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要匯報的上官，是雲陽國獄最高長官獄丞蒙常。蒙常，蒙恬之父蒙武的嫡親大哥，是蒙恬的本家親伯父。此人軍士出身，諳熟兵法、精通戰略，為人堅毅悍勇，曾在滅韓之戰中屢次立下戰功，積官至果毅校尉，後因戰負傷退役。秦王政感於其於國有功賜官雲陽國獄獄丞官，令其執掌全國要案審理。按秦國官製，雲陽國獄獄丞官職雖不及內史和九卿，然雲陽國獄乃秦國之重獄，關押的均為要犯。加上秦國施行嚴刑酷法，動輒連坐族誅，蒙常執掌國獄後著實辦下不少滅門夷族的大案，實權駭人，實際權力並不弱於公卿甚至猶有過之。

    此時蒙常人至中年，可能是長期從軍的緣故，飽受風吹日曝而致麵孔黝黑，頜下蓄有寸長如鋼針般的短須，一道刀疤從其左臉頰上蜿蜒至下左頰，如蜈蚣一般扭曲可怖。加之其長期執掌司法刑獄，威嚴甚重，眼神隻平靜看著人便讓人心驚膽顫，如臨深淵！

    便是蒙恬，雖是其親侄，此刻站在堂下話事，臉上神情竟也甚是忐忑，隻敢躬身垂首，目光看著腳尖而不敢稍稍抬頭與之直視！

    “叔父，恬侄觀秦舞陽此子，齡不及弱冠而武力高絕，泰山崩如前而麵如平湖，實乃絕世風姿人物，他日絕非池中之物。王上求才若渴，若勸得此人為我大秦所用，必將…！”

    蒙恬不吝讚美之詞，正侃侃而談自己對秦舞陽的良好觀感，然而一道目光倏地落於他臉上，讓他頓時頭皮發麻，聲音戛然而止。

    此時廳堂中除了叔侄兩人外並無他人，這視線冷漠而酷厲，正是來自於堂上扶手而坐一直靜默不言的蒙常！

    春末正午時分，堂外陽光如瀑，燦亮的光線穿裂青翠的樹葉後如金箭一般傾灑於院中，光點斑駁，溫暖怡人。然而蒙恬卻覺心頭一寒，後背沁出冷汗。

    瞅著低眉垂眼神情失措的蒙恬，半晌，蒙常淡淡的聲音傳來，如金石摩擦刺耳：“今日你帶了一領弓箭手，兩隊長刀手入地底，隻得出此般結論？嗯？”

    一個嗯字，讓蒙恬心口如被重鼓捶擊，然而下一刻他臉上神情忽然掙紮，竟是猛然抬頭看著自家大伯，眼神直視，斬釘截鐵答道：“正是，此人麒麟之才！”

    蒙常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素來畏己如虎，從不敢直視自己的侄兒今次竟然如此有膽氣。

    麒麟之才？！

    蒙常心中冷笑，目光漸漸森然：“不過是個妄想行刺王上，卻被大秦朝堂威嚴活生生嚇暈的無膽之輩罷了！”

    若是沒見那人地牢中談笑間放翻一群大秦悍卒夭矯如龍的傲人英姿，那自負淩天的颯磊風儀，蒙恬或許對那個傳說中被嚇暈的燕國小子不屑一顧，然而親眼目睹之下他都不免驚心動魄，哪能認可大伯如此輕視鄙薄那人！

    咬牙硬頂著叔父目光中的威壓，蒙恬頓時血氣上湧，生來倔強卻在大伯前麵強行隱忍的性子竟是再也壓抑不住，倏地漲紅了臉，昂頭爭辯道：“大伯，侄兒不敢苟同。侄兒懇請大伯見過那人再作斷語不遲！”

    武將世家出生，蒙恬也是從小知兵書戰略的，一身武藝文才並不絲毫弱於王都任何將臣子弟，而且在王都年輕一代中還頗有盛名，本就是個傲然的性子，平生也是並不輕易服人的。他眼力勁兒不差，是真個覺得秦舞陽風姿氣度武藝本事就是放在大秦王都那都算是頂尖的，可大伯不問青紅皂白就輕蔑鄙視此人，不等於變相認為自己眼光跟垃圾差不多？我眼光就那差勁兒？！

    所以蒙恬也真個是豁出去了！大伯你不是看不起他？你不是覺著那人是垃圾？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不就對了？！

    憑著秦舞陽那一身高深莫測的恐怖武力和那淡定自若視六國震恐的關中悍卒如螻蟻的氣度，大伯若真是小看那人，一個搞不好絕－逼被打臉！

    還真是期待一貫威嚴如山的大伯被打臉的狼狽樣子啊！

    想到此處蒙恬心就樂，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翹，看著蒙常的臉色變得有些詭異莫測了。

    呃？

    蒙常先是被自家侄兒的膽色所驚，此時看著他那有些詭譎的神情，心就頗有些猜疑不定了。

    自家侄兒的事情他再清楚不過，雖然被弟弟蒙武強行安排到國獄做書記官曆煉，但這個侄兒將來的路子其實早就確定了。是要被老蒙家放在行伍之中攻城拔寨，要做那開疆拓土的一代名將的！他學斷案訟獄不過是為了入伍之前曆練心性而已。見不慣生死，適應不了爾虞我詐的官場鬥爭，僅憑匹夫之勇是做不了名將的！

    蒙恬心思細膩，性情剛毅，勇猛果敢，頗有其祖父自己老爹已故大秦名將蒙摯之風采，放眼王都小輩一代也是頂尖水平，眼光見識自然也是不差的，想來輕易不會服人。蒙常這個做大伯的心再清楚不過。既然這小子如此推崇秦舞陽，莫非此人還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那滿朝的文武都看走了眼？

    蒙常摩挲著頜下的短須，麵露沉吟之色。他心著實不信蒙恬所言，可這小子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恐怕也不會空穴來風。還是聽這個侄兒的建議，見一見那燕國小子？

    視線落到堂下兀自昂著腦袋，一副信不信由你錯過了千駒不關老子屁事表情的蒙恬臉上，蒙常臉色頓時就有些不悅，鼻中冷哼一聲，說道：“見見就見見，我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是怎個麒麟之才？”

    蒙恬心頓時就鬆了一口氣，神情微喜。

    “來人！提燕國重犯秦舞陽！”蒙常拂袖，冷然喝道。

    “諾！”門外有衛兵應答一聲，隨即腳步匆匆而去。

    不多時，一名衛兵便引領著秦舞陽過來。到了門前，衛兵卻並不言語，隻用眼神示意他進入大堂。

    身上似乎帶著陽光的味道，秦舞陽一身白色長衫如雪，緩步而行時兩臂自然擺動，寬大的廣繡如雲朵飄搖。隻見他麵容平靜，兩道黑眉斜飛入鬢，滿頭黑發隻用一條青色綸巾在腦後隨意的束了，餘下披散垂肩。目不斜視地走到距離蒙恬約兩米的地方，與他平行著站定，雙手自身體兩側抬起，向中間合攏後微微朝著堂上踞案而坐的蒙常躬身一禮，語氣平淡說道：“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