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

    刊中刊

    作者：盛莉

    一

    傍晚的時候，出去幫工的人回來了。楊樹林站在福利院的大門口，清點人數，數來數去，少了一個裴子傑。

    “他跑了。”同去的楊三苕說。

    “跑了？跑哪去了？”新來的鄉民政助理徐超問。

    “我哪曉得？跑了就是跑了！”楊三苕梗著脖子，自顧自進了廚房。

    徐超衝著楊樹林說：“看！我就說不能把他們派出去幫工吧？這下好了吧？”

    楊樹林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空：“這狗日的鬼天氣！”

    “縣通知明天領導要來慰問，少了一個人，看你怎交差！”

    楊樹林轉過身，盯著徐超：“已經跑了，你說怎辦？”

    “哼！你問我怎辦？”

    沒等徐超說完，楊樹林扭頭向廚房走去。

    廚房傳來一陣叫罵聲，一個人跑出來，差點撞倒了楊樹林。楊樹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人，原來是楊瘋子。一群老人亂轟轟地追上來，對著楊瘋子一陣亂踢。原來楊瘋子趁著眾人不注意，往麵湯撒尿。楊樹林也惱了，吆喝著楊大麻子拿繩子，幾個人亂糟糟地把楊瘋子捆了，推到後院的窗台下。

    徐超想製止，又覺得這楊瘋子實在可惡，半個月前，他剛來的時候，楊瘋子把一碗沒喝完的麵湯潑在了他腦門上。

    楊瘋子掙紮著：“我日你個楊樹林！X你祖宗八代！你放我回家！放我回家！”待到楊樹林靠過來，那瘋老頭子飛快地踹起一腳，踢中了他受過傷的右小腿，楊樹林痛得跳起來：“你個狗日的楊瘋子！再發瘋老子斃了你！”回轉身，對著旁邊傻看熱鬧的楊大麻子說：“多捆他一會兒！看他還發不發瘋！我就不信壓不下他這個邪氣！”楊大麻子頻頻點頭：“是！是！多捆他一會兒！”趁機對著楊瘋子踢了兩腳：“叫你還往麵湯撒尿！叫你還往麵湯撒尿！”楊樹林裝作沒看見，聽憑楊瘋子的哀嚎在暮色中飄蕩，轉身一跛一拐地向前院走去：“綁一會，就放了吧。不許再踢他！”“能不能打他？”楊樹林有點啼笑皆非：“也不能打！綁一兩個小時就放下來，放到他屋困覺，把他的門要鎖好！記住沒有？”

    楊樹林走到大門口，看見徐超一手拿著一個生芋頭走過來，楊樹林隨手撈起一把砍柴刀，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門，大門在他們身後“吱呀”一聲關上了。楊樹林又回頭衝著大門喊了一句：“綁一會把他放了，聽見沒有？”隻有北風刮過樹林的“呼呼”聲。

    楊河鄉地處三省交界的深山，劃到哪個鄉鎮，路途都遙遠，也就獨立成鄉了。夜晚的深山老林，有些詭秘，連自己的呼吸，都像遠處的獸在走動。徐超感到恐慌，緊緊跟在楊樹林後麵，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你說這個裴子傑跑到哪兒去了呢？”楊樹林沒有答應，惡狠狠地罵了句：“狗日的楊瘋子好大的勁！把我的腿踢痛了！”徐超問：“你的腿怎受傷了？”楊樹林說：“還不是在部隊當兵時受的傷，車翻了，一車人死的死，傷的傷，我還算命大，隻傷了一條腿。”徐超說：“難怪讓你到福利院當院長，原來你還是個傷殘軍人呀！”楊樹林沒吱聲，當年他從部隊轉業到鄉，被安置在一家鄉辦藥材廠。沒想到藥材廠紅火了幾年，宣布破產了，原來的廠長買下工廠，楊樹林他們這些老員工都變成下崗職工。楊樹林有點不明白，市場變化快就不要藥材了？再怎變化，藥材還是那些藥材嘛，難道天麻還能變成茯苓？他把他的疑問找書記鄉長反映了，書記鄉長說他是傷殘軍人，一定會給他安置好。正好鄉成立了福利院，書記鄉長動員他去當院長。聽說當院長，他很高興，可當他走進福利院，看見院子那些五保孤老，傻的傻呆的呆，就高興不起來了。他說，就是到鄉看大門，他也願意。書記說先安心在福利院幹，等鄉民政助理老許退休。誰知還沒等到老許退休，書記已經調走了，新來的書記說現在的政策有變動，基層的一些行政幹部要從選調生選拔，剛剛大學畢業的徐超被選拔到楊河鄉當了民政助理。

    兩人走得腳下發熱，臉卻吹得生痛，鼻尖上、嘴唇上都感覺到了絲絲涼意。楊樹林以為鼻涕流出來了，伸手去抹，什也沒抹到，原來下雪了。那雪先是飄散的，零零星星地落在衣服上，頭發上，下著下著，漸漸變成了滿天飄飛的柳絮。楊樹林說：“這雪越落越大，怕是要落一晚上了！”徐超說：“落一晚上，山路還能走嗎？”楊樹林說：“不好走。”徐超遲疑地說：“今天還找不找？要不明天再找吧？”楊樹林暗暗笑了一下，心想，你現在知道晚上找人的滋味了吧？他裝作思考了一會，才接上徐超的話：“也好，落這大的雪，就是找到了，今晚未必還能把他帶回去？”回頭看看山林，啥都看不到，隻有手電筒的光柱，飄舞著鵝毛般的雪花，像沒頭的蒼蠅，在寂靜寒冷的夜空亂躥。楊樹林說：“我家就在前麵，不如今晚就去我家吧。”徐超早就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睛，一雙鞋被雪浸透，聽楊樹林說他家就在前麵，巴不得現在就躺到熱乎乎的床上。他想，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才當了這個鄉民政助理。

    二

    這一夜的大雪，落白了大半個山頭。地上的雪積了厚厚一層，一腳踩下去，沒到了小腿。兩人起了大早趕路，楊樹林走得快，徐超跟在後麵，累得氣喘籲籲，心想，甭看這個老楊跛著條腿，走路倒是快！他們踏著清晨的曙光走進福利院，院子還是靜悄悄的。楊樹林進了院子，徑直走進楊瘋子的房間，旋即又奔了出來，直撲後院，差點和跟在身後的徐超撞個滿懷。

    後院到處都是雪，白茫茫一片，碼得比人還高的柴垛，披上了厚厚的白雪，被侍弄得整整齊齊的菜地，披上了厚厚的白雪，窗台邊的楊瘋子，也披上了厚厚的白雪，白胡子白眉毛白頭發，連捆綁他的繩子，都變成了白繩子。楊樹林瘋了一樣撲上去，對著他又撕又吼：“你踹我呀！你踹我呀！”那個雪人已經凍成了冰雕，任憑楊樹林百般折騰，就是不動。徐超雙腿一軟，跪在了雪地上。

    楊樹林回頭大叫：“楊大麻子！楊大麻子！”沒有人答應他，隻有他變了聲調的叫喚，在凜冽的寒風中飄蕩。他旋轉身，一陣風似的從徐超身旁刮了過去，徐超醒悟過來，趕緊爬起來想拽住他，腳下卻像灌了鉛似的，邁不開腿。

    楊樹林衝進房間，從床上拎起楊大麻子，劈頭蓋臉就是一拳。楊樹林上前掐著他的脖子怒吼：“我殺了你！楊瘋子死了！”楊大麻子一愣一愣的：“楊瘋子死了？死就死了！死了還好，活著光害人！”楊樹林聽他說這混賬話，氣得又要打他，徐超跑進來，死死拖住他不放。

    楊樹林慢慢蹲下身子，抱頭痛哭起來。院子有人聽到動靜，趕著熱鬧來了，徐超擋在門口，把他們趕回各自的房間。楊樹林哭了一會，站起來往後院走，徐超跟上去，說：“楊院長！楊院長！領導一會要來慰問！”楊樹林走到後院，將楊瘋子解下來，將他身上的雪掃幹淨，徐超默默走上前，兩人都不說話，不約而同地蹲下身，動手把楊瘋子架了起來，往房間走。楊樹林把楊瘋子放到床上，徐超拿起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做完這一切，兩人還是不說話，出門的時候，楊樹林望了徐超一眼，徐超迎著楊樹林的目光，兩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

    楊樹林對楊大麻子說：“麻子，哥剛才不該打你，你啥都不要說，趕緊去廚房生火做飯，切點醃肉，煮鍋麵條，一會兒有領導來慰問。”楊大麻子剛才還怒氣衝衝的，聽說有領導來慰問，馬上轉怒為喜。

    楊樹林走到院子，抬頭看看天空，長歎了一口氣。他像往常一樣，走到各個房間去敲門，想張開大嗓門喊大家起床，但是喉嚨管蠕動了一下，什聲音也沒發出來。徐超跟在他身後，喊：“起床了！起床了！領導來慰問了！”

    張書記陪著慰問的領導，走進院子。老人們已經吃飽喝足，換上幹淨的棉衣棉褲，在楊樹林和徐超的指揮下，在院子堆雪人。領導看到老人們其樂融融的場景，高興得連說了三個“好！好！好！”楊樹林跟在書記後麵，不敢看領導的笑臉，更不敢看記者扛著的攝像機。天寒地凍的，他手心倒捏出了汗，院子仿佛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何時就會爆炸。

    領導站在院子，慷慨激昂地講了一番話，張書記帶頭鼓掌，老人們也跟著起勁鼓掌，場麵甚是熱鬧。張書記用眼睛尋找著楊樹林，楊樹林卻躲著他的目光，張書記有些不滿以為楊樹林沒當上鄉民政助理，在和他慪氣：“這大把年紀了，還是不成熟！”

    領導向廚房走去，徐超趕緊在前麵帶路，一邊走一邊介紹。張書記聽見他說話結結巴巴的，不像以前那口齒伶俐，心想，到底還是年輕，沒見過大場麵，見了大領導，話都講不利索。

    領導看完廚房，又向房間走去。楊樹林心“咯”了一下，連忙走過去，搶先一步擋在楊瘋子的門口。徐超領著領導走過楊樹林麵前，進了其他人的房間，兩人對視了一眼，馬上又閃開了。張書記看到了，心非常納悶：“這兩人在搞什鬼名堂？”他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哪兒都對，氣氛多好！老人們多熱情，收拾得也幹淨，沒哪兒不對呀！

    院子，老人們個個喜笑顏開。一位男老頭搶了女老頭手中的棉靴，女老頭追著他跑，追又追不上，抓起地上的雪，捏成了雪球擲過去，正打在男老頭的背上，雪球散開了花，大家哄堂大笑，領導也笑了，連連說：“有意思！有意思！”

    領導臨走的時候，拍著楊樹林的肩說：“不錯不錯，福利院的工作搞得不錯，我們就是要讓老人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讓他們有一個幸福安康的晚年。”楊樹林臉上堆滿了笑，那笑容卻仿佛被寒冷的天氣凍住了，化不開，有些僵僵的。張書記趕緊上前一步，對領導表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讓老人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生活幸福。”

    楊樹林送走慰問的人們，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癱在了牆根上。大門外，裴子傑的兄弟押著裴子傑回來了。徐超看見裴子傑，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就想給他劈頭蓋臉一頓打。裴子傑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倒是他兄弟很大聲地說：“我把我哥送回來了，你們要把他看緊點，不要再讓他跑回家。”徐超想，他不是你兄弟？你照料一下難道不應該？現在國家政策好，倒讓這些人鑽了空子，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福利院。

    楊樹林看著裴子傑，已經說不出話，隻擺了擺手，示意他進去。就算他想把裴子傑痛罵一頓，也沒氣力罵了。他想當年下崗就下崗，來當什福利院院長呢？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時光倒流到昨天晚上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