啟發的高層管理們都喜歡穿著一絲不苟的西服，頭發用發蠟打得能讓蒼蠅粘上都閃了腿。而啟發的工人們，則穿著統一的灰色帆布工作服。略高級一點的工程師，則穿著不同顏色的帆布服。可以說，在這種等級分明的國有企業，光從服裝就可以劃分出身份來。可這個穿著橘紅色帆布工作服的人，卻可以對著一個副總大模大樣地？

    溫靖微微眯了鳳眸，嘴卻吐出一個笑話，又引起一場哄堂大笑。

    等到演講一結束，溫靖就找來了陳冰，問她那個紅衣中年人的事。陳冰這兩個月都在圍著啟發轉，上上下下的人事都摸得很熟了，眼珠一轉就有了印象：“那個人是信息中心的裴主任，他們都管他叫裴博士。”

    “不叫官銜，叫博士？”

    陳冰一無所覺，沒心沒肺地笑道：“就是啊，所以才是怪人嘛。他還很喜歡到車間去！”

    看樣子，是個突破口。

    “他的業務水平怎樣？”回程的車上，沐雨霖又來接他們，蘇寒一見沐雨霖，整個人都木了，溫靖把他塞到副駕駛座上陪著沐雨霖，自己和陳冰擠在後座，“能夠被人叫博士，怎也不會太差吧？”

    “何止不差，他可是國家的特級工程師！好像本身還在負責著什學科的，經常受邀到那些名校講課。”陳冰說，“就是因為他脾氣又倔為人又古怪，不太合群，所以才會一直窩在信息中心，好像他自己也蠻樂意一直這樣做下去的。不過，就算這樣，他也還是項目組的一員。可見就連周總都沒法忽視他。”

    陳冰所說，果然如溫靖所料。

    回到公司，大家都已經下了班。梁敬言自從那天被溫靖駁回了折扣申請之後，就成了公司特立獨行的一份子，索性越過溫靖，直接向鄒怡報告。

    而經過雅加達之行，溫靖和鄒怡之間的矛盾也開始尖銳起來。莎拉一直在養病，程喻嘉讓財務副總監暫時代理莎拉的職務，倒沒有為中國區造成多大的麻煩。

    溫靖如今全副精力都放在啟發的項目上，她很清楚，隻有拿下了啟發，她才能在XT真正地站穩腳跟。所以在下班時她收到鄒怡發給梁敬言、抄送給自己的郵件時，她隻是微微一笑。

    “百分之25的折扣。真是拿著公司成本來做人情。”她忍不住對張卯月吐槽，“其實這個單子隻要好好做，也不是拿不下來。就想走那些歪門邪道。”

    “既然上司都批了，你幹嘛之前不做了這個好人，好歹把老將留在身邊。”張卯月夾了一塊魚香茄子進嘴巴，露出愜意的表情，茄子的火候剛剛好，鮮香美味。

    “靖姐，你跟小月月說辦公室政治，就是對牛彈琴。他隻懂玩網遊！”沐雨霖笑嘻嘻地說，“靖姐的上司本來就對她有意見了，如果靖姐批了那個折扣，那就是在XT一輩子的把柄。可是現在，是靖姐上司為了業績在批準折扣，那猴子就背到鄒怡背上去了。加上那個大衛是越級申請，到時候靖姐可以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我說得對嗎？”

    溫靖微微頷首，沐雨霖一向都是個乖覺的女孩子，也許這跟她出身商人家庭有關。

    張卯月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溫靖笑起來：“小月月不耐煩了。”

    “大丈夫要用陽謀，不用陰謀。”

    溫靖說起另外一件事：“沐沐，我想請客。對方是企業的中層，工程師，有點書生氣。不算高級，但也有一定的說話分量。你有什好介紹的地方嗎？”

    沐雨霖經常參加戰隊之間的活動，吃喝玩樂的名聲在圈子傳得很遠。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如果是這樣，那去吃點有特色的東西吧。我知道最近新開一家蘇杭菜館，出品不錯，也不算貴，就在科美俱樂部旁邊的會展路上。”

    蘇杭菜，正符合溫靖的要求。

    三天之後，溫靖就讓陳冰打電話，約了裴博士到會展路上的“蘇堤春曉”飯店吃飯。

    陳冰這段時間跟啟發上上下下都很熟，倒也很順利地就約了裴博士出來了。

    “蘇堤春曉”建在東南區，這不是什商業旺地，它占地也不大，小小巧巧兩層樓，不聲不響地藏匿在居民樓中，可見走的是特色菜路線。

    這是一家以江南風格為主要特色的飯店，進門迎麵是幾杆修長的竹子，一道人工溪流在屋內迤邐而去，有小巧玲瓏的石拱橋飛躍其上。餐桌被綠化帶巧妙地分隔開，所以並沒有一般飯店那吵，反而因為這條人工溪流，愈加顯得清幽雅靜。

    陳冰早就訂了房間，她和溫靖坐下不久，裴博士帶著兩個下屬就來到了包廂內。雙方分賓主坐下，溫靖就讓裴博士點菜。

    裴博士連連推辭：“客隨主便，客隨主便就可以了。”

    溫靖就就坡下驢：“那我就不客氣了，這的紅燒獅子頭是出名的，要不要嚐一下？”

    這邊的禮儀，一般請客吃飯，都是讓主賓來點菜。裴博士推辭了兩下，想不到溫靖竟然真的自己點起菜來，就有些小泵娘不識時務的不滿。他是藏不住事的人，心中怎想的，臉上的笑容就帶了三分冷意。

    冷不防溫靖邊低頭看菜譜邊笑道：“這的菜真不錯，隻怕吃了就讓人‘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呢！”

    裴博士的注意力就被溫靖這句詩吸引了過去：“溫小姐對宋詩有研究？”

    “與其說是詩詞，不如說是對那段曆史有興趣。”溫靖淡淡地笑，“宋朝是我們國家一個了不起的朝代。”

    ——陳冰收集回來的資料說，裴博士業餘時間喜歡看書，尤其喜歡宋朝曆史。曾經專門到本市名校的S大參加過曆史係的研修班課程。

    裴博士連連搖頭：“不，不，不，宋朝是一個最可惡的朝代。明朝好歹還有個永曆帝，宋朝，積貧積弱，年年挨打。我喜歡研究宋朝，是因為我喜歡未雨綢繆，想盡量避免宋朝的悲劇！”

    這說，他喜歡宋朝，還有自虐的成分在麵？溫靖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柔和的光：“我倒不這認為了，都說宋朝積貧積弱。但是實際上，卻藏富於民，宋朝人的文化生活是最豐富的，而宋朝的經濟，在當時全球經濟也有數。與其說澶淵之盟是宋朝戰敗的屈辱史，我倒認為，是宋政府在花錢買平安。現在很多有錢人，不也是這樣幹的嗎？”

    二人連菜都沒有點完，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上了。陳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手中無意識地翻著另外一本菜譜，心大急。本來順利地約了裴博士出來吃飯，大家趁機拉拉關係就好了嘛，怎突然就針鋒相對起來了呢？

    她正想開口做和事老，另外一個裴博士帶來的年輕人已經笑著開了口：“裴博士這會可算遇到對手了，我們學工科的，連蘇軾和蘇伊士都分不清——可是，能不能先點了菜，邊吃邊聊啊？”

    陳冰安下心來，正準備附和幾句再把話題帶開，裴博士卻不以為意地擺擺大手：“今天吃什，你們幾個年輕人決定好了。我還非得跟溫靖好好討論討論宋朝的軍事實力不可。”

    溫靖抿嘴一笑，黑曜石般的眼眸內閃著狡黠的光，口中卻絲毫不讓步：“好啊。我也好久沒有棋逢敵手了。”

    裴博士大笑。

    隻不過幾句話功夫，裴博士對溫靖的稱呼，已經起了改變。陳冰敏感地眼神一閃，低下頭答應著，嘴角已經多了幾分笑容。

    魚鯗、涼拌幹絲、西湖醋魚、西湖牛肉羹……很快，陳冰點的菜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來，每道都清爽而滋味。溫靖全然不談項目的事，而是引經據典地說起了宋朝那些事兒，裴博士在最初的針鋒相對之後，很快就跟溫靖同聲同氣，說到靖康之恥的時候，甚至搖頭晃腦，險些抖落了手中的幹絲。

    “其實宋徽宗在早期，也不至於那混賬。都是那六賊壞了一個大好河山。”

    “有時候，官場那套就是這樣，大家粉飾太平，瞞上不瞞下的，就以為事情過去了。最後爆發出來，已經不可收拾。”溫靖一雙美眸閃著瀲灩的光，“說起來，我們做銷售的，在這方麵見得還真不少。明明一個產品並不適合企業，但因為底下的公關做足了，幾個副總合力一瞞，老總就被蒙蔽了雙眼。結果錢花出去了，買回來的東西卻並不合自己的意思。”

    這話說到裴博士心坎上去了，他一拍大腿：“我又何嚐不知道這些呢！所以才看不慣那些孫子！”

    裴博士這話說得可就有些過分了，畢竟對於他來說，溫靖是外人，啟發內部的矛盾，屬於“家醜”。

    家醜不可外揚。

    但裴博士似乎渾然不覺自己行為的不妥，而他帶來的兩個手下，則隻顧著跟陳冰說笑喝酒。

    酒桌上氣氛仍舊大好，溫靖眼中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說：“本來產品是死的，優勢劣勢就放在那，誰都可以看得到，可人卻是活的，上下嘴皮子一翻，把不適合說成適合。就像蔡京，把自己想要的花石綱，說成皇帝想要的東西，老百姓又哪知道。到時候買了不合適的產品回來，受人唾罵的，卻是一把手，是企業本身。最後受損的，也是企業。”

    裴博士陷入了沉思。

    溫靖冷眼瞧著，知道自己的話起了想要的效果，她淡淡一笑，低頭優雅地吃起了西湖牛肉羹。

    ……

    這一頓飯起的效果，非同小可。

    過幾天溫靖就受到消息，說裴博士在周例會上炮轟了一回負責這次項目的黃總，最後大老板周總發話，要對所有競標商重新進行審查。

    一番努力，溫靖把原本勝券在握的威爾公司拉回到起跑線上。

    她不知道自己的對手們現在是怎樣想的，因為溫靖正在羽毛球場上，忙著練習男女混合雙打。

    “哎呀！”對麵的陳冰發了一個刁鑽的球過來，溫靖救球不及，眼睜睜看著羽毛球從自己肩膀上飛過去，眼看就要落到邊線上，一個黑影如矯健的豹子，一步上前，把球救了回來。

    “阿Rain好厲害！”蘇寒在場邊發出歡呼聲，就連教練也忍不住點頭，“何雨澤的動作掌握得不錯！”

    溫靖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去，卻看見何雨澤隻是緊抿著大胡子，回返中場去了。

    教練把他們這四個練累了，又繼續蹂躪男子單打的蘇寒。

    陳冰一**坐到溫靖旁邊，邊抖著酸疼的小腿邊呻吟：“我不行了！”

    溫靖調侃她：“這快就不行了？你比我年輕好幾歲呢！”

    陳冰今年才22歲，剛大學畢業。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大學的時候都宅在宿舍看小說，做過最激烈的運動就是大二時的健美操課！”

    場上的教練正在訓練蘇寒打高球，蘇寒練得很刻苦。燈光下，他脫了上衣，修長的肌肉隨著動作變化而舒展，汗水閃著光。陳冰看著蘇寒，發了一會呆，說：“他那賣力幹嘛，反正比賽冠軍又不會是他。”

    和XT一塊應邀參加這次市體育館落成的“誰羽爭鋒”羽毛球邀請賽的，有好幾十家企業，根據可靠情報，其中在省電信公司有個特招人員，是省羽毛球少年隊呆過的，據說跟羽毛球巨星超級丹一塊練過。

    “比賽還沒開始，不要長他人誌氣啦。”

    溫靖對這次比賽非常重視，不光自己親自參與到男女混合雙打的比賽，而且還用了一點公司經費，請了專門的教練來培訓他們。於是每周一三五下班之後，XT華南區全體員工（除了梁敬言）就會到公司附近的羽毛球館進行訓練。

    “靖姐，怎現在還有閑情逸致來參加什羽毛球邀請賽。當務之急不是趕緊到啟發去打探風聲嗎？”陳冰喝了一口水，嘟起小嘴。

    溫靖見她沉不住氣的樣子，忍不住暗暗搖頭。

    她耐著性子說：“啟發如今重啟項目，他們那些國企，肯定大把流程要走，我們何必急在這一時。”

    陳冰一想有道理，這才釋懷了一點點，她仰臉笑道：“靖姐，你真厲害。我原本都以為沒希望了，結果你一來，就讓啟發重啟項目！如今我們又跟他們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可以跟他們競爭了！”

    年輕女孩子的雙眼，閃著憧憬的光。

    溫靖微微一笑。

    她們兩個旁邊，雙手抱臂靠牆而立，閉著眼睛聽MP3的何雨澤，忽然睜開眼睛來。

    精光四射的眼眸，飛快地在溫靖身上掠過。

    練了一晚上球回到家中，洗了個熱騰騰的熱水澡，溫靖把自己扔在柔軟寬敞的雙人床上，隻覺得倦意一陣陣襲來。

    “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對他們的精神麵貌好一點……”

    低沉的話語，在房間內幽幽回蕩，帶著一絲絲疑惑。

    溫靖腦海回響的，是程喻文在雅加達跟自己告別時的話：“你要先把士氣帶起來，不必急在一時衝業績。……記住，磨刀不誤砍柴工。”

    雖然說地區經理三個季度業績墊底就要走人，但程喻文既然說出了這句話，那就一定會預留相應的時間給自己吧？

    溫靖轉過頭，視線停留在床頭帶日曆的小鬧鍾上。

    明天，就是月度銷售匯報會議的日子。

    她又要去見鄒怡了。

    ……

    從雅加達回來，溫靖第一次見到鄒怡。跟以前的和藹可親截然不同，今天她們兩個在國貿大廈XT中國區總部的碰頭，充滿了寒意。

    鄒怡臉上掛滿虛偽的微笑，隻是在溫靖進門的時候衝她點點頭。溫靖發誓，她可以見到鄒怡嘴角那不愉快的抽動。

    “這次月度業績都在這，做得如何，努力到幾分，相信我們各位同事都心中有數。”鄒怡主持會議，帶著她一向的淩厲風格，頗有殺伐決斷的意味。

    溫靖順著她的鼠標看去，然後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EXCEL表格的最底下，像死人一樣用個黑框框住。

    通常地區經理被這個黑框套住，都會做出一些承諾和保證。鄒怡喜歡這種被人陪著小心的感覺，這樣會給人高高在上，生殺予奪之感。這一次，輪到溫靖了。

    就算她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可華南區本身的問題積累太多，就算是溫靖來到，也挽救不了墊底的命運。隻要她的名字再在這出現幾次……鄒怡嘴角翹起似有若無的弧度，冷冷瞟了溫靖這邊一眼。

    然後，她看到一對平靜無波的眼眸。

    溫靖她，由始至終隻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似乎對鄒怡剛才敲打她的話，完全沒有反應。

    鄒怡不由得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泄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