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三月初六，大雪掩埋的京城仍然在睡夢中，此時城的百姓還未蘇醒，胡同也聽不到雞鳴，神武門旁的宮牆一角站著個更夫，正跺著腳對手心使勁兒哈熱氣，掛搭在宮牆殘口上的燈籠時明時暗，就像吊著口氣的將去之人，在等待最後一點命火熄滅。

    遠處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更夫豎起耳朵，聲音聽上去卻是從宮牆頭傳出來，頓時他兩眼一亮，拍掉身上的積雪，看著宮門的方向，身子更加佝僂了些。

    這時一個頭臉都包裹著黑色鬥篷的人走過來，背上背著個不大不的包袱，若是光線充足，能看出這包袱用的布帛流光溢彩，祥雲密布，一隻瑞獸在其上若隱若現，這樣的布料和刺繡的神韻，莫整個京城，怕是放眼下也不見得能找到另一塊，如此珍品卻用來做包袱，麵的東西莫不是要驚著鬼神的。隻是那更夫看也不看一眼，還沒等來者走到跟前，便是兩腿一曲，就要下跪。

    “皇……“

    “免了！“

    來者手一揮，像是驅趕著惱人的蒼蠅，那有氣無力的姿勢倒似這世間滿目盡是蚊蠅，都來尋他開心。

    “這是最後一次了，若非你家少爺口碑得過去，我便是一把火燒了也不會從宮拿出來。不過這東西他也敢要，不怕煞了你家祖宗留下的氣運。“

    “回皇……那個大人，的隻是遞個信兒，我家少爺向您請安，這次還是跟著混在貢品，給您送去，保管都是一等一的好貨，您抽著跟神仙似的，什煩惱都能忘個幹淨。“

    “嘿，都江南四少的忘塵一年才出十兩，抽一口能斷六塵，三口能飄然若仙，尋那九之上的瓊樓玉境，不知有幾分真？“

    “回…大人，坊間傳聞做不得數的，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哈，你倒是油嘴滑舌，拿去吧，我要來也沒用，這下正是將亂未亂之際，沒準兒我有朝一日還得投奔你家少爺呢，哈哈…“

    更夫接過東西，卻不敢接話，也不管地上的積雪和泥濘，跪下來隻是磕頭，寒風飄散著大雪紛飛和那人哭一樣的笑聲。

    等了半餉沒動靜，更夫抬起頭一看，那人已經走了，除了地上一行快被大雪掩埋的足跡，看不出有人曾來過。他拿起包袱背在身上，摘下搭在宮牆上的燈籠，看了眼神武門的方向，眼閃過一絲戲謔和無奈，歎了口氣轉身向城外跑去。

    這一跑，竟是越跑越快，隱隱間有虎豹之勢，一個跨步能有七八丈遠，眼前掠過的房屋樹牆，都被他當作著力點，或是伸手一拉，或是身在半空中隨處一踏，瞬間便滑出老遠，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整個身影都混進冬夜的風雪，離京城越來越遠……

    此時神武門內，過了順貞門和欽安殿就是禦花園，那身穿黑色鬥篷的人不疾不徐的朝宮內走去，眼看著過了坤寧門就是坤寧宮，突然從門內湧出兩隊侍衛，具是腰間帶刀手持宮燈，將那人包圍在中間，卻都單膝跪地不敢抬頭。

    一個鳳袍錦冠的老婦人在太監的攙扶下從麵走出來，整個禦花園的空氣都沉了一沉，氣氛突然壓抑至極，連風雪都莫名其妙的停了。

    “平日你和民間那些年輕人來往，我隻做沒看見，今兒連先皇傳下的東西你都拿出來給人，是不是這社稷哪不合你意，也一並送出去了？“老婦人等了片刻才開口話，眼眉間自有一番威儀，隻是臉上的表情透著股戾氣，就好像這下人都欠她似的。

    站在場中那人掀開頭上的鬥篷，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庭飽滿，五官俊秀，倒是生得一副好麵相，隻是過於陰柔了些。卻不答話，怔怔地看著乾清宮的方向出神。於是壓抑的氣氛更加壓抑，一群閹臣侍衛隻覺得像被人摁進水，恨不能丟盔棄甲逃出宮去好好喘口氣。

    “父皇傳下的東西又何止這一件？洋人搶掠圓明園時，怎不見額娘有這等氣勢，現在卻來數落我，不覺為時已晚？“

    “載湉！你身為皇上，不勵精圖治，守好大清江山社稷，整日隻知道和那些下民胡鬧，額娘如何心安？又何以麵對先皇？“

    “嘿，朕四歲那年被額娘選進宮，立太子，十載寒窗，禁宮清冷，未至弱冠便登基，作額娘的傀儡，近些年眼見外寇欺淩我大清國力衰歇，內有百姓水深火熱，總算民間仍不乏青年俊傑，愛國誌士，朕力排眾議招他們進宮為官，為的就是勵精圖治。然則無處不有鼠目寸光之輩，受額娘旨意阻礙，莫先皇，額娘眼除了權利，可真有大清的江山社稷？大清國國道上最大的障礙，就是額娘你這張老臉！“

    “放肆！“

    砰！那老婦人顯然是氣極，手的拐杖末端插進地下兩寸有餘，青石板裂開的紋路以她為中心如一張蛛網擴散開去，周圍一眾侍衛跪在地上簌簌發抖。

    載湉正要再開口，耳旁突然一陣轟鳴，隻見乾清宮頂一道紫氣衝而起，化作一條遊龍，繞著皇宮盤旋三周，對他發出一聲震耳的龍吟，頭也不回地朝上飛去，邊的啟明星閃了兩閃竟是熄了，在場的其他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方知剛才那一幕隻有自己看見。一時間他滿腔的憤恨堵在胸口不知從何起，記憶中老師的教導，父皇的無奈，那些閃爍在民間的熱血身影，那些茫然不知世局即將變換的黎民百姓，都化作心那個溫婉恬淡的笑容，和投井而亡之前的不舍。一股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湧上來，化作淚水滾滾而下，心反複念叨著那幾句話：

    “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

    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

    此時老婦人似乎在著什，他卻聽不見了，兩道鮮血從耳朵流出，那衝而去的遊龍回頭看他的眼睛，威嚴中夾雜著親切和無奈，猶如皇阿瑪生前看他的眼神，隻覺心滿是愧疚悔恨。

    “罷了罷了，氣數即是已盡，再做什也都是枉然……“

    公元1898年9月，曆時10的戊戌變法失敗，光緒被慈禧太後軟禁在中南海瀛台，至1908年11月駕崩，享年8歲。

    ……

    話分兩頭，距離更夫接過包袱離開神武門大約兩柱香的時間，京城郊外一處樹林邊緣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馬是白色駿馬，車卻普普通通毫無裝飾，連駕車的車夫都尋不見。此時若是掀開車廂門簾會發現車坐著個白衣少年，若是打著燈籠照過去，實打實要被驚豔一把。這少年生的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唇似溫玉，膚白似雪，發黑如夜，錦衣玉帶，任你識人無數見著這情景也忍不住要喝個彩。

    少年雖然端坐車內，手不停把玩的一對核桃卻透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心情，似是在等什人。遠處一陣狂風夾雜著雪花破空而來，停在馬車前，風雪散去後一個人影單膝跪在地上，正是那更夫。

    “少爺，東西拿到了。“更夫將流光溢彩的包袱遞進車內。

    少年接過包袱隨手放在身邊：“嗯，你速回總堂，告訴父親勿等。“

    更夫默然片刻，突然磕了三個響頭，越過馬車往樹林深處去了。那少年抬起手，臨空寫了一道符，空中隱約有氣流順著他的筆劃流動，馬車四周的環境似乎冥冥中被他的手指牽扯，仔細看去卻又不出哪有變化。

    等符籙完全散去，他拿起那對核桃繼續把玩著，神態明顯比之前泰然許多，卻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也沒有查看包袱的東西，閉目專心把玩著核桃，就像這對核桃乃是下至寶，恨不能立馬就玩出一層包漿。

    風雪不知什時候停了，黎明前的夜色黑得能滴出墨，樹林中隱約飄出一股腐臭的味道，空氣開始壓抑起來。

    馬車中的年輕人睜開眼：“貴客來的未免有些遲，我這廂等得茶都涼了。”

    一團團黑霧在馬車四周炸開，十來個身影憑空出現，具是黑衣蟒紋，麵色陰沉，當先一人笑著：“勞駕四少在這荒郊野嶺等候，風雪甚寒，不如隨我等回城，自有上好熱茶糕點伺候。”

    那四少也不答話，隻是抬起手往虛空撥動，五指間氣流翻滾不休，車外黑衣人突然覺得心髒一陣狂跳，仿佛被人狠狠地抓住，為首那人猛喝一聲：“退！”

    一群人各自疾退，卻仍然以某種陣勢圍住馬車各個方位，虛空中隱隱傳來一陣野獸的怒吼，伴隨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為首的黑衣人穩住身形，平息了一下浮躁的內力，對著馬車抱了抱拳：“久聞四少修為通玄，這一手四象陣法使得毫不顯山露水，在下佩服。”

    四少皺了皺眉：“看你等服飾…軍機衛？”

    黑衣人又抱了抱拳：“蒙老佛爺賜福，人的確添職隆宗門外。”

    “先帝在時軍機處乃是國之樞機，定國安邦，龍威煌煌，而今你們竟能隨意放任畜生進出宮牆，委實不幸…”

    虛空中傳來隱約怒吼，林中一處空氣略顯扭曲，一股腥燥的煞氣掙紮著想衝出來。

    “四少言重了，此獸鎮壓在護國寺已久，一身戾氣早化去大半，如今隨我等四處辦差，與那護國神獸無異。”

    馬車中四少微微歎了口氣：“你們不是我對手，回宮複命去罷，莫要遭魚池之殃。”

    “皇命在身，得罪了！”

    軍機衛首領拿出一根血紅色長鞭，似是某種獸皮製成，血光流轉，一躍而起，身在半空對著馬車一抽，初時隻見一道血光晃過，下一刻鞭尾突然出現在馬車前，速度卻越來越慢，直至懸停在馬車前幾尺，空氣變得像水一樣粘稠。隨後一團團黑霧在馬車四周爆開，幾個黑衣人手持兵器攻向馬車，均被無形中一股絕大之力困住，一陣劈啪之聲響起，隱隱有電光流動，似是雙方開始角力。

    震耳的吼聲從虛空傳出，一隻似牛非牛的凶獸掙脫虛空屏障竄出來，渾身長滿尖刀一樣的毛發，一陣狂吼，兩條粗壯的後腿憑空一蹬，炮彈般朝著馬車衝過來。

    這時又有一聲嘶鳴，車前那匹白色駿馬前蹄高高揚起，從頭到腳翻出一層鱗片，頭頸上的鬃毛和四蹄化成烈火，綁在身上的韁繩瞬間燒成灰燼，扭頭便和那凶獸撞在一起，讓人耳鳴目眩的碰撞聲隨著氣流波浪般擴散開去，周圍一幹草樹沙石倒成一片，兩隻上古異獸嘶吼纏鬥起來，倒像仇人相見，眼中噴火。

    馬車四少單手掐印，一聲清嘯：“破！”

    血鞭驀然拉直，而後以更快的速度倒卷著抽了回去，那軍機衛首領身在半空中借力旋轉一圈，正想臨空再抽一鞭，以馬車為中心的力道一波一波擴散開去，連著攻過來的幾個黑衣人都被震開，待他們落地時赫然發現離方才所站的位置分毫不差，這一下便看出兩邊人馬境界上的差距，馬車四少仍端坐未動，兩隻異獸纏鬥了幾回正呲牙裂目相對，一邊刺刀般的毛發根根豎起，一邊渾身鬃毛如火無風自動。

    軍機衛首領額上見汗，此次宮雖是給了一隊好手隨行調遣，然而對麵馬車的少年本身修為深不可測，其身世背景又在朝堂內外牽連頗大，且不事後幹係憑自己決計擔不下，就算想下死手，奈何雙方境界差的不是一點半點兒，擱在那少年手邊的東西又是字號的，奪不回來自己這一幹人獸就隻能提頭回宮了，死局啊…

    馬車四少又開始閉目養神，車外一幹人獸互相大眼瞪眼，局麵略顯尷尬。

    “叮當，叮當…”

    樹林隱約傳來一陣清脆卻詭異的鈴聲，忽遠忽近，夾雜著各種翅膀撲騰、貓嚎、狼吼的噪音，越來越大，聽得人先膽寒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