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三炮感到自己成了一個笑柄，顧大嫂的肉體糾纏著他，夢成為一具碩大的藍色裸體，而自己是個黑頭發的凶狠男孩。那一宿的交歡因為分離而成了永，曹三炮告誡自己不要再怨恨，軍長過，要拿得起，放得下。顧大嫂是個怎樣的女人，是個有情有義敢作敢當的女人吧，這種女人，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女匪首。在於廷州的大排隊，他打過胡子，但沒見過女胡子，隻有女胡子的傳，傳女胡子個個貌美如仙，心毒如蠍，敢愛敢恨，敢做敢當，騎射俱佳，來去如電。

    後來上了山，老趙頭講起大名鼎鼎的花蝴蝶，汪清人，獵戶的女兒，自幼練槍，彈無虛發，騎術尤精，因土豪黃半街害死其夫，並收買了縣長，花蝴蝶告狀無門，隻身闖入黃宅，殺死黃半街，報號花蝴蝶，上山拉起馬隊，專劫大戶，曾闖進汪清縣衙行刺，打傷了縣長，後竄至寧安，寧安保安隊劉快腿設計抓獲其子，隻身闖山，將其招降，兩人結為夫妻。九一八後，孫快腿成為王德林的救國軍第四旅旅長，打過很多硬仗，花蝴蝶膽略過人，槍好馬快，兩救劉快腿，傳為佳話，第一次是劉快腿打下一麵坡，老白俄勾結日軍，設下鴻門宴，幸虧花蝴蝶擒獲白俄頭領，才得生逃。第二次是救國軍二打寧安城，劉快腿最後撤退，單人被5名警察圍攻，花蝴蝶聞訊，單人匹馬，急速殺到，打死個警察，從壕溝把劉快腿拉上馬背，兩人一馬，飛馳逃脫。這個花蝴蝶，簡直傳神了，聲名之盛，無出其右。傳她的坐騎是一匹鐵青馬，身高體大，頭上有塊白腦門，四足有四個白馬蹄，跑起來，人稱草上飛。後來，劉快腿、花蝴蝶血戰梨樹鎮，敗退密山，又血戰楊木林子，退往蘇聯。這以後，聽，老毛子把他們送到新疆盛世才麾下，兩人都戰死沙場。

    老趙頭，這個花蝴蝶，真正是有情有義，劉快腿得此一婦，此生足矣！眾人聽得神往，問還有何人奇事？老趙頭笑，講個本家趙老太太的事，奉人，其子趙侗為東北大學學生，趙老太變賣家產，全家抗日，其子曾為“少年鐵血軍”總司令，轉戰奉、熱河一帶，殺敵眾多。趙老太一門忠烈，少年有此母，也足矣！

    曹三炮的印象，老趙頭就講過這兩個，老趙頭沒講駝龍，駝龍名氣更大，妓女出身，其夫報號“大龍”，夫死後成為當家的，部屬千人，善使雙槍，活動於五常、雙城、德惠一帶，後戰敗藏於妓院，民14年，被李杜抓獲，槍決於長春。駝龍年輕貌美，死時4歲，轟動街市。大家嘮嗑此事，對駝龍不免都想入非非。駝龍大名張淑貞，十幾年後，山上來了個李淑貞，同樣年輕貌美，曹三炮不免也想入非非，李淑貞差的，也就是不能手使雙槍了，而談吐見識，想必更高。

    曹三炮想來想去，思緒萬千，又想到了鄭大嫂，要是自己沒有這身警察皮，鄭大嫂怕不會這樣絕情。自己已經三十，還是孤身一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九泉之下的父親也不得安寧。”山東的老娘放心不下，在信中著重申明了這一點。他爹是考了8次秀才的老童生，光緒三十一年，朝廷廢了科舉，他爹痛哭一場，後來在鄉開私塾為生，私塾設在祠堂，有十幾個學生，束脩有限，僅夠果腹。曹三炮是最的兒子，在私塾學了四年，他爹就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了。曹三炮記憶最深刻的是父親的衰老和虛弱，用戒尺打他有氣無力，而父親一去，他幹了一陣農活，就闖關東了。

    和大哥和老娘恢複通信始於康德7年，得知都活著，比什都強，其次是繁育後代，大哥已經有三兒兩女，讓曹三炮很慚愧。如果沒上山，虎子不會死，虎子娘興許也不會死，尤其……如果不上山，自己也不會投降，被人戳脊梁骨。媽個巴子，在滿洲國，一直不抗日，做個順民，也比自己強。曹三炮憤憤地想，同時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恥。在私塾，他讀了《論語》、《孟子》、《詩經》，讀《孟子》時，父親教他，要養浩然之氣，這個記憶中的畫麵，他是不敢忘的。剛下山最難熬，審訊、起槍、和日本子一起照相，翻譯笑一笑，笑一笑，恥辱！不知謝文東跪在忠魂碑前是啥滋味，那時他會為此怨恨一下軍長，死就死吧，為何屈膝受此鳥氣，在佳木斯他們和軍長分手時，軍長用自己的錢給了每人安家費，也掉了眼淚，他是第一次看軍長掉眼淚，那是屈辱的眼淚吧。隻是，難熬的時候一過，就適應了，適應了，成了順民了，不知誰過：“事變關口，中國人會反抗，時間長了，還是順民，改朝換代都是這樣。”是這樣吧。警察署，日係、鮮係警察占四分之一，滿係占四分之三，曹三炮的頂頭上司，一個很年輕的警尉，漢語十分流利，是古城警察署對他們最好的日係警察，同事近半年後的一次離別聚會，警尉調去牡丹江，醉後老家是台灣。哦，台灣，不是本州、九州、北海道。聚會的人基本沒有地理區分上的敏感，曹三炮倒是知道，父親過，李熙山在課上也講過，甲午年，台灣割讓給日本，距今不到50年。台灣人同化了，朝鮮也被日本吞並，再過50年，滿洲國人，怕也成日本人了。

    日子渾渾噩噩過得很快，康德9年元宵節，興隆鎮各家掛燈，一堆孩子跟著“燈官出巡”，燈官黑衣玉帶，頭戴烏紗帽，坐在四個壯漢裝扮轎夫的四抬大轎上，招搖過市，發現不掛燈者，燈官即處罰之。曹三炮饒有興趣跟了一段，回到東屯，屯子鬧秧歌，鑼鼓、嗩齊鳴，孫悟空、豬八戒、武鬆、魯智深、許仙、白蛇、關公、孔明一一出場，鬧了一宿，吳浪子演的《燕青賣線》大受歡迎。曹三炮心情不佳，沒看完，就回了孤零零寒冷徹骨的窩棚，掏出在興隆鎮賣的兩個玉米麵燈，注入豆油，點亮後送到村口，村口已有多人送燈，一片光明，曹三炮心中默念：爹，兒給你送燈來了；虎子、虎子娘，我給你們送燈來了。

    第二，和洪水生喝酒，曹三炮喝得有點高，在林口電影院看過李香蘭演的電影，趙尚誌臘月二十七被殺了，李華堂去認過屍，大叫一聲：司令，你到底這著了？掉了幾個眼淚。“奸老，傻老趙，謝文東瞎胡鬧。”曹三炮喝得兩眼發紅，抗日軍這下子徹底完了，東北要成日本子的了，又，日本子連美國也打，偷襲了美國的珍珠港，皇上下詔“滿洲國由戰時體製轉入非常體製”。水生不知什好，水生家家境似乎更差，婆娘常常鬧病，出荷糧一年比一年多，年成還不好。隻有洪海濤，洪海濤在學校很自在，玩瘋了，學校組織春遊、秋遊，在密林遠足，木頭、樹葉散發多種好聞的氣味，林子有一種原始的神秘，好像有什注視著你。杜劍武：“樹墩千萬別坐，那是山神爺的坐椅。你要是轉麻達了，山神爺就會把你吞到肚子，然後，屙出一泡屎。”

    康德9年，北滿風聲鶴唳，端午左右，關春山被成是反滿抗日分子，給抓進牡丹江鐵嶺河監獄，同案被捕的還有勃利元發火磨王潤豐、匯豐昌李夢飛等十多人，都是工商界人士，包括商會會長、協和會會員，日本子聲稱：破獲了一個國民黨地下組織。日本子也要刮地皮？家眷們都慌了，各找門路，舍錢財搭救，曹三炮也被托去打探消息，曹三炮一個警士，能有何能？不過聽同僚談論，及丁炮所言，這些工商界人士是被勃利一個警尉所陷害，沒有真憑實據，還可以破財免災。而這一年，林口日本憲兵隊也捕了十幾人，抗日軍第五軍副官於為，在古城鎮馬鹿溝家中被捕，抓捕時，古城警察署參與協助，曹三炮也在其中，和劉文武打了個招呼，這是曹三炮當警察後第一次和抗日軍正麵麵對，心中滋味五味雜陳，雖然還沒輪到他開槍，於為等人，已被抓獲。

    初雪的一，曹三炮正在警察署值班，很意外地看到洪水生帶洪海月、洪海濤來找他，海月已經16歲，長成大姑娘了，梳著兩個青黑辮子，眼睛水靈，見他還有些害羞。原來，農曆9月19日是觀音菩薩出家日，洪水生一家趕著自家的爬犁，從東屯過來，要去南山大廟拜一拜，主要是為洪胡氏的病，洪胡氏今年無緣無故暈倒有兩三次了。曹三炮請了假，四人一起坐上爬犁，往南山走，洪水生趕車，旁邊坐著海月，曹三炮和海濤坐一起，問了問學校的情況，又問了問今年的收成，洪水生今年有些澇，收成不好，出荷糧還加了三成，還有，黑背金礦封溝了，禁止采金，采金船撤下運到了勃利駝腰子，聽是產量低的原因。海月一直沒話，時不時看看林口的街景，時不時看看洪水生和他。到了南山，上到廟拜了一拜，洪水生見到老趙頭，也是吃了一驚。下山後，將黑，曹三炮：“海濤、海月，帶你們看電影去，看完電影，到古城我幹娘那擠一晚。”洪水生怕破費錢，算了別看啥電影了。曹三炮打斷：“到我這，聽我的，都沒看過電影吧，電影好看。”

    四人於是去了林口電影院，曹三炮買的票，電影是李香蘭演的《迎春花》，有很多日本子來看，曹三炮看得很入迷，他實在喜歡看電影，這成了他在林口唯一也最好的消遣。相比李香蘭，他更喜歡那個細眉細眼薄唇淺笑的八重姐，李香蘭太豔了一些，但是嗓子好，李香蘭唱道：一朵（兒）開來，豔陽光，兩朵（兒）開來，鳥（兒）唱，滿洲春，好春，旅人襟上，迎春花。他看了看洪水生，發現洪水生很緊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坐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地看著，看這個戀愛電影對水生是個折磨吧，讓水生看戲比較好，海濤海月看得很帶勁，大部分日語他們都能聽得懂。

    看完電影，曹三炮又帶著去個飯館吃飯，海月似乎還沒從電影的情緒中出來，不過反而顯得更漂亮了，曹三炮隨手找張報紙看，看著看著，吃了一驚，李熙山在慶城被殺。李熙山歲數和曹三炮差不多，曹三炮第一次見他，是在康德4年春節，在湯原開北滿抗日聯軍會議，趙尚誌不在，他是總司令部和三軍的代表，後來，他成為九軍第一任政治部主任，和軍長關係很好，李熙山會搞學習，培訓，常常教大家唱歌，可惜不到一年，趙尚誌被批鬥，他被張壽調走，新來一個沒見過麵的政治部主任。曹三炮扔開報紙，情緒一時陷入低落。洪水生、洪海月、洪海濤都遵循“吃不言睡不語”，匆匆吃完飯，大家就回古城鎮去了。

    康德10年春節，吳浪子神情黯然，他黑背4年的相好，隨著采金船，沒了影蹤，和他還談得來的嶽丈，不幫他養蜂，回了密山。這年春節，李夢飛判處死緩，監外執行，王潤豐、關春山等判處無期徒刑，監外執行，眾工商人士大半得以出獄，據巨資打點了駐勃利的關東軍少將。郎先生、郎夫人一起，去牡丹江鐵嶺河監獄接的關春山，不過半年，關春山臉了一圈，頭發半白，神色萎頓，叫人不敢相認，郎夫人關春山抱頭痛哭一陣，三人乘火車到古城，再雇爬犁，回到興隆鎮。隔日，郎先生在家中備了酒菜，為之接風。關春山夫婦走近院子，郎先生、郎夫人已經迎了上來，彼此抱腰接麵，方進到院子，院老沙果樹，是40年前，郎先生之父郎爺手植。大門兩側，有郎先生新寫對聯：“明月照孤山，春風歸柳上。”關春山正欣賞，郎爺從門內出來，關春山趕緊上前一步，打千行禮，郎爺滿麵含笑，將之引到西屋，上到南炕，郎爺原是旗兵，六十多了，身體還好，關春山遞上禮物，在郎爺作陪下，吃完飯，又聊了一陣，方和郎先生來至東屋。

    東屋布置有一個書架，郎先生的一對兒女，正在北炕看書，大的女孩7歲，名如月，剛上一年級，的名如山，還沒上學，看關春山進來，都放下書本，恭敬行禮。格子窗上的窗花剪得別致，是牧童在牛身上橫吹短笛，關春山不禁讚了一句，問誰剪的？女孩明眸皓齒，笑顏如花，原來就是女孩剪的。關春山再看了看他們看的書本，女孩看的是詩經，男孩看的是安徒生，關春山又讚了一番。郎先生笑著搖搖頭，把如月如山都打發出去玩，然後低聲詢問獄中情況及對時局的看法，關春山對獄中情況不願多談，隻是不是人受的罪，但受過了還是人；對時局，關春山很悲觀，他認為蘇聯會被德國打敗，蘇聯一亡，滿洲國就被日本牢牢握在手心了。而郎先生盲目的樂觀來自美國，他通過收音機收聽美國的消息，認為美國強大無比。後來兩人從時局談到經濟，乃至京劇、電影、美術去了，也談了詩詞，談詩詞的時候，把郎關氏專門叫了進來，如山如月也跟了進來。

    關春山：“我在麵的時候，怕腦子壞掉，沒事就背唐詩，那，背李義山的‘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夜夜心。’，也不知是不是腦子壞掉了，總覺得別扭，這詩寫得好，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但有兩個字，總覺是白玉微瑕。”

    郎老師笑道：“哪兩個字？”

    關春山：“長、嫦，剛念完長河，又來嫦娥，別扭。”

    郎老師：“重音沒啥，重字也沒事，你看，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話玄宗。”

    關春山：“這首詩，宮的位置是變的，最末、最前、中間，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都在第一個，總有點別扭。”

    郎老師想了想，問郎夫人：“你咋想？”

    郎夫人微笑著，問關春山：“你想怎改？”

    關春山：“雲母屏風燭影深，銀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夜夜心。雲母、銀河，對得上，或者……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姮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夜夜心。”

    郎夫人想了想，：“我覺得，銀河不好，長河對碧海，比較好……銀河，拘束了，不好展開……多重想象。長河漸落有多種意思，對不對先別管，一個意思，銀河漸漸隱沒，第二個意思，河水漸漸落下，一條落下的長河，曉星沉沉，不也很好。義山的詩，不會那透，就算是銀河，也要有地上大河的想象，鬆花江、牡丹江、烏斯渾河。”

    關春山想了想，：“哎，還真有點……如月，你明白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