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靖管程喻嘉要了一瓶白蘭地，在程喻文的腳心狠命擦。

    “這些地方穴位豐富，適當刺激說不定就醒過來了。”

    程喻嘉跟程喻文不一樣，他西化得更徹底，難得他如此信任溫靖，任由她胡鬧。崔秘書進來，拿著一份文件：“這是莎拉的離職申請。”

    溫靖拈著棉花的手輕輕一停。

    莎拉……那個在雅加達差點要了她的命的女人，如今竟然要離職？

    程喻嘉一邊簽字一邊說：“莎拉在程氏做得也算久了，她也是個能幹人，可惜野心太大，人也要強。自從在雅加達回來之後，她就一直病著，工作效率也不如從前，我看她撐得辛苦，就幹脆給一筆錢讓她回家好好休息。”

    溫靖抬眼看著程喻嘉，他的臉板得方方正正地，看不出他是否知道雅加達那一樁公案。

    崔秘書出去之後，程喻嘉才低聲在溫靖耳邊說：“五年前，就是程義偉把莎拉招進公司的。我要感謝雅加達的天氣，讓莎拉大病下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把她從財務總監的位置上清出去。”

    溫靖：“……”

    程喻嘉臉上現出一絲微笑。

    “他什都和我說。”程喻嘉道，眼底飄過一抹黯然，“尤其在雅加達回來之後……現在想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家夥想撂挑子了，所以才跟我交代了那多。”

    溫靖無言以對。

    冷不防程喻嘉雙手一按她的肩膀：“所以，無論你擦藥酒也好，針灸也好，跳大神也好，你都一定要把這家夥弄醒！”

    ……程喻嘉是不是忘記了，溫靖的本職其實是他手下的一個區域經理。

    “他什都和你說？”溫靖忽然靈光一閃。

    程喻嘉點頭。

    溫靖吞了一口口水，說：“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最喜歡吃水煮魚？”

    程喻嘉石化。

    溫靖眯眯眼睛，步步緊迫：“這有廚房，你能不能幫我搞些花椒大料回來？”

    ……

    有錢果然好辦事，半小時之後，程喻嘉把溫靖要的東西放了一冰箱。

    “你想吃什慢慢弄。我先回公司了。”

    比起生活工作兩不耽誤（事實上更傾向享受生活）的程喻文，程喻嘉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聽說這人還沒有女朋友。

    以後也不知道哪個女孩子可以忍受這種要跟工作爭寵的男人。

    溫靖搖頭，歎氣，開油鍋。

    切好片，醃製好的魚片，在油鍋遛一遛。大蒜、麻椒、花椒、大茴和各類幹紅辣椒都備好在案上。燒好了的高湯，下魚頭、魚骨，用大火熬煮。撇去湯麵浮沫，滴入料酒去腥。湯盆內放黃豆芽墊底。然後加入薑片、蒜瓣、蔥節、胡椒麵、味精、花椒、幹辣椒等。

    最後放入色拉油燒至七成熱後倒入湯盆，熬上一兩分種。

    中式菜的油煙，頓時給廚房光潔明亮的廚具蒙上一層薄霧。剛出鍋的水煮魚香噴噴地，溫靖發現自己的烹調細胞似乎一夜之間全部被喚醒——在此之前，她可是炒個雞蛋都會炒糊的！

    “我開動了！”

    她坐在程喻文病床前，示威似的把晶瑩剔透的魚片在他麵前抖動兩下，這才放進嘴巴。

    “好好吃啊！”辣椒放太多，溫靖邊絲絲吸氣邊對程喻文說，“你不醒過來，可就損失大了。不比阿四店的差呢！”

    阿四川菜館，就是天藍網吧斜對麵，他們經常**的那家小飯館。

    程喻文靜靜地躺著，心電圖儀平平穩穩地，透明的藥液透過輸液管，一點一滴地在他頭頂的吊瓶進入他的靜脈。

    因為他還沒有醒過來，所以一切他需要的營養液，都必須經過靜脈輸液。

    溫靖頑皮之心忽起，用筷子沾了一點辣椒油，抹在程喻文唇上。辣子透過肌膚沁透進去，程喻文原本毫無血色的唇竟然透出淡淡粉紅。

    “別說姐沒義氣，給你嚐嚐味道。”

    溫靖收起碗筷，嘻嘻一笑，就去開窗通風。

    “……好辣啊……”

    低沉的聲音，略帶幹澀的沙啞，在身後傳來。溫靖像觸了電，僵在窗前。

    “你有譜沒譜，放這辣。”

    第二句話，順了很多，說話的人好像牙牙學語的幼兒，正在摸索說話的感覺和語速節奏。

    溫靖鼻子一酸，閉上眼見，拚命忍著那種眼淚奪眶而出的感覺，慢慢地轉過身來。

    等到睜開眼睛，她又不由得噗嗤一笑。

    程喻文那線條優美的唇，如今竟然腫了起來，紅紅地，大有《東成西就》梁朝偉的風範。他睜著眼睛，眼底盈滿招牌式的舒雅慵懶，半是無奈、半是調侃地說：“辣椒現在很便宜嗎？辣死個人了。”

    “程喻文，你、你……”

    溫靖你了半天，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她連窗戶開到一半也顧不上了，回身撲在程喻文窗前：“你醒了！”

    “是啊，辣醒的。你還真下得去手。”程喻文眼神溫柔如水，“這是什地方？我怎回到國內了？是誰叫你來的？”

    “這是紐約……不是你回國了，是我出國了！”溫靖喜極而泣，一顆心歡喜得要炸開來。

    “喔，你出國了啊。”程喻文眼皮一耷拉，“我覺得好困……”

    溫靖見他一副又要睡過去的模樣，不由得吃了一驚，“程喻文！你怎了？！”

    程喻文星眸微閉，確實困意朦朧。溫靖抬眼看向他手腕上掛著的點滴，眼底閃過一抹寒光。

    “程喻文，你忍著點。”

    她好歹這些天見過不少護士操作，略一沉吟，就關掉了點滴瓶上的裝置。完了直接把程喻文手背上的留置針拔了出來，然後用手壓迫傷口止血。一邊壓迫，一邊用空出來的另外一隻手掐程喻文的人中：“怎樣，好點了嗎？”

    程喻文眼神空洞而茫然，過了好幾分鍾，他的眼睛才重新有了焦點。

    “你還好吧？”

    溫靖擔心地問。

    冷不防程喻文恢複自由的右手覆蓋上她的後腦，猛地把溫靖拉下來，吻了吻她。

    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輕輕一掃而過，可那溫熱而柔軟的觸感，卻火一樣燙在溫靖的心窩。她的臉瞬間變成熟透的番茄，開始火山爆發：“你正經點兒！”

    “我再正經不過了！”程喻文眼底盈滿了笑意和滿足，“這是我的謝禮。”

    “誰要這種謝禮！”溫靖炸毛。

    “那要等我體力恢複之後，以身相許吧！”程喻文眉眼彎彎。

    溫靖覺得他完全就是一個無賴。

    下一秒，他卻又斂了笑容，恢複正經：“藥水有問題。”

    溫靖臉蛋的熱度稍為下降了些許，神情肅然。

    放棄求生意誌雲雲，如今想來，都是一片鬼話。謊言掩飾之下的事實是：有人在程喻文的藥，動了手腳。

    “要不要我通知程喻嘉？”溫靖問。

    程喻文沉吟一下，搖頭：“不。這個人可以順利動手腳，我恐怕就是因為程喻嘉那邊出了漏子……你就跟他說，我已經蘇醒了就好。其他的事，我們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

    溫靖明白程喻文的意思，程喻文中了招，程喻嘉一定會很內疚。

    “他又要忙公司的事，又要照顧我，已經很不容易了……”程喻文微笑，他眼神溫潤如玉。

    他不願意讓弟弟背上多餘的思想包袱。

    於是溫靖把剩下的白米飯打了一碗給程喻文，然後自己去給程喻嘉打電話。在電話，溫靖隻簡單地說了程喻文突然醒來了，程喻嘉果然很高興，表示飯局結束之後就馬上來醫院。

    等溫靖掛掉電話，程喻文已經吃完一碗飯，精神好了很多。

    “溫靖，你來扶扶我。”

    他想要下地走動。

    溫靖下意識地阻止：“你才剛醒過來，不能吧？”

    “我已經昏迷了十五天，傷口早就結疤了。如果現在再不進行康複訓練，我可能真的就走不了路了。”程喻文堅持，溫靖一聽有道理，於是來到床邊，一口氣把所有儀器都拔掉，然後扶著程喻文站了起來。

    雙腳落地，才剛站起來，程喻文的身子就開始搖晃。溫靖眼疾手快攔住他的腰，這才扶穩了他。

    “你小心一點！”

    溫靖身上淡淡的馨香傳過來，程喻文心念一動，低頭看著溫靖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溫柔。

    “你最好讓我自己扶著牆慢慢走，不然的話，我怕我忍不住對你用強。”

    程喻文一向是個溫和的人，但再溫和，也是個男人。溫靖聞言，果然畏縮了一下。程喻文又晃了兩下，找到了重心。他定了定神，笑道：“果然，要靠自己才能站穩。”

    溫靖這才知道，他並不願意依靠自己的攙扶來站立。

    可是這樣的話，好好說就行了嘛！她不由得慍道：“不要我扶我就不扶，你說那些奇怪的話幹嘛！”

    對溫靖的碎碎念，程喻文付諸一笑。

    他低下頭，專心地邁著步子，一開始搖搖晃晃地，好像學步的嬰兒。走了幾步之後，動作就流暢起來。

    ……

    “哥哥！”

    程喻嘉大步流星地走進病房，沉靜的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焦急。當他見到程喻文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溫靖正幫他揉捏著小腿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哥！你怎了！”

    程喻文蒼白的臉上，竟然飄起一絲紅暈。溫靖低頭咕噥：“你自己說吧。”

    “也沒什，就是累著了……”程喻文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

    畢竟是病床上躺了十幾天的人，才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居然腿都軟了。如今體力不支窩在被窩，接受溫靖和程喻嘉雙雙鄙視。

    趁著兄弟倆談話，溫靖借口洗碗，悄悄地離開了病房。

    透過虛掩的房門，隱隱約約傳來程喻嘉說話的聲音：“哥，我從國內把溫靖接過來……”

    溫靖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病房。

    晚飯時分，護士站空無一人。溫靖注意到頭頂有攝像頭，她偏了偏身子，把身影藏匿在攝像頭的死角位置上，來到了護士站。

    “201室排班表……”溫靖一目十行地瀏覽著護士站的文件夾，很快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她翻開來細細看了一遍，把護士排班表合上，輕盈地離開了護士站。

    回到室內，程喻文房間的門已經關上了。溫靖回到自己房間，找出紙和筆，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病房，程喻嘉看向外麵。

    “哥。其實你很喜歡她的吧？”

    “程喻嘉，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程喻文忽然說。

    “什事？”程喻嘉揚眉。

    這兩兄弟，都有著一模一樣修長的劍眉。

    “其實你很八卦。”

    程喻嘉：“……”

    “哥，你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的親生弟弟開玩笑嗎？難為我還以為你一直喜歡溫靖，千迢迢把她接過來。”程喻嘉歎氣搖頭，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原來我的哥哥，始終是那個不懂愛的人。”

    “隨便你怎說都好。”程喻文躺下來，拉高被子，“你不知道她有多冷淡，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內分泌失調，荷爾蒙失效。”

    “其實，她也是喜歡你的。”程喻嘉打斷了程喻文的話，丟了一張紙到程喻文麵前，“隻是也許以前受過的傷太重，所以她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

    程喻文星眸微微眯起：“哦？她受過傷？”

    那天在浴室見到的一片旖旎春色，分明無暇得像美玉一般啊。

    “溫靖，原名溫詠雪。她的初戀情人，叫諸葛尉遲。”程喻嘉索性拿起那張紙，自己念起來，“諸葛尉遲出身一個中產家庭，卻天資聰穎。高一的時候拿過全國奧數一等獎，高三成為名校S大的中港聯招特招生，專業是通信工程。他本人的興趣卻是網絡遊戲，大三的時候，和當時剛升上大一的溫詠雪認識，成為好朋友。”

    程喻嘉查資料，一向如同他解方程一樣嚴謹。他甚至拿出一張照片，放在程喻文眼皮底下。

    照片上的溫靖，那時候剪著短發，站在校道上，身後是S大標誌性的孫中山銅像。

    她白衣短褲，露出兩條白皙修長的美腿，底下是一雙極其簡便的夾趾涼拖，笑得肆意而飛揚。她的左邊，是年輕了好幾歲的傅銘，他的衣著是照片三個人最土氣的，看起來像是高中時的運動服，鬆鬆垮垮地堆在身上，臉上是少年老成的笑。

    “這一個，就是諸葛尉遲。”程喻嘉修長的食指，停留在溫靖右邊的男生身上，溫靖的手高高舉起，搭在這個男生的肩膀上，看起來有點像掛在諸葛尉遲身上似的。

    那是一個有著鎏金的碎發和淺色眼眸的男生，戴著金絲眼鏡，麵容俊逸，長得非常好看。和溫靖一樣，他也穿著白色t恤和石磨藍的牛仔褲，笑容溫雅。

    “諸葛尉遲上了大學之後，光芒更盛。在大一的時候就是社團狂人，大二，專心在計算機社。大三他認識了溫靖之後，他們開始了網絡遊戲《神領域》的研發。不愧是天才，隻不過一年時間，尉遲憑著一人之力，竟然已經搭建起《神領域》的框架。大三下學期，《神領域》開始內測，於是尉遲放棄了大四到香港大學進行本碩連讀的機會，留在國內，專心做遊戲。可惜，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暑假，諸葛尉遲在家返校的路上遇到了車禍……”

    一直默默聽著程喻嘉講故事的程喻文這時插嘴道：“他死了。”

    程喻嘉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大客車在高速公路上和運泥的泥頭車相撞，諸葛尉遲坐在最後排，他把兩個小孩從窗推了出去，車子就燃起大火。他沒來得及逃出來，就連屍體，都燒得不成人形。”程喻嘉說，“從諸葛尉遲的喪禮回來之後，溫詠雪就改了名字。”

    程喻文說：“溫靖。”

    身體名字，受之父母。而溫靖為了尉遲，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改掉。

    這是怎樣深沉的傷痛？

    “大三那年，溫靖和傅銘決定創辦網遊公司，當時國內沒有多少投資人喜歡投資網絡遊戲，於是溫靖隻身飛到美國，找到了我——我們。”

    程喻嘉手頭上第二張照片，上麵的溫靖已經是今天的樣子，披肩長發，嘴角邊永遠掛著堅定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著遠方，澄澈瀲灩。

    “受過傷的女人，都傾向用堅強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程喻嘉低聲說，“她並不是不關心你，我一跟她說你的病情，她馬上就飛了過來。隻是要敲開她心中那扇門，可能需要多花一些功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到，除非——你不像我認為的那樣愛她。”

    程喻文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孫中山像前麵的三人照。

    一起創建遊戲的三個人，一個死了，一個變質，最後隻剩下溫靖，用她那瘦削的肩膀背負所有，踽踽獨行。

    尉遲，詠雪，遲雪。

    溫靖用的，是糅合了諸葛尉遲和溫詠雪兩人名字的遊戲人物。她手中的妖刀，才是原本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