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角色的完成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長江文藝(2015年3期) 本章:正文 一個角色的完成

    一個角色的完成

    浮世繪

    作者:張永久

    不死草

    1905年12月1日,施蟄存出生於杭州水亭址錢塘縣學府旁。依照農曆,那一年是蛇年。龍是天上的龍,蛇是地上的龍,《易經》上說:“龍蛇之蟄,以存身也。”他出生時的冬天正是蛇蟄伏地下之時,父親特地為他取字:蟄存。

    “蟄存”是一種人生哲學。施蟄存年輕時身體並不好,卻活到了99歲高齡。他30歲患黃疸病,後多次複發,40歲得傷寒病,久病纏身,苦楚多多,但有一樁好處:讓他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一天吃兩頓飯,過簡樸的生活。他不喜歡吃補品,但是對紅棗、雞蛋、咖啡、粽子、水果等物情有獨鍾。上世紀五十年代起,他活動的範圍基本上是兩點一線——從家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施老說,寫作是他最大的養生之道。他的日常生活除了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讀報,每天要看六七份報紙。偶爾出門也隻是去書店,或去看老朋友,閑暇時玩玩古董,品瓷賞玉,再就是無休無止地寫信,整理舊稿。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施蟄存被貶至農村勞動改造,與農人並肩在田間摘棉花,摘著摘著,施老悟出了一條人生道理:當柔軟的棉花受到外部強力擠壓時,縮成一團顯得渺小無力;一旦外部擠壓放鬆,又倔強地恢複了原貌。棉花的妙處在於收放自如的彈性。無為而治,順其自然,老莊哲學的精髓似乎被施老悟透了,他像一株不死草,憑借強大的內心力量頑強生長,無論是烈日炎炎,還是嚴寒霜雪,都會泛起生機盎然的翠綠。

    美國有位女學者叫孫康宜,長期與施蟄存通信探討詞學研究。施老91歲那年,兩人第一次見麵,孫康宜鼓足勇氣問了個哲學性的問題:您認為人生的意義何在?91歲的長者起初報以無言的微笑,接著慢悠悠地答道:“人生說不上什意義。不過是順天命,活下去,完成一個角色。”

    簡短一句話,飽含著他對生命的深沉思考。

    那,這個角色,施老又是如何用一生來完成的呢?

    大學時代

    1923年,施蟄存和好友戴望舒一起進入上海大學讀書。那一年施蟄存19歲,戴望舒晚出生一年,18歲。

    十八九歲的年齡,正是容易被外部世界誘惑的時段。此時,大規模學運浪潮還不像後來那樣如火如荼,偶爾零星爆發的遊行集會,並沒有對施蟄存的生活形成多大幹擾。開學後,施蟄存擔任班長。他購置了生平的第一個日記本,是那種普通的硬麵小型抄簿,用藍黑墨水開始記錄自己的人生。

    7月23日:下午二時後已無課,天氣極好。在江邊讀《園丁集》。

    7月30日:晚飯後,散步宿舍前,忽見六和塔滿綴燈火,晃耀空際,且有梵唄鍾磬聲出林薄,因憶今日為地藏誕日,豈月輪寺有視典耶?遂獨行到月輪寺,僧眾果在唪經,山下漁婦牧豎及同學多人,均行遊廊廡間,甚擁塞。塔門亦開放,頗多登陟者,餘躊躇不敢上。看放焰口至九時。

    8月17日:晚飯後,在程君房中閑談,忽從窗中見錢塘江中燈火列成長行,凡及一二,大是奇觀。遂與程君同下山,在操場前江岸邊瞭望,方知是夜漁也。欻忽間,漁舟繞成圓陣,燈火亦旋作闤形。皓月適照江心,如金剛圈繞水晶鏡也。須臾,忽聞江上沙沙有聲,則數百張網一齊撒下矣。波搖金影,目眩神移,生平未見此景也。

    8月20日:今天未進城。上午睡覺。下午攜《漸西村人詩集》一冊到徐村江邊大石磯上坐讀,頗艱澀,不數頁即廢輟。

    9月7日:今日課畢後,從圖書館借得拜倫詩一本,攜至山下石橋上讀之。

    若幹年後施蟄存回憶說,大學時代讀書,“在學問方麵並未有多大長進,但在自然景色方麵,倒著實享受了一些。那時我常常帶了書本,在江邊沙灘上找一塊大石頭坐了看書。”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在人們身旁轟轟烈烈地行走,大時代激昂的腳步聲響徹校園內外。各種思潮海浪般喋喋不休地撲來,偌大的中國再也放不下一張書桌,安靜讀書的學子也難免置身事外。施蟄存所在的上海大學,是一個新創辦的貌不驚人的“弄堂大學”,幾個文化人未經去政府注冊,豎起一塊招牌,招了幾十個學生,學校就算成立了,當時上海人稱其為“野雞大學”。盡管如此,但它的精神卻引領時代風氣之先。施蟄存聽過很多老師的課,劉大白、沈雁冰、田漢、惲代英、瞿秋白、方光燾……那些在時空中熠熠閃光的名字,當時也隻有二三十歲。大師群體的出現,與曆史環境有關。那個時代恰逢傳統文化價值體係瓦解以及西方文化的劇烈衝擊,在東西方文化互相衝撞的激蕩中,產生了一代偉大的學人。

    大江奔騰,免不了有隨波逐流的泡沫。近代學者蔣廷黻在回憶錄中寫道:“中國最壞的大學就是我們所謂的‘野雞大學’。他們很少注意教育問題,專門去搞煽動、演說、運動,去擁護某一方麵或反對某一方麵。所以一旦報上登出中國學生在某地鬧風潮了,我們就會認為參加的人一定是‘野雞大學’的學生。”

    施蟄存最初卷入政治,是好友戴望舒聯係的。施蟄存非常欣賞戴望舒的才華,一生中對戴的提攜和資助不計其數,無微不至的關懷,如兄如父。但是在政治上,戴望舒卻是施蟄存的領路人。1925年初冬,戴望舒、施蟄存、杜衡這三個年輕人加入了共青團和國民黨,每人領到了一張國民黨員的黨證。施蟄存解釋,當時上海還在軍閥統治之下,無論共產黨或國民黨,都是“匪徒”,都在“應予逮捕”之列。施蟄存曾經參加過寥寥無幾的兩三次活動,到西門路一幢弄民房中去開會,到會人數一二十人,各不相識。有一個神秘的交通員,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校園的寢室門口,悄悄塞給他們一份通知,一份簡報,或者一疊傳單。到了下一個晚上,八九點鍾,施蟄存、戴望舒、杜衡三個人一起出去散步,一個人走在前麵,留神街頭有無巡捕;一個人掉在後麵,提防身後有人跟蹤;走在中間的人便從口袋抽出折疊好的傳單,挨家挨戶塞入每家的門縫中。“有時候到小店鋪去買一盒火柴,一包紙煙,隨手塞一張傳單在櫃台底下。”

    施蟄存的“革命生涯”也就僅此而已。

    有一天,戴望舒、杜衡到馬浪路一個團小組的屋子去開會。上樓一看,閣樓一片狼藉。桌子上是一架搗毀了的油印機,滿地丟落的都是紙張。一見此情此景,兩人心知不妙,趕緊從樓上退回。在後門口,他們還是被法國巡捕逮住了,扣上手銬,送往嵩山路巡捕房,關了兩天。這一事件的嚴重性還在於:戴、杜二人幾乎被引渡到金華,被軍閥槍斃。幸虧戴望舒的機智應對,才得以脫生。

    殘酷的政治鬥爭,使施蟄存明白了革命並不浪漫。若幹年後,施蟄存剖析自己是“政治上左傾,文藝上自由主義”,他在回答台灣作家鄭明娳、林耀德的提問時說:“四一二事變國共分裂後,我才曉得我們這些小共產黨員隻有死的份,沒有活的機會。葛利爾恰爾曾經說:‘所謂政黨,是指大多數人犧牲,少數人掌權享受。’十八世紀的話,到今天仍然是真理。從此我不再搞政治。戴望舒、杜衡和我都是獨生子,我們都不能犧牲的。”從此,慢慢地,他與政治漸行漸遠,躲進了藝術的象牙塔,做美麗斑斕的白日夢。

    文學工場

    1927年政局突變,國民黨擴大反共,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戴望舒、杜衡是當時政府通緝的“危險分子”,住在家中不安全,於是來到上海鬆江縣,暫住在施蟄存家中的小廂樓。小小避難所,成了他們的文學工場,好幾個月的時間,三個人閉門不出,連樓也不下,每天除了讀書閑談之外,大部分時間用於寫作、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成果頗豐。戴望舒譯出了法國作家夏多布安的《少女之誓》,杜衡譯出了德國作家海涅的《還鄉集》,施蟄存譯出了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和奧地利作家顯尼誌勒的《蓓爾達·迦蘭夫人》。

    雨中的江南,數不清的悠長而又寂寥的水鄉小巷,兩岸店鋪高高掛著一串串大紅燈籠,阿婆和清純的江南妹子一邊劃船,一邊唱著優美動聽的江南小調。三個人就在這樣的環境,沉湎於文學的迷宮中。

    到了第二年六月,他們與光華書局接洽,準備籌辦一個月刊《文學工場》。刊名頗時髦,且富有革命味兒。刊物編好了兩期,有戴望舒的詩《斷指》、杜衡的翻譯文章《無產階級藝術的批評》、施蟄存的擬蘇聯式革命小說《追》以及一些蘇聯、日本的外國文學作品。第一期編好的稿子送到上海光華書局,卻遭遇了麻煩。光華書局老板沈鬆泉擔心內容有被禁之虞,不敢刊印出版了。攜稿子去上海送審的戴望舒氣得臉色鐵青,臉上的白麻子漲成了紫紅色,將排好版的稿子重重地摔到桌子上,憤慨地說道:“混蛋!統統排好了版,老板才看內容。說是太左傾了,不敢印行,這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沈鬆泉!”

    戴望舒說的是氣頭話,其實光華書局老板沈鬆泉並非膽小如鼠之輩。沈鬆泉是光華書局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們所出版的書籍,在題材和內容的選擇上保持著激進大膽的姿態,曾冒險出版過《洪水》等左傾刊物,也出版過張競生驚世駭俗的《性史》。上世紀二十年代,滬上新書業被人稱作黃金時代,說起當時新書業的繁榮,張靜廬、沈鬆泉等人有功與焉。至於《文學工場》的流產,恐怕是因為白色恐怖太過壓抑、而施蟄存的小說《追》直接以上海工人起義為內容,沈鬆泉不得不有所收斂,不敢再冒險出版這本雜誌。

    此後不久,施蟄存與劉鷗等人創辦《無軌列車》,原來準備在《文學工場》上編發的文章大多數都移植過去了。除了革命文學的色彩外,《無軌列車》還熱衷於介紹西方和日本的現代派文藝思潮。

    遭受了這一挫折,戴望舒一直憤憤不平,他排遣憂愁的方式是邀約劉鷗北上,在北京結識了姚蓬子、馮雪峰、馮至、魏金枝、沈從文、丁玲等。施蟄存也去了一家中學當教員,業餘時間從事寫作和翻譯。

    這群人中間的馮雪峰,後來與施蟄存交往密切,成為摯友。

    馮雪峰,浙江義烏人。1927年加入共產黨,1929年參加籌備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後擔任“左聯”黨團書記。施蟄存認識他之前,馮雪峰的政治身份還未暴露。文壇少數幾個朋友知道,丁玲此時熱烈地愛上了馮雪峰,然而丁玲已經和胡也頻同居了一段時間,胡對她有很深的感情依戀,如果離開,胡也頻會自殺。在痛苦而又迷惑的情感漩渦中,馮雪峰和丁玲最後都選擇了閉而不談愛,在心靈深處保留一片淨土,放牧柏拉圖式的愛情。馮雪峰轉移注意力的方法,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革命中。

    據施蟄存回憶,他與馮雪峰第一次見麵頗有戲劇性。施蟄存聽戴望舒介紹過馮雪峰其人後,一直對這個人保持著濃厚的興趣。有一天,馮雪峰從北京來信,說他非常想來上海,但被許多雜事糾纏,一時還走不開。施蟄存和戴望舒回信,說上海的朋友們十分歡迎他,並且說,施家閣樓上可以安一張床。過了幾個星期,馮雪峰忽然寄來了一封快信,信中說他已決定南歸,不過有個窯姐兒和他相好,願意跟他走,他也想幫助她脫離火坑,可是需要一筆錢為她贖身。

    施蟄存收到這封快信後,立即籌集了一筆錢給馮雪峰匯去。當時,施蟄存在鬆江聯合中學任語文教員,每月工資七十多元,幾個月積攢下來,手頭有二百多元。戴望舒、杜衡各湊了一百多元。錢匯出去之後,施蟄存、戴望舒、杜衡三個人每天都翹首以盼,聚在一起猜測那個窯姐有什背景?長得什模樣?他們毫不懷疑,身為忠誠革命者的馮雪峰,所愛的姑娘肯定不一般,要像茶花女,要像紅拂妓。信和錢寄出去了,北京那邊好久沒有消息,他們開始為馮雪峰擔心,姑娘會不會變心?錢會不會被姑娘誆騙了?

    就在施蟄存等人紛紛猜測時,馮雪峰已經來到了上海。戴望舒按照信中的地址找到一家旅館,將馮雪峰接到鬆江施蟄存的家中。哪有什窯姐?眼前分明是馮雪峰、戴望舒兩個男人。施蟄存仍然不明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怎樣?你的姑娘沒有來?”馮雪峰和戴望舒相視一笑,施蟄存這才明白,壓根兒就沒有什窯姐。事後,戴望舒告訴施蟄存,馮雪峰為了幫助北京的幾個朋友離京,所以編了窯姐兒的故事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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