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色韋君宜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炎黃春秋(2015年8期) 本章:正文 本色韋君宜

    本色韋君宜

    懷人篇

    作者:李昕

    一

    我剛進人民文學出版社時,韋君宜不過六十五歲左右,並不怎樣顯老,可是她有一個官稱韋老太,有些人更直接地稱她老太太。我也隨著大家這樣叫。當然,若是在當麵,那是不能造次的,還是得規規矩矩地稱呼她“君宜同誌”。

    那時我對韋老太的經曆不太了解,隻知道她曾是富家女,早年背叛家庭參加革命,一二·九運動中是清華大學的活躍分子,後來入了黨,到了延安。解放後,一直是新聞界和文藝界一些單位的領導人,自己也寫作,成了知名作家。我讀過她的小說《洗禮》,知道她的藝術造詣很高。我希望能夠有機會和她熟悉起來,以便接受她的指導。

    她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一位幹練、爽快、做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她永遠梳著齊耳短發,戴一副白邊眼鏡,身穿藍色或灰色的幹部製服。她從不刻意打扮自己。當然,如果遇到重要場合,她也會穿一身旗袍,顯示出知識女性特有的品位。她後來寫的回憶中,談到曾有一次會見外賓時因為著裝馬虎而受到婦聯領導人康克清的批評。她其實是一個專注於工作的人,不拘小節。女兒楊團說,她是工作狂。

    我記憶中自己幾次到韋老太屋匯報工作,她都是邊看稿子邊和我們談事情。她手永遠有看不完的稿子,而且她居然可以一心二用。一九八三年年底,文化部出版局組織了一次青年工作會議,人民文學出版社把我派去。我開了三天會回來,要向黨委匯報。那天是韋老太主持黨委會。我做了認真準備,講了半個多小時,其他黨委委員都在聽,隻有韋老太手捧著一部長篇小說稿件,在一頁一頁地看,頭也不抬一下。我以為她根本沒把我的匯報當回事。然而她最後做會議總結,卻講得頭頭是道,把我傳達的幾點上級精神都概括進去了。我覺得這老太太真是有點神奇。

    但她對我來說沒有親切感。我曾經兩次和同事一起到過她的家。就在她家的飯桌前,大家把事情一說,韋老太當場拍板定案,然後會議結束,大家起身告辭。一切都像在辦公室一樣,韋老太連一杯水都沒有給我們倒過。她的這種“不拘禮”讓我有些不適應,同去的編輯室負責人毛承誌是她多年的老部下,他告訴我老太太曆來如此。

    她的“冷”使我無法接近她。其實,我雖然是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但我的家庭還算是和這個出版社有一點淵源。我父親在清華大學教外語,五十年代就曾經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過兩本俄國文藝理論作品。出版社外文部的蔣路、徐磊然、孫繩武等老編輯都知道這件事,所以對我都很親切。而韋老太,我父親和她還另有一層關係,他們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同學。我進了出版社後,父親常常提起這事,想讓我告訴韋老太。但是,我看到韋老太永遠公事公辦的樣子,幾次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口。

    二

    我到出版社後聽到的第一堂編輯課是韋老太親自講授的。她開宗明義地講當編輯不要想當官。她說,這不是她個人的觀點。當年在延安編刊物,她是小編輯,胡喬木是總編輯。胡對她說,如果你想當官,可以先當編輯部主任,然後當總編輯,這就算到頭了,再想當官就不是編輯了。韋老太說,今天她把這句話說給我們聽,如果誰不認同這句話,現在就可以調走。她說自己如果早早選擇當官,也許今天不是這個樣子,官可以當得大些,但是她不後悔。她希望我們都是不後悔的人,把編輯當成一生的事業。

    她這堂課,對我是有醍醐灌頂的意義的。我這幾十年中有過多次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機會,但是每到關口,都想起這句話,便排除雜念,“咬定青山不放鬆”。這樣堅持下來,也頗有收獲,自覺並未虛度此生。

    韋老太講座中還有一些觀點,讓我有振聾發聵之感。比如她說當編輯不能怕得罪人,不但要不怕得罪小作者,而且要不怕得罪名家。為了保證書稿質量,對名家也要一視同仁,該改的稿子,就得要求作家改。如果作家不接受意見,把稿子交給別家出版,韋老太說,這也沒有什,“不是我們的損失,而是作家自己的損失”。講話中透出一種自信,令人歎服。我當時就覺得,當編輯當到這份兒上,真牛。

    那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小說組流行一句話,“好稿子是折騰出來的”。韋老太就是一位幫助作者折騰書稿的高手。她看稿極快,可以用“神速”兩個字形容。我觀察過她看稿的場景。那時很少有打印稿,一般小說作者都是手寫,用四百字一頁的標準稿紙,一部小說總是厚厚的一大摞。韋老太一頁一頁地翻看,頻率極高,大概平均每頁十幾秒鍾,一部長篇兩三個小時搞定。看完就和作者談意見,通常會談得非常具體,比如哪個人物的心理活動寫得不充分,或者哪一段情節不符合人物性格邏輯,還有什地方需要增加情景描寫,什地方缺少細節之類。因為她本人也有創作經驗,能夠設身處地地進入作者的構思,所以她的意見,作者聽了一般都會心服口服。

    由於常年身體力行親自審稿提意見,韋老太指導和扶植青年作者的故事實在太多,但她作為總編輯,最令人稱賞的不在這方麵,而在於她有膽識、肯擔當。當然,韋老太在編輯課上並沒有講這些,可能是她礙於出版社領導的身份,有些話不合時宜,甚或引起誤解。但是她的做法,卻顯示出她的超乎一般人的魄力和勇氣,這一條是整個文藝界都為之欽佩的。

    經曆過改革開放年代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是從文藝界開始的,小說充當了急先鋒。自從劉心武的《班主任》開創了“傷痕文學”以後,大批文學創作衝破思想禁區,通過揭示現實的陰暗麵,給社會提供了全新的理念。對於這樣的作品,是出還是不出?

    韋老太是敢作敢為的。她拿到莫應豐的《將軍吟》書稿,那還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這是一部較為完整地描寫軍內文革的曆史悲劇,它的思想傾向當然是徹底否定文革。作者在文革結束前隱身於湖南,冒死寫出了這本書。在那樣的時代,作品描寫這樣的內容,上麵沒有指示,一般人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但韋老太毅然自己拍板出版。出版後大獲好評是意料之中的。但是評獎時又遇到麻煩,各種觀點爭論不休,有些打棍子的觀點足以置人於死地。韋老太這時用上了她“通天”的一招。她找了胡喬木,取得了尚方寶劍,使評獎中的爭論得以平息,作品獲得第一屆茅盾文學獎。

    青年女作家竹林寫了一個知青題材的長篇小說,題為《生活之路》,因為創作在中央給知青運動定調之前,且作品涉及知青生活的種種真實情況,寫了幾個知青在農村的不幸遭遇,特別是寫到一個女知青被逼自殺。這種故事在“政治上”不符合當時的口徑,幾家出版社都退了稿。書稿轉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時,作者單位蓋著公章的函件也緊跟著到達。那函件證明作者有“政治品質問題”,要求出版社不要接受她的書稿。當時,在出版社內部也有激烈爭論,有的編輯甚至認為,這是“一株大毒草”,“汙蔑社會主義製度”。韋老太是主張寫真實的。但是她也擔心壓不住不同意見。於是她讓責任編輯寫了一個故事梗概,她親自拿去給茅盾先生看。茅公看了梗概,說了一句“希望看到作品早日問世”,於是韋老太將這部作品推出,使之成為知青發自內心的“第一聲喊”。

    更有戲劇性的例子,是張潔的《沉重的翅膀》的出版。這是一本反映工業領域改革中的困難和矛盾的長篇小說。作者直麵現實,揭示改革以“沉重的翅膀”起飛之不易。韋老太覺得這樣的作品,無疑對於推動改革具有重要意義,堅決支持出版。然而出版以後,上級主管部門通知出版社停止發行。韋老太又仔細看了一遍書稿,她覺得事情沒有那嚴重。有些內容的確可以修改,但是絕不需要全部化作紙漿。她親自寫了四頁紙的修改意見,供張潔參考。張潔據此修改了一稿。重印出版時,韋老太又一次“勇闖中南海”,去請求胡喬木支持。獲得首肯後,這本書再次出版,而且獲得了第二屆茅盾文學獎。

    八十年代初期,我不斷聽到出版社的編輯們談論她的這些故事。我覺得做編輯就得這樣做,才過癮,才精彩。

    三

    但是,說韋老太有膽有識,隻是一個方麵。以我的親身接觸,我發現她也有謹小慎微的時候。每到這時,便對她有頗多的不滿。

    我當編輯以後接手的第一套書稿,是《胡風評論集》。這是胡風集團案平反之後出版社製訂的重點出版計劃。這套書收錄了胡風在解放前出版過的九本論文集子。正文含三冊,全部是舊書重印。唯一的新內容,便是胡風為評論集重印而寫的後記。這篇後記初稿大約一萬多字,胡風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方才寫成,可以看作是他對自己投身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思想曆程的一個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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