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德六年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黃阿木 本章:第一章 康德六年

    康德六年,七月初八,烈日當空,萬無雲。

    鬆花江緩緩東流,泛著白光,水麵下無數大魚,生機勃勃。植物瘋長,依蘭城籠罩在一片綠色之中,對麵興安嶺鬱鬱蔥蔥,蜿蜒起伏,東麵倭肯河v字環繞著墨綠的東山,西麵牡丹江從蒼翠西山肋下而出,南麵是遼闊的草甸、良田、水泡、群山。鳥飛獸走,城鎮安靜。五顏六色、人聲鼎沸的是碼頭,碼頭上旗幟飄揚,五色旗、太陽旗下,烏殃殃估摸有幾千人,縣長、縣長太太、參事官、參事官太太,茶褐色的皇軍、茶綠色的國兵、協和服的官員,和服的日本女,旗袍的滿洲女、縣師範縣中學學的男學生、女學生,占據了碼頭的中心位置,從中心往兩邊和外圍延伸,是帶硬蓋帽子的警察,綢緞長袍馬褂的糧戶、做買賣的、打漁的、趕車的、扛活的,沒事來賣呆的,再往外,有大車,有拴住的馬,跑動的孩子。洪水生站得很拘謹,兩眼不左右亂看,這叫站有站相,他個子高高大大,長臉寬鼻,頭戴草帽,腳蹬草鞋,身穿灰色更生布對襟褂和補丁摞補丁的褲子,這是他熱唯一的一套出門衣服,全身光溜溜毫不害臊的海濤在他左手,灰色大褂笑眯眯園臉龐的王駝子在右邊,賊熱,熱得像熬油,各種氣味,蒸騰而起,有人的,也有畜牲的,有日本子搖著折扇,一個警察打了個大哈欠。他想和王駝子點啥,一陣軍樂聲突如其來,嚇他一跳。

    這軍樂聲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聽過,洪水生出生於光緒二十六年的膠東平度,正是德國洋鬼子修鐵路,遭到高密鄉民抗爭的時候。他爹信了西邊傳來的神拳,以為神靈附體,刀槍不入,對繈褓中的他隻看了一眼,就拋妻棄子,進北京“扶清滅洋”去了,從此一去不返。他娘苦等無望,為生計隻得改嫁,種種苦辛,鬱結心中,從就一直教誨他:別惹事,別惹洋人,別惹官府,別惹當兵的,別當兵,別練拳,別動刀槍。水生牢記他娘的這一教誨,從不與同齡兒爭短長,養成逆來順受、與人為善的好性格,他九歲時,開始給大戶放牛、扛活,光緒帝和慈禧太後雙雙歸,一個三歲孩子登基,就是現在他要看的皇上,皇上六歲時,被迫退位,民國建立,剪辮子,放腳、袁大頭,再兩年,東洋鬼子從北而來,要豬要雞要糧草,還公布懲斬令,一人違反,全村皆斬,水生和全村人都逃到了山上,再兩年,他十六歲,窮無立錐,娶親無望,他娘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去關東吧”,於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步行到黃縣,大海一望無際的恐怖,他戰戰兢兢上了舢板子,上去之後,他聽由命、與人為善的神色又回來了,聽憑海風肆虐,海浪滔,聽憑全船人神色驚駭,這時就算出現一頭巨獸把舢板一口吞下,他也隻會眼睛一閉,動也不動,船老大欣賞他的這份功夫,卻不知他隻是遲鈍。兩之後,船到大連,上岸後,他回望一眼大海,跪倒在地,眼淚撲簌簌落下。他想他娘了,他預感再見不上他娘了,這個預感是對的,直到民國十五年,他二十六歲,才曆盡辛苦,回過一次平度,為母奔喪。

    想到這,他眼眶有些濕潤,軍樂聲響過一陣就停下,似乎隻是演習。洪水生右手從兜掏了掏,掏出一張畫片,又瞅了瞅,還讓海濤仔細盯著看,這是水生專門在依蘭城買的皇上畫片,先看熟了,以防等會認不清人錯過去。不能白來,他想。歲的皇上坐龍庭,現在畫片上的皇上,都三十三了,一晃,就是三十年。皇上巡獵,從哈爾濱,沿鬆花江,順流而下,去往佳木斯。王駝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王駝子火車老早修通了,皇上可以從哈爾濱到牡丹江,再從牡丹江到佳木斯,為啥走水路?就為了過依蘭!咱依蘭,先前住的都是滿人,康熙帝賜名三姓城,光緒帝改成依蘭府,皇上專程過依蘭,就為了這個。皇上專程過依蘭,咱不能不來,要是你不來,我不來,都不來,那多冷清。王駝子這話得在理,大車店的人都心悅誠服,他們昨晚就宿在大車店,有一個紅臉漢子也能,紅臉漢子,走牡丹江繞遠了,走綏化,到佳木斯的火車正在修,到時候,從哈爾濱到佳木斯很快,比坐船快。不過皇上,不能光走鐵路,也得走水路,走水路,坐大軍艦,比火車威風。這話也很在理。

    大軍艦遠遠出現的時候人群嗡嗡一陣騷動,警察整理著秩序,軍樂隊再次奏起,洪水生左右瞅了瞅,從興隆鎮趕來的除了他們沒瞅見別人,帶著6歲兒子來的東屯種田的更隻有他一個,屯子獨一個!見皇上,多少人一輩子,連縣長都沒見過!洪水生挺了挺胸口,抓緊洪海濤的手,低聲:海濤,皇上來了。洪海濤的樣子有些發呆,第一次出雕翎,第一次到依蘭,第一次看鬆花江,第一次看皇上,別6歲的孩子,誰都發呆,洪水生自己,上一次來依蘭縣街也是十年前,民國十八年,少帥和老毛子打仗的那一年,從那以後,民二十一年,日本子來了,路麵不太平,洪水淹依蘭,遍地起胡子,民二十二年,日本子占興隆,移民永豐鎮,開拓湖南營,海濤出生,再一年,土龍山暴動,謝文東領人打死了日本關東軍的一個大佐,日本子報複,血洗十二屯,再以後,歸屯並戶,燒大溝,血雨腥風,戰事不斷,依蘭境內,最近才稍稍消停,洪水生才大著膽子帶獨兒子去依蘭碼頭,看皇上。

    船越來越近,離岸不到遠,好大的船,好威武的軍艦,兩門巨炮,五色旗飄揚,洪水生找來找去,沒看見穿黃色龍袍的,甲板上有滿洲國兵,再往上看,炮樓上有個戴圓框眼鏡的貴人,穿著漂亮禮服,是皇上嗎?正猶疑中,猛聽有人大聲“鞠躬!”,旁邊的人早彎下腰去,見樣學樣,洪水生鞠了個90度的躬,大家一直鞠著,直到艦船從碼頭開過,水生心默念:皇上保佑,保佑我們洪家,五穀豐登,人丁興旺。洪海濤傻不愣登地左顧右盼,洪水生一把把他按了下去。最後有人唱喝:禮畢!大家才都直起身來。

    回屯後,這一幕洪水生給扛活的徐大個、王光明、李向臣、於德民、蔡金榮、胡老三等講了好幾遍,這些人都比洪水生很多,不過水生人緣好。皇上不穿龍袍?都是這樣的疑問,洪水生笑眯眯的,一點不發急,答:“大元帥服,皇上穿的大元帥服。”人們恍然大悟:“洪大斧子,行啊,還知道大元帥服。”洪水生原先也不知道,可是在依蘭碼頭聽了別人一耳朵。至於洪大斧子,水生早年在長春柴禾市場扛過大斧子,就是劈柴的,大斧子扁平扁平,亮閃光,手起斧落,碗口粗細木頭,應聲即成兩半,為淘金水生北上來了依蘭,後來到東屯安了家,這土肥水美,好養活人。

    這一次能看見皇上,多虧了親家,水生的親家就是王駝子,王駝子長他五歲,在興隆街開雜貨,店名起得大:裕豐隆。隻是個本買賣。起來,民十五年,洪水生回平度奔喪,王駝子還很潦倒,隻是一個走鄉串戶的貨郎,向他打探關東種種情景,他極力推引,王駝子才隨他來了興隆鎮。這一次,王駝子要去依蘭城進貨,還有,收了一些曬煙、皮毛要送過去,缺人手,給水生提了提,水生心一動,想帶海濤見見世麵,又恐地麵不太平,王駝子笑眯眯地:這趟,跟商團一起走,何況,依蘭胡子都沒了,我咋知道沒了?告訴你個事,別外傳,鎮日本守備隊前兩個月就撤了,沒胡子了,才撤的。於是,水生到屯東頭警察所開好出門證,並帶好居住證明書,頭帶海濤住到了王駝子家,第二一大早,隨著王駝子,還有一個夥計胡老四,胡老三的弟弟,一起去依蘭城,從西門出的,水生不自覺抬頭看了看,還好,沒看見什首級。過年的時候,西門高高的城牆上掛過一個首級,抗日軍九軍副官長,麵目焦黑,火燒過,大過年的,特別膈應。到了依蘭城,依蘭城戒備森嚴,洪水生心打鼓,巧得很,聽是皇上要從江上過,洪水生放下心來,皇上能出來,一定是地麵太平了,皇上都出來,咱們還有什不敢的。後來大家都動了看皇上的念頭,王駝子不急不慢地:好啊,去去,趕上了。

    洪胡氏身體不好,一年至少有一月頭暈在床,話輕言細語,和海月、海濤有不完的話。一,縫補著衣物,她問:海濤,瞅見皇上了?

    “瞅見了。”洪海濤大聲。

    “長啥樣?”

    洪海濤想了好一會,就了三個字:“戴眼鏡。”

    海月撇了撇嘴,嘲笑起來。

    其實洪海濤看到了很多東西,他看見洪海月因為沒去過依蘭城而心懷羨慕和不滿,他看見船有三層,最上層的瞭望台上有一個人,站得筆挺,十分威武,站在皇上的頭頂之上,除了這個人,他看了很多馬、騾子、驢,他最喜歡看馬眼睛,有一匹濕漉漉的,在哭,他閉上眼睛,能聞出很多氣味,人汗味、馬汗味、驢糞味、草料味、江水味、打魚人的腥味、趕車人的臭味、大煙鬼的怪味、還有一些怪好聞的氣味,他不出來自哪。在依蘭城看的東西最多,看不過來,都快忘了,而從東屯到依蘭……

    頭晚上他睡得早,娘要他睡,他要纏著海月玩,海月:再不睡,張三來啊,張三背著鼓來啦,正在門口看著你。海濤害怕起來,偷偷往門口瞅了一眼,黑洞洞的,好嚇人!海月笑起來,兩隻黑眼睛亮亮的,也像是張三,他眼看就要哭上兩聲,娘把他抱了起來,放到炕上,別嚇弟弟,那有張三,張三進不了屯,來,來,別哭,給你講個人參娃娃的故事。海濤就沒哭出聲,急著:講張三。娘笑笑:不怕啦,好,好,講個張三的故事。從前有個夥子,叫張三,長得挺精神,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是饞嘴,有一,夥子上山,碰見個老頭,老頭腳被獸夾子夾住了,夥子趕緊幫老頭解開,老頭千恩萬謝,問:喜歡吃肉不?夥子答:喜歡!老頭順兜掏出一條手巾,對夥子,“夥子,我也沒啥感激的,送你一條手巾。今後你要是想吃肉了,就把手巾蒙頭上。”完一瘸一拐走了。自從有了這條手巾,夥子真的有肉吃了,一饞了,他就走出家門,把手巾往頭上一蒙,就會看見一堆堆肉,盡情地吃飽了回來。這一年,夥子的妹子回家看爹娘。下晌回婆家,夥子去送妹子。走著走著妹子:“哥,人家都你會變,這是真的嗎?”夥子:“快走道吧。”妹子撒嬌,:“不變俺不走!”完,假裝生氣坐在一棵大樹下。夥子沒法,掏出手巾蒙在頭上,蒙頭上一看,樹下一堆肉,就吃了。吃完摘下手巾一看,妹子沒了,隻有妹子的一個布包,還在樹下。夥子明白了,大哭一場,哭完心想,做不了人啦,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於是蒙上手巾,轉身回家,進了院子四處張望著,見爹在園子摘豆角子,上去把爹吃了,見娘坐在炕上納鞋底子,上去把娘吃了。從此,張三手巾再也不摘,四條腿走路,吃紅肉拉白屎,轉眼無恩,真正成了張三啦。

    這個故事把海濤嚇得夠嗆,好幾個晚上盡夢見老頭啦,夥子啊,張三啦,張三長啥樣,海濤想象不出,想象不出,這點更可怕。海月和熊差不多,比熊大,比熊凶,熊是家的大狗,毛色棕黃,海濤瞅著熊,咋看也不像,熊熱情搖著尾巴,海月,張三可不搖尾巴,也不叫,盡呲牙。第二黑前,爹把他背到王駝子家,大姐海霞挺著個大肚子,快生了,在王駝子家他醒過一次,黑魆魆的,有人抱他,把他裹在一塊布,他緊張起來,害怕得發不出聲音,這人出門,到了院子,院子有靜靜的月光,馬兒打著響鼻,冷冷地瞅著他,他看清這人是他爹,提著個斧子,就又睡著了。再次醒來是被尿憋醒,他身上裹著一塊布,感到車輪在身下轉動,睜開眼,似亮未亮,一顆孤零零的星星掛在邊,左手是兩個巨大的後背,一個微駝,右手是高高的包裹,他光溜溜地爬了起來,叫道:爹,爹!趕車的回過頭,就是爹,:咋了?他:撒尿。駝子也回過頭,把住了他,笑著:來,來,我扶著,往河撒。他往下一看,底下是一條不寬的河,馬車正在過石板橋,於是,他把尿往河撒,尿液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還沒撒完,已經過了河,也亮了。

    他轉過身,看見兩匹馬的後背,輕快地跑動著,前麵還有好幾輛大車,一個跟著一個,進了山溝,一拐,就不見了。他們的馬車也跟了進去,兩邊是高山密林,他昂起頭,有紅鬆、雲杉、白樺,鳥雀飛動,有一隻看不見的鳥很響地叫著,他朝著聲音找尋著,突然,他看見了一雙眼睛,在高高的岩石上,牛犢一樣,卻長著叉子樣的角,王駝子無疑也看見了,了一聲:馬鹿。馬鹿威嚴地看了他們一陣,就跑開了。海濤再沒看見這頭馬鹿,樹葉間卻似有更多眼睛,他害怕地想,是不是有一頭張三正盯著他,他低下頭,往左邊地下看,有一條河順著山溝流下來,河邊長著狗尾巴草,開著野菊花,還種有玉米、大豆、高粱,看了一會,他又想睡了,車卻停了。

    一個夥子從前麵走了過來,方臉,短發,濃眉大眼,中等個,兩隻眼睛凶狠,看王駝子的時候又狡黠帶有笑意,這人青布褂,拿著馬鞭,不急不忙。王駝子:老四,咋了?夥子揚了揚鞭子,:前車,陷泥了。洪水生一聽,跳下車,和夥子一起往前車走,海濤特別想去看,沒人抱他下來,隻有忍著。無趣地等了一會,洪水生才回來,馬車又啟動了,到了前麵,泥地墊了石頭,馬車心翼翼地過去了。走著走著,多是上坡路,王駝子時不時得下來推車,有時洪水生、王駝子都下來,去推夥子的車,或者夥子、王駝子過來,推洪水生的車,而洪水生揮動著鞭子,在馬耳朵上方打響,卻不真抽。這樣,一點一點,太陽升上來,氣越來越熱,割草的人,田地勞作的人聽到他們,都會停下來,擦擦汗水,盯著他們看。海濤感到肚子越來越餓的時候,車又停了。

    馬都卸下來,牽到河邊飲水,吃草,海濤驚訝地發現,很多人冒了出來,車隊聚到了一起,王駝子隻有兩輛鐵軸兩輪花轆車,其它八九輛都是別家的,還有兩輛是商團,一輛6、7個人,背著槍。王駝子準備了玉米麵大餅子,燒鍋酒,四人找了棵大樹,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吃喝起來,海濤靠著洪水生,拿著個餅正啃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長長臉,穿著馬褲,戴著日式戰鬥服,朝他們走來,離著有三步遠,這人摘下帽子,朝洪水生、王駝子、胡老四打了個招呼,洪水生正在想這人是誰,王駝子滿麵含笑地站起來:玉武啊,你咋來的?坐大車來的?這人開口:嗯哪,走得晚,聽你們在前麵,緊趕慢趕,剛趕上來。王駝子點點頭,:過來坐坐,吃點喝點。這人微微一笑,:掌櫃的,你吃你的,我吃過了。洪水生這時也認出來,這不是屯長杜二爺的二兒子杜玉武嗎,也站起來,:玉武啊,到依蘭讀書是吧?讀中學了?這人答:是,讀國高二年級。洪水生問了一句,沒詞了,王駝子接過話來,:啥時侯畢業?這人答:還得兩三年。你們接著吃,不耽誤你們吃飯了,我先去那邊。完,戴上帽子,轉身離去了。

    整個過程中,胡老四一直坐著,中間他想過站起來,又沒站起來,隻是悶聲啃著大餅,王駝子瞅了他一眼,對洪水生:杜二爺這兒子了不得,知書達禮!還專門過來打招呼。洪水生點頭:讀書人,確實不一樣。兩人坐下來,接著吃喝。胡老四冷不防:他爹是大糧戶,不愁吃喝,讀那多書幹啥?王駝子嘲笑道:老四,聽過書中自有黃金屋不?聽過書中自有顏如玉不?胡老四大大咧咧答:東家,聽是聽過,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是讀書能掙錢,可是,已經有錢啦,還讀啥書?王駝子一下子給問楞了,想了想,笑著:你子,把我繞暈了。聽著啊,讀書,能掙更多錢,還能,當官。胡老四不再爭論,不過看得出,他沒被服,他有自己的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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