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前生一行人回到臥雪山，壽宴一事終於複歸平靜。途中幾日，莫等閑幾乎不言不語，東西也少吃，似乎永遠魂不守舍。卜前生未多作理會，鐵真和許嵐幾次關心詢問，他隻是茫然搖頭，連口都懶得開。他自己不知，現在他行動坐臥、舉手投足俱都有無窮之力，隻是尚未掌握純熟，是以反覺內心偶有煩惡之感，其實恰是他經脈髒腑在接受這浩瀚無際的真氣的過程。

    當日出離肖潛之處，莫等閑依言保守師叔祖“傳功”之秘，依現下情勢來看，別是刻意隱瞞，就算是和盤托出，卜前生也未必肯信，隻因肖潛的絕學“暗香正氣”雖是他日思夜想所得的一門絕學，也絕不可能在數日之內就有這般效用。穿本是事一樁，可這背後的陰謀，聽來卻讓人毛骨悚然。肖潛因此夢中驚醒禱告，莫等閑身在其中卻渾然不知。

    先道德宗中，莫等閑與鐵真回歸字門許嵐手下。許嵐受卜前生交待，每日中對鐵真關照有加，不僅督促到位，更要詳加指點。莫等閑與兩人照麵時間減少，更多用來參悟肖潛所傳的“刀劍雙絕”的奧妙所在，每日不分晝夜，思索的隻是那三招，幾乎把所有可能的變招都想了一遍，想來該有收獲，可也沒見如何明顯，甚至自己不知對錯。午後，正是炎熱所在，所有人用過午飯，紛紛擱下碗筷，轉頭又赴校場。莫等閑雖已把自己一大碗熱麵吃得幹幹淨淨，卻仍呆坐不走，把一雙筷子分為兩支，左右手捏著，眉頭緊鎖，比比劃劃。

    莫等閑心中除了這一對“兵器”外再無他物，忽然當啷一聲脆響，一隻粥碗被擲在他麵前桌上，其中剩下的一碗底白粥濺了出來，半張桌上留下好長一段印記。莫等閑武功還沒練成，但數日中冥思苦想，心無旁騖，這耐力與意誌的修為和原本常為事而心中翻江倒海早就大大不同，簡直比佛家參禪打坐還要靈驗十倍，早有處變不驚之能。他伸手把粥碗往外推了推，撣撣自己左袖，慢慢抬起頭看著來人。

    向他拋擲粥碗者是他字門中師兄郎康辛，這人生得麵白如玉，一雙丹眉細眼，相貌很是斯文，脾氣可十分不，卻不常常發作，眼見心中難平之事，常會在心批判咒罵，在他人背後氣得牙根發癢。能有今之舉，隻因他早自莫等閑初時種種錯事累得字門受過就恨上了他。當時字門中人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怒氣，所以也並沒人過多在意，久之便不記得了，唯這郎康辛，莫名恨意日盛，在他看來，永遠是許嵐偏袒護著莫等閑，處事大大不公。另有一層深意在於，這郎康辛本人武功不弱，在字門中可僅次於許嵐，即使八門相比，他也不遜於其他幾門的門長，而現在鐵真風頭大盛，更增他不平之感，又無處鳴冤。其實，此事與他人無關，全在卜前生做主，他早看出郎康辛其人雖然刻苦，但資過於平凡，年紀輕輕，倒有強弩之末之相，怕難有更多進展，方才大力扶植鐵真，當然還是為了戰勝馬南山。大局為重，哪敢怠慢。郎康辛鼠目寸光，哪有雄才大略猜透卜前生所想，又不敢向鐵真發作，一腔無名火才找上了莫等閑。

    莫等閑不緊不慢，郎康辛向他道：“用完飯便回去練功，在這假裝瘋魔做什？”

    莫等閑眼光沒動，心不在焉道：“這就好，我即刻便來。”

    郎康辛蠻橫無理，莫等閑卻毫不在意，更不惱怒，郎康辛依舊不依不饒，續道：“你既然喜歡留在這不肯走，不如今替風字門輪值師弟洗碗好了。”莫等閑接口道：“也好，也好……”

    郎康辛不知所措，真是沒了辦法，兩人從他身旁飛快奔過，嘻嘻哈哈，滿麵喜色，道：“多謝莫師弟！多謝莫師弟！”正是風字門今本該刷碗的兩個。莫等閑點點頭，嗯了一聲，郎康辛又嗷嗷叫了起來，莫等閑才不耐煩，終於抬頭，道：“你又怎了？”

    郎康辛道：“我適才對你了這多話，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這時幫人家做苦工可用上心了！”莫等閑怒道：“不是你非要我替他們收拾的嗎？我現在答應，你還在不依，我若是不答應，你還不要向大師兄告我的狀！”

    郎康辛道：“這可沒有大師兄護著你，你少仗他的庇佑，字門自從有了你，大夥多受了多少責罰，全因為你懶惰無能，三心二意，不專注習武，還有臉向大師兄情！”

    飯廳中所有人都早放下碗筷，看著字門的這場內訌。門簾高卷，又走進兩人，正是先道德宗四弟子，風字門門長李明儀和二弟子，地字門門長袁楓。剛剛跑出的風字門兩人受莫等閑承擔工作，才走出不遠，就遇到了本門門長，李明儀詢問他二人如何會不在後堂，聽明原委後想到莫等閑師弟行事也怪有趣，自己身為風字門門長，此事理應向他道謝，同樣遇到了地字門師兄袁楓，這才一道前來。

    袁楓先行出言製止，他是卜前生次徒，地位隻低於許嵐，這時該由他把握局勢。郎康辛和莫等閑屬字門下，雖不必受地字門、風字門管轄，可還是暫時住口。李明儀這時湊上前來，擋在兩人中間，向莫等閑道：“莫師弟，今日要你多勞動，做師兄的總要向你道謝。”莫等閑餘怒未消，可不能向四師兄發作，隻是點了點頭。隻聽郎康辛道：“哼，總有人交了好運，每次有人來助陣幫手！”

    李明儀發覺自己適才拉了偏手，也難怪郎康辛不滿。李明儀在八個門長中性情最為敦厚，日常從不發怒，就是這樣一人，能耐卻並不高，若是八人一起來場比試，恐怕要排最末。郎康辛自恃本領高強，對這平庸的和事老大大看不上。

    李明儀道：“郎師弟，我有言語不當之處，還請包涵。你和莫師弟的爭執，就請看在我的麵上罷手吧。”郎康辛道：“我字門中有人敗壞規矩，連累大夥，是你一句話就免得了嗎？”

    袁楓截口道：“郎康辛！竟敢對四師兄無禮！”

    袁楓為人倒是正氣凜然，郎康辛打了個突，若在平時，定不敢再有多言，可今日氣往上撞，大有魚死網破之勢。郎康辛雙手掐訣，食中二指在身後一帶，已取了刀劍在手，袁楓反應極快，那如驚雷一閃，同是兵器出鞘。李明儀意欲阻止，又哪敢貿然上前，莫等閑見狀，一拉李明儀腰帶，將他擋在自己身後。

    袁楓和郎康辛交手，李明儀看得心焦，可袁楓同是門長，又是自己師兄，他決意出手，自己哪能阻攔，莫等閑隻是全神觀戰，雙眼鎮定之色漸顯。袁楓和郎康辛過招，一套“刀劍雙絕”的口訣從頭到尾使用下來，招式一模一樣，比拚的不過是力道準頭和出手速度。莫等閑暗暗感慨：“他們倆每一招打出，根本不管對方是招架還是反擊，全是本能地趕快化出下一手。我雖還不明那真正的三招該如何使用，但也總不能像他們一樣魯鈍。”

    正想得出神，袁楓大喝一聲：“莫等閑，退！”這是好意提醒，隻是事態緊急無法多言。莫等閑依言退步，可眼前青光一現，郎康辛左手劍鋒反轉，向外刺向自己！郎康辛苦鬥袁楓良久方才醒悟，自己和袁楓這一仗莫名其妙，明明是惱恨莫等閑在先，他倒無事般閑站一旁，所以實施偷襲。

    莫等閑一直也未分神，正計算郎康辛的出招到了哪一步，這時他一劍直刺自己，雖然改了方位，但還是“刀劍雙絕”中的招式不錯。再拔刀劍已經來不及，莫等閑出手胡亂一抄，又把剛剛一雙筷子握在手中。劍尖已近，莫等閑手腕上揚，揮筷迎擊，“叮”地一聲脆響，竹筷到了莫等閑手中似乎堅逾金鐵，和鐵劍一碰居然不斷。郎康辛吃驚不，莫等閑拋了竹筷，伸掌在桌麵上一拍，運用三四成內力，桌上空碗被他掌力一震，彈起尺餘，再經他陰柔力道帶動，徑直飛向郎康辛麵門。郎康辛以手掩麵，大聲呻吟，刀劍一齊落地。袁楓趁勢，一把刀架在了郎康辛頸中。

    郎康辛挑動事端，現在落得這般狼狽，不但給心中想著最不濟的莫等閑打傷了臉部，又被自己挑釁的袁楓舉刀相脅，真是丟盡了顏麵。那被莫等閑打出的大碗摔成了碎片，全在他腳邊散落，這時他突然蹲低，讓過了袁楓的刀，捏起一塊碎瓷片，用飛刀手法擲出。莫等閑內功激發，早已耳聰目明，反應機警，頭略一偏便即避過，卻聽門口有人“啊”了一聲，眾人連忙轉頭，原來是鐵真剛好進入，被劃傷了左頰。莫等閑關心兄長，到跟前細細查看，許嵐本和鐵真一同練功，誤了午飯，這時兩人也是一起來尋些食品，屋中見各人手持兵刃，地上是杯盤碎片，鐵真無辜受累，許嵐不禁一聲大喝道：“胡鬧什！”滿廳默然。

    午間一餐，許嵐於是幹脆不吃，聽幾人敘述清楚情由，別郎康辛和莫等閑，就連袁楓二人都被他訓斥了一頓，各人領受了不同等責罰。幾人散去，郎康辛越想越是惱火，於是離開字門，向卜前生告了一狀。一件事經他繁瑣地講述出來，他自己如何挑釁、怎樣傷人一概略去不提，連袁楓和自己動手講得也是輕描淡寫似是而非，單把莫等閑描述得窮凶極惡，聽來簡直罪當株連九族。卜前生聽他講完，擺擺手，隻交待一切聽許嵐安排。郎康辛退出之後，卜前生細思他所有關莫等閑出手精妙、功力深厚等等，暗自留下了心。

    黑之後，時辰已經過了二更，八門弟子紛紛就寢，不多時已經睡熟。莫等閑和鐵真的臥室之中共有十人，此時隻能聽到鼾聲大作，其他無一絲異響，遠處深林中，不時有貓頭鷹的鳴叫，倒顯得有些陰森。月光下，一個疾裝勁服者黑巾蒙麵，躬身掩在門後，呼吸吐納俱是輕微。

    又是“咕啾——”地一聲怪叫，他兩指在門環上一撥，把推門時“吱”地一聲響與貓頭鷹的叫聲不偏不倚地相互重疊，這黑衣人已然進入了莫等閑幾人的臥室，接著側身緩動，站在了莫等閑床頭，伸手在莫等閑床頭衣褲中一陣掏摸，隨即放回原處，又再圍繞他床位四周連同床下細細檢索了一遍，動作快得異乎尋常，最後起身微微歎出一口氣，顯得一無所獲，臉上僅留下的一雙眼中狡黠的光芒更盛，隱隱照亮了這屋中的一角。

    屋中甚是狹，窗台上另有花瓶、杯盞等瓷器，稍有不慎怕掉在地上，就會發出巨大聲響。黑衣人腳下慢慢糾纏了一番，轉過身子，又到了鐵真床前，仍是相同的一套步驟，同樣很快結束。

    窗外風在呼嘯，很不同尋常，震得那些瓷瓶瓷碗都在微微跳動，黑衣人隔著窗子向外望望，沒察覺到有何不妥，一雙手緊握成拳，又慢慢展開，重複幾次，顯然是在穩定心神。

    “有鬼！”

    黑衣人聽到這一聲叫喚，簡直比見鬼更加恐怖，猛地轉過了頭！十個人睡在最側的一個名叫包勇，但本門人人均知，他是最膽的一個，這一聲淒厲的嚎叫，竟是他的一句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