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歿了！

    寶玉和寶釵等大哭一場後，將暫住在李家的李紈和賈蘭暫時接了回來，靠著昔日親友周濟的一點銀子，買了一口薄棺，草草葬了王夫人。

    辦完喪事，李紈和賈蘭仍回李家，寶玉一夜未眠。

    將明時，他慢慢地磨了一池墨，提起筆來，仿唐人體式，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封放妻書，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擱下筆，他將放妻書用鎮紙壓好，一轉身，就見寶釵正捂著嘴，淚流滿麵地看著他。很顯然，他剛才寫得太專注，沒注意到寶釵已經來到身後。而她，已經看到他寫的是什了！

    寶玉呆了一呆，隨即幽幽地歎息一聲：這樣也好，免得自己不知如何啟齒。

    他拱起手，向寶釵深深一揖：“今生今世，是我愧對姐姐！如今我唯一能為姐姐做的，就是趁著姐姐還年輕，放了姐姐走，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願姐姐早日另擇佳婿，另配良緣，勿再以我為念！”

    另配良緣……良緣這兩個字，讓寶釵驀然想起了曾經的“金玉良緣”之，心中覺得分外諷刺。

    她年少時，曾因癩頭和尚給的那兩句吉利話，對寶玉有過一點綺思。然而隨著年紀漸長，她便明白：寶玉並非自己的良配。一則寶玉心中隻有黛玉，二則自己跟寶玉絕非一路人。後來她嫁給寶玉，實屬情非得已。到現在，經曆了家破人亡的慘痛之後，他與自己終究是要勞燕分飛了！她並不眷戀寶玉，卻為自己感到悲哀。

    她站在那，看著寶玉，淚眼婆娑，卻一句話也沒有。

    寶玉靜靜地等了片刻，見她並不苦苦哀求、挽留自己，鬆了一口氣之餘，心中突然閃過了一絲明悟。

    他苦澀地歎息一聲，再度對寶釵深深一揖：“姐姐保重，寶玉去了！”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有一種飄忽之感。

    寶玉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沒有絲毫遲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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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鏡之前的王夫人，眼睜睜看著寶玉離開了寶釵，避世出家。眼睜睜看著寶釵在寶玉走了之後，並沒有按寶玉所去“另擇佳婿，另配良緣”，而是把那份放妻書收入了箱底，仍以賈薛氏的身份，艱苦度日。眼睜睜看著寶釵在寶玉離開後，生活日益窘迫，最終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暈倒在雪地中，被大雪一點點掩埋……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王夫人嚎啕大哭，若非她現在已經是魂體，怕就要暈過去了，“我當初若肯順著寶玉，讓他娶了林家丫頭……寶玉，他們……不會這般下場……是我錯了……”

    鬼哭聲聲，帶動陰風陣陣，給這神仙洞府，染上了幾分九幽鬼域的陰森氣息。

    善元歎息一聲，收了水鏡。

    她不忍心王夫人如此自苦，怕她因此而一念成魔，隻好對她實話實：“母親不必如此自責！林家丫頭也是神仙托生的。她下凡降世，原是去還淚的。她與寶玉，本就是有緣無份！”

    “還淚？”王夫人被這個法吸引了注意力。

    善元點了點頭，將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絳珠草，絳珠草修成人形後，趁神瑛侍者下凡曆劫，也下凡“還淚”以報甘露灌溉之德的前緣了。

    王夫人再次傻掉了一般。

    “還淚？還淚？林家丫頭是去還淚的？”王夫人的嘴、心反複翻滾著“還淚”二字。念叨了不知多少次以後，她突然又瘋狂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眼淚狂飆。那滴滴淚水，已染上了一層殷紅的血色。

    “誰要她還淚？！怪不得她整日哭哭哭，哭個沒完沒了，哭得我煩透了，哭得寶玉神魂顛倒，為她失了心、失了魂，最後還為了她避世出家！她這是來報恩的嗎？這是在報仇吧？！我和寶玉，前世欠了她的嗎？！你啊？”王夫人一邊言辭激烈地數落著還淚的無稽，一邊淚如雨下。她眼淚中的血色越來越重，整個魂體都漸漸浸染著血色。

    善元看著那些血色的淚滴，化作了一顆顆血色的晶體，心中微痛：這種血色晶體，叫做鬼血淚晶。鬼血淚晶是低級鬼修很喜歡的一種材料，但它是魂魄元神所化，每一顆鬼血淚晶析出，對王夫人的魂魄元神都是莫大的傷害。

    她捏了個法訣，向王夫人施了個鎮魂術。在法術的力量下，那些鬼血淚晶又迅速飛回了王夫人魂體內，王夫人的魂體又恢複了正常的顏色，情緒也平複了一些。

    “我辛苦操勞一生，生了三個兒女，竟有兩個是神仙轉世，何其有幸？可這三個兒女，兩個早逝，一個青年出家，竟無一個能在塵世中安穩度日，又何其不幸？”王夫人有些虛弱地問，神情，透著濃重的疲憊，“你們這些神仙，肆意撥弄著凡人的命運，可想過凡人之苦？”

    善元當然知道。若凡人不苦，為何會有孟婆湯？若凡人不苦，她又何必把王夫人的魂魄從陰差手下搶了過來，讓王夫人脫離了六道輪回？

    “我知道凡人之苦，所以將母親的魂魄搶了過來。母親以後不必再做凡人，我會助母親投師修仙的。”她曾經轉世為王夫人的女兒，是不方便做王夫人的師傅的。

    “不必了！”王夫人淡淡地，笑容淒涼，“修仙，能讓我忘了這些痛苦嗎？”

    善元緩緩搖頭：“不能！孟婆湯之類的，隻對凡人的魂魄有效。修仙者修為越深，魂魄越強大，對於前塵往事的記憶就越清晰。我們不能遺忘，隻能學著看淡些一些……”

    王夫人的笑容更淒涼了：“若我看不淡呢？”想起自己當初聽聞賢德妃有孕時的欣慰若狂，接到賢德妃死訊時的傷心欲絕，她很想再哭一場。可是……她卻哭不出來！

    “元兒也曾有孕，你可明白……做母親的心？”她輕聲問善元。

    善元那間想起了她做賢德妃時，腹中孩子被生生流掉的那種慘痛。這陣子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和情感，猛烈地衝擊著她的道心。

    王夫人突然在她麵前跪下：“仙子，念在你我母女一場，你滅了我的魂魄吧！”

    “你什？”善元仙子萬萬想不到，王夫人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看著王夫人跪在自己麵前，恍惚之間，她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大明宮，她做了賢德妃時，王夫人一身大妝，大禮參拜她的情景。隻是，那時候的王夫人，是欣慰的，是欣喜的；而現在的王夫人，神魂內外都透著一股萬念俱灰的決絕氣息。

    王夫人這樣的情形，不能修仙，隻能修魔！

    “仙子若下不了手，就找別人來下手吧？眾生皆苦，我不想再入輪回；修仙亦苦，我也倦了，不想再苦苦掙紮。若能就此魂飛魄散，倒也幹淨！”王夫人的神情，淒涼中帶著麻木，麻木中隱著激憤。

    善元心，似乎有什東西在翻攪，有什東西被撕裂。她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神智昏亂間，她輕輕一揮手，指尖一道光芒，打在了王夫人的魂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