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這句話，桑桑的氣息陡然為之一變，她明明還是站在崖坪上、梨樹下，就在寧缺身旁，共著一把傘，然而在寧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間變得高大了無數倍，仿佛要觸著穹，居高臨下俯視空中的白塔。

    麵對佛祖的至強手段，她以佛宗的無量相應。寧缺看過觀主的無量，看過酒徒的無量，唯有她的無量，才是真正的無量。

    懸空寺感受到她的變化，滿山崖的鍾聲，無數座寺廟響起的頌經聲，沒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隨著她的氣息變化，變得更加響亮。

    寺廟的僧人們頌出的經文，每字都重如廟宇，東西兩峰飛石漸落，數萬僧眾的身體搖晃不安，鮮血從口汩汩流出，卻依然頌經不止。

    寧缺發現桑桑的臉s有些略微蒼白，不由很是擔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平靜道：“這是我的世界，誰也別想困住我。”

    然而這是佛國，是一個很大的世界。

    隨著懸空寺的鍾聲響起，朝陽城秋雨的七十二座寺廟同時鳴鍾；極遙遠海畔的瓦山爛柯寺開始鳴鍾；長安城的萬雁塔寺沒有秋雁孤鳴，卻有鍾聲；早已變成廢墟的紅蓮寺，隻有一口被燒至變形的廢鍾，此時在秋風的吹拂下也開始發出聲響，嗚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國都城外有間極破落的庵堂，已經廢棄多年。從去年開始，有十餘名喪夫無子的婦人被家族趕出家門，奪走田產與房舍，婦人們聚到破庵堂，她們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頭發，伴著殘燈破佛，絕望地準備就此度過漫漫餘生，或是某夜突然慘死於強盜手中。

    今，她們忽然聽到了一道極悠遠的鍾聲。

    婦人們被冰冷殘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這道鍾聲卻仿佛向她們的身體灌注了某種力量，她們站起身來，跑到庵堂後方那口破鍾前，握緊拳頭不停地向鍾麵砸去，砸到拳頭濺血，她們仿佛想將這些年來的怨恨和絕望都用鍾聲發泄出來，以此在來世尋找慰籍。

    破鍾發出的聲音很啞，很難聽。很像她們在嚎啕大哭。

    朝陽城內，無數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頌讀經文，無數信徒跪在已經消失的湖水與白塔前，不停向著佛祖祈禱；

    長安城萬雁塔寺，僧人們愕然聽著院後響起的鍾聲。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過來。瓦山爛柯寺，住持觀海僧神情凝重，對著峰頂的佛祖石像殘跡，跪倒沉默不語。

    城市鄉野間，所有受過苦修僧恩惠的人，無論老婦還是稚童，在無所不在的鍾聲虔誠跪下，對著不知何處的佛祖祈禱不停。

    鍾聲、經聲、祈禱聲，在人間每個角落響起。人間便是佛國，隻要相信佛祖，那人們便會進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極樂世界。

    桑桑的臉s變得越來越白，她還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並不慌張，因為既然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佛祖必然沒死。

    那隻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殺死他，佛祖在人間布下的極樂世界自然便會毀滅。所有的這些手段。都會變成夢幻泡影，不複存在。

    而她已經找到了佛祖在哪。

    寧缺看著她的臉s。很是擔心。

    桑桑忽然轉身看著他，道：“把你袖中那顆青梨吃了。”

    寧缺怔住，他的袖子確實有顆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樹結出來的第一個果子，隻是她為什要自己這時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師的洞廬那般，隻要吃了青梨，便能進入佛祖的棋盤。

    進入那張棋盤便能離開佛祖的西方極樂世界？

    寧缺很信任桑桑，與夫妻感情無關，而是因為她是昊，能算盡世間一切事，然而此時也不禁有些猶豫，因為上次吃完青梨後，他和桑桑進入棋盤的是意識或者靈魂，身體卻還在棋盤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讓二人的身體和靈魂同時進入棋盤，棋盤又會有怎樣的危險？

    他看著從行李取出的棋盤，看著上麵有些模糊的棋路線條，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萬一就是躲在這棋盤，那該怎辦？

    “沒有萬一，佛陀就在棋盤。”

    桑桑收起大黑傘，看著自飄落的經文花瓣，看著崖坪間生出，籠罩自己和寧缺全身的佛光，看著那座緩緩落下的白塔，道：“我來到此山中，懸空寺靜，佛陀無言，因為我是昊，他們哪敢動我？”

    寧缺不解問道：“那為何現在動了？”

    桑桑看著他道：“因為樹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寧缺看著右手的那顆青梨，看著拿在左手的棋盤，隱約想明白了些什——當年爛柯寺強者雲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師兄毀去，唯有棋盤依然靜默如故，此時想來果然很有問題。

    “青梨熟了，便能進棋盤，便能見到佛陀真身，山間的和尚開始恐懼，佛陀開始恐懼，所以拚了萬年基業，也要阻止你我。”

    “當年在爛柯寺進棋盤，為何沒有看到佛祖？”

    “當年我還未醒來，所以我看不見他，而他看見我也沒有意義。”

    “意義？佛祖或者也在等著見身為昊的你？”

    “不錯。”

    桑桑看著他手中的棋盤，心想難怪在人間尋找不到佛陀的痕跡，難怪在懸空寺四處尋找時，心總是要落回寧缺的身旁——原來不是我離不開這個男人，而是因為我早已察覺佛祖藏在棋盤中，這樣很好。

    寧缺覺得手的棋盤忽然變得非常沉重，任誰知道自己拿著的是佛祖涅槃後的世界，或者佛祖的棺材，都會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