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靜墨一行人出去，向鈺瑩道。“何苦這樣難她？”

    鈺瑩隻拉著我的手坐下，“你在寺可受盡了委屈罷？”

    我搖頭，“並沒有。”

    “你便是太好性兒了，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你是從宮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

    鈺瑩冷笑一聲，“你不知道，方才我要來看你，那個靜墨推三阻四、百般勸阻，一冷，又路滑。我見了你才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了你不少。我便是個眼揉不進沙子的，當你的麵發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二則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為難你。”

    我心下溫暖，“難為你這樣細心。”

    鈺瑩看不夠我似的，上下打量著，忽而落下淚來，道，“還好還好，我以為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住持你大病了一場挪出了寺，一路上過來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我也能放心些。”

    我喜道，“聽你晉了妃位，我可為你歡喜了好多。”

    鈺瑩蹙一蹙眉，唇角輕揚，卻含了一點厭棄之色，道，“妃位又如何？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鈺瑩原本脾性溫和，心氣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於人於事更見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難過，唏噓道，“你何苦如此呢？”

    鈺瑩撫一撫臉頰，道，“很苦？我並不覺得。你走之後，陛下因為芊柔的緣故，也召過我兩次侍寢，然而對著他，我隻覺得煩膩。我這樣清清淨淨的身子，何必要交給他這樣一個薄情之人。我隻要想一想，就覺得煩膩，連我自己也討厭了起來。所以，保留著嬪妃的名位與淑妃一同照顧熙兒，為你伺機謀求而不為他侍寢，於我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鈺瑩的笑意涼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輩出，陛下也顧不上我，隻對我待之以禮。不過也好，有了妃位，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鈺瑩這般為我，奮不顧身，我心中感動不已，柔聲道，“黛眉姑姑能常常來瞧我，也是因為你的緣故。你這般盡心盡力地為我……”

    鈺瑩擺一擺手，道，“若換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這般為我的。我聽了你的勸，這些年收斂鋒芒，不叫皇後她們注意，隻一心顧著芊柔、與淑妃照顧熙兒。隻為找一個時機可以一舉幫你洗雪沉冤，奈何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

    “不要緊，不要緊。”我緊緊握她手，“鈺瑩，我隻要你們都平安。”

    今日得以重見鈺瑩，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幾乎是歡喜極了。然而歡喜之中更是有難言的酸楚。

    一別多年，終於能彼此見上一麵，然而容遇回來，等他回來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離開寺，離開這，從此隱姓埋名生活，再也見不到鈺瑩了。想到此處，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離愁。

    我忽地想起一事，便問道，“出宮不易，你今日怎能出來的？且還在正月。”

    鈺瑩的神色驟然複雜而不分明，陰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墜的際，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徐美人是自縊而死的。宮嬪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玉嬈一意挑撥，坐實她挾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後一直停放在延年殿，連送入妃陵安葬的資格也沒有。這些年了，因為陛下和皇後都沒有開口，所以誰也不理會，就一直停在延年殿。到了臘月初的時候芊柔突然高熱不止，雖然看了太醫，可法師是有妃嬪亡靈未得超度所致，算來算去隻有她一個，因為是死後獲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隻得把靈柩送來了月華寺。”

    我道，“這事在正月辦終究不吉利，怎交給了你？”

    “法師要長久沒有被陛下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靜才能辦這樣的差使。其他的妃嬪嫌晦氣不肯，才輪到我來的。徐美人是個可憐人，也想著可以來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聲，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然而哪不對，卻是不上來。我怔怔支頤思索，忽然瞥見鈺瑩眼角微紅，仿佛欲言又止。

    我心下起疑，“鈺瑩，你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檢點，平日決不會沾染奉送亡靈超度這種事。當真是隻為了送徐美人的靈柩來寺超度順道來看我？”

    她的目光倏然沉靜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著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覺了，我也不能再瞞你，這次出來見你我是煞費苦心。”

    我的心口沉沉的發燙，喉頭微微發痛，愈加覺得不安，盯著她道，“你這樣費盡心機，一定是出了什要緊的事，是不是熙兒出事了？”

    我的身子微微發顫，鈺瑩一把按住我，迫視著我的眼眸，“不是熙兒，她很好，什事也沒有。”

    鈺瑩意欲再些什，外頭春桃進來道，“回稟娘娘，時辰到了，咱們得趕在黑前回宮去的。該啟儀駕了。”

    鈺瑩點一點頭，“本宮曉得。你讓轎子先準備著吧。本宮與莫愁師太再兩句。”

    春桃欠身道，“是。娘娘別誤了時辰就好。”罷恭敬退去。

    鈺瑩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靜，道，“我要走了，你隻記住我一句話，好好保全自己。這才是最要緊的。”

    我用力點一點頭，熱淚不止，“宮中險惡，你自己也要心才是。再相見，也不知道是什時候了。”

    鈺瑩聞言傷感不已，微微轉過臉去，“隻要彼此安康，見麵不見麵又有什要緊呢。”

    海棠為鈺瑩披上鬥篷，又喚了春桃進來，一左一右攙扶了鈺瑩出去。鈺瑩頻頻回首不已，終究禮製所限，再不能多一句，上了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