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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瓊瑤 本章:9

    正像爸爸說的,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我很快就複元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又恢複了原有的體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複得的愛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我變得喜歡沉思,喜歡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我把我所遭遇的,全歸罪於“那邊”。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那邊”的仇恨了。隻要一閉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夢萍、爾豪、爾傑的臉就在我眼前旋轉。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曆曆在目,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複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機會報複他們,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可是,在這複仇的念頭之下,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這是我難以解釋的,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竟真的會收到效果?我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氣,為了堅強我自己,我不斷地強迫我往壞的一麵去想,爸爸的無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對媽媽的戕害……這種種種種的思想,幾乎使我的腦筋麻痹。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哪怕僅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反而把我更深地陷進仇恨去,我變得極端地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書桓,由於有這種恐懼,“那邊”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書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負擔,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一天,他對著窗口歎氣。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地說。

    我的心髒痙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嫉妒使我渾身緊張,我沉下臉來,冷冷地說:

    “想她?何不再到‘那邊’去?”

    他看著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額頭頂著我的額,盯住我的眼睛說:

    “你那壞,那殘忍,那狠心!可是,我卻那愛你!”

    然後,他吻住了我。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太緊張,太不穩定。這使我變得神經質,變得不安和煩躁。

    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相反的,他開始進行一份報社的編譯工作,他不斷地說:

    “結婚吧,依萍,我們馬上結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

    他怕什?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怕他自己的意誌不堅定嗎?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那邊”,“那邊”,我什時候可以從“那邊”的陰影下解脫?什時候可以把“那邊”整個消滅?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一天,書桓跑來告訴我。

    “恭喜恭喜!”我說。

    “有了工作,我就決定不出國了。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我要先自立,然後我們結婚,怎樣?”

    “好。”

    “依萍,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

    “嗯?”我心在想著別的事。

    “你願意另租房子嗎?”

    “嗯?”

    “依萍,你在想什?”他走近我,注視我的眼睛。

    “想——”我頓住了,“噢,沒有什。書桓,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

    “你指哪一方麵?”

    “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我知道車子號碼,你能不能根據這個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地望著我,“要做什?私家偵探嗎?”

    “哦!”我笑了,轉開頭,不在乎地說,“是方瑜想知道。那車子是個流氓,曾經用車子攔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嗎?”書桓仔細地看著我,“好牽強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來?”我有些生氣了,“能就幫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問那清楚幹什?”

    “說實話,我沒辦法查。”他搖搖頭,“不過,我有個朋友,或者他可以查。”

    “那,你幫我查一下。”

    “很重要嗎?”書桓皺著眉問。

    “並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來。”

    “好,你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交給書桓,他看了看說:“希望你不是在做壞事。”

    “你看我會嗎?”我反問。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後,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是:

    “魏光雄,中和鄉竹林路×巷×號。”

    “好了,”書桓望著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

    “不幹什。”我收起了紙條。

    “依萍,你一定要告訴我!”

    “那,我告訴你吧,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書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證據?”

    “我隻是猜想。”我輕描淡寫地說。

    “依萍,”書桓抓得更緊,他的眼睛深深地凝視我,“依萍,你饒了他們吧!”

    “哈!”我抽出手來,走開說,“我又沒有怎樣,饒了他們?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則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與我何幹?”

    “那,依萍,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

    “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我憤憤地問,“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

    “依萍!”書桓默然地搖搖頭。

    “好吧,我正要到那邊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試探地問。

    “不!”書桓立即說,“我不去!”

    “怕見如萍?”我問。

    “是的,怕見如萍。”他坦白地說,“無論如何,我對不起如萍,我不該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燒,我煩躁了起來。奇怪,我對書桓的獨占欲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就連這樣一句話,我都覺得受不了!我無法忍受他為如萍不安,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最起碼,如萍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一個位置,否則,他就根本不會對她負疚。這種思想牢牢地控製著我,我甩甩頭,向門口走去。

    “你到哪兒去?”

    “那邊。”

    “依萍,”他追了上來,“你想把剛剛得到的情報抖出來嗎?”

    “不,隻是想看看爸爸!”我大聲說,不耐地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為他們擔心,告訴你,書桓,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粉碎他們!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對如萍又不能忘情……”

    “依萍,”他打斷了我,皺著眉說,“你怎變得這樣小心眼?學得如此刻薄!”

    “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說錯了,我道歉,別生氣,小姐,最好我們別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經冒到嘴的幾句氣話,別再吵架了。真的,我們吵的架已經夠多了。我默默地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何書桓跟了過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又對自己待他的態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回事呢?我那樣愛他,為什又總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兩人都不愉快?於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地笑了笑:

    “書桓,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到底去做什?你父親又沒有派人來叫你。”

    “病好了之後,還沒見到過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關了這久,多氣悶!”

    他對我搖搖頭:

    “依萍,我知道你不會想念你爸爸的,你對他沒有這樣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心一定有個壞念頭。依萍,你第一次的報複舉動差一點葬送了我們的愛情,請你聽我一句,別再開始第二次的報複。”

    “你別說教,好不好?難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親?”

    “當然,你可以。”他悶悶地說。

    我注視著他,對他微笑了。把頭湊過去,我安慰地低聲說:

    “再見!乖乖的,幫我在家陪陪媽媽!”

    “我知道你去幹什,”他依舊悶悶地說,“你想去看看雪姨她們的臉色,你又在享受你的勝利。”

    “我的什勝利?”

    “你又把我搶回來了!”

    “哼!”我冷笑了一聲,“別把你自己估得太,大家都要‘搶’你!我可沒有搶你哦!”

    “好了,又損傷了你的驕傲了!”何書桓說,把我拉過去吻我,輕聲說:

    “早些回來,我等你!”

    我走出家門。這正是下午,太陽很大。我叫了一輛三輪車,直馳到“那邊”。是的,我又要開始一次報複了,我已經得到雪姨的秘密,還等什呢?他們曾那樣欺侮過我,折辱過我,壓迫過我,我為什要放過他們?站在院子,我嗅著那觸鼻而來的玫瑰花香,複仇的血液又開始在我體內奔竄,使我有些興奮和緊張起來。

    客廳中很安靜,這正是午睡時間,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覺,客廳隻有爾豪一個人(難得他居然會在家),正在沙發椅中看報紙。看到了我,他的臉色變化得很快,馬上顯得陰沉暗鬱,冷冷地望著我。我走進去,旁若無人地把手提包放在沙發椅子上。爾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怫然地說:

    “依萍,是你?你居然沒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樣嘲謔我,使我感到一份報複性的愉快。怎樣?書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憤怒讓我覺得開心,我神采飛揚地挑挑眉毛說:

    “我非常好,你們一定也過得很好很愉快吧?”

    “當然,”爾豪說,“我們這沒有人裝病裝死。”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嗎?我特地來找她的,”我怡然自得地說,“我預備十月結婚,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請如萍作女儐相最合適,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這一棍夠厲害,爾豪頓時漲紅了臉,他伸著脖子瞪著我,像隻激怒的公雞。好不容易,他才壓製著怒氣,吐出三個字來:

    “不要臉!”

    “不要臉?”我笑了,憤怒使我變得刻薄,“這屋子倒是有個很要臉的女孩子,正躺在醫院,為了打掉沒有父親的孩子!”

    爾豪的臉色由紅轉青,停了半天才點點頭說:

    “依萍,你的嘴巴夠厲害,我承認說不過你!但是,別欺人太甚!”說著,他轉身向屋子走去,走到客廳門口,又轉回頭來,慢慢地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望著他隱進屋,不由自主地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擺脫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聲地叫:

    “爸爸!在家嗎?我來了!”

    爸爸幾乎立刻就出來了,夏天他總喜歡穿長衫,一件府綢長衫飄飄灑灑的,滿頭白發,再加上那支煙鬥,他看來竟有幾分文人的氣質。在不發怒,而又不煩惱的時候,他的麵色就慈祥而緩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見到的殘忍凶暴了,現在,在我麵前的是個安詳的老人。他望望我,滿意地地笑笑:

    “不錯,複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對麵,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訴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證據?凝視著爸爸那皺紋滿布的臉龐和泰然自若的神態,我又一次感到心情激蕩。爸爸!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報複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詳歲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地戰栗了。為什他要對我好?但願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樣,那,我不會為了要報複他的念頭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愛音樂?”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聲。

    “音樂有什好?”爸爸盯著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話和我談嗎?他是想接近我嗎?難道他真的像何書桓所分析的,在“討好”於我?我要報複這樣一個老人嗎?我?

    “殘忍、狠心、壞!”這是何書桓說的,我真是這樣嗎?為什我學不會饒恕別人?我望著他,意誌動搖而心念迷惘了。

    “你在想什?”

    “哦,我……”我正要說話,雪姨從麵屋出來了。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而跑出來的,從她蓬鬆不整的頭發和揉皺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斷了。她筆直地向我走了過來,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她豎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勢洶洶地站定在我前麵,指著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來了!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如萍什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會去找,一定要搶如萍的未婚夫?好沒見過世麵!別人的男人,你就認定了!你沒本事自己找男人,隻能搶別人的是不是?”

    我愕然地望著雪姨,看樣子,我今天是來找罵挨。雪姨的話仍然像連珠炮般射過來:

    “你有迷人的本領,你怎不會自己找朋友呀?現在,你搶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這來神氣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如萍規規矩矩,沒你那一套尋死尋活撒癡撒潑的玩意兒,我們正正經經……”

    “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

    雪姨不理爸爸,繼續指著我說:

    “你真不要臉,你要拉男人,為什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們這兒來了……你根本就是個小娼婦……老*養出來的小*……”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更勝過憤怒,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聽過這粗野下流的話,雖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賤,但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沒教養的話來。我還來不及開口,爸爸就大吼了一聲:

    “雪琴!你給我住口!”

    雪姨把臉轉過去對著爸爸,她的目標一下子從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副撒賴的樣子來,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地說:“我知道,你現在眼睛隻有依萍一個人,我們娘兒幾個全是你的眼中釘,你不給我們錢用,不管我們吃的穿的,大把鈔票往她們懷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寶貝,是你的親生女兒!爾豪、爾傑、如萍、夢萍全是我偷了人養下來的……”

    我聽著這些粗話,在受辱的感覺之外,又有幾分啼笑皆非。偷了人養下來的?無論如何,總有一個是偷了人養下來的。爸爸站了起來,他顯然被觸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將發作,他凶狠地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幾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桌上的一個茶杯跳了跳,滾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說: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來畏懼爸爸的習慣使她住了口,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臉,開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說:

    “討厭我們,幹脆把我們趕出去,把她們娘兒倆接來住好了!這多年,茶茶水水,湯湯飯飯,哪一樣不是我侍候著,她們母女兩個倒會躲在一邊享福,拿著錢過清淨日子,做太太小姐,隻有我是丫頭下女命……到頭來還嫌著我們……”她越說越傷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這許多年來,饑寒冷暖,我哪一樣不當心?哪一樣不侍候得你妥妥帖帖?結果,還是住在外麵的人比我強,如萍一樣是你的女兒,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連男朋友都讓別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地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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