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要進村的時候，驢車也終於追上了前麵的馬車，盡管前麵的馬車有意放慢了速度，這一陣子追趕，還是讓“丁卯兒”的額頭濕潤油亮了不少。前麵道路再轉個彎，就是直接通向村子的那條道了，房角屋頂已經可以分辨得相當清楚，有幾戶人家的煙囪冒著或濃或淡的炊煙，飄飄搖搖，像掛在半空中的旗幡。

    “外甥”和“丁卯兒”七嘴八舌地爭辯著周圍這些年發生的重大變化，比如他們腳下這條路兩邊的楊樹柳樹，本來已經粗大到一個大人都摟不過來了，“土法煉鐵”那年一連氣都放倒了，惹得三鄉五都趕過來不少人買木料，光樹根堆起來就幾乎占了牲口棚大院的一半。眼下這路兩邊也種著東西，是一種叫做紫穗槐的，樹不象樹的玩藝兒，冬讓土埋著看不出來，一暖和了就開始瘋長，一年就能長一人多高，亂蓬蓬的一大團條子擠在一起，好象哪根都想要成為主幹，結果哪根都成不了，砍下來的條子除了編筐，還沒有誰想出來別的用處，所以幾年下來，也在牲口棚大院堆了不的一堆。倒是臨近拐彎路口的那片棗樹，不光是肯定比原來粗大了不少，麵積也比原來擴大了不少，“瓜菜代”那年，不少人家就是仗著成口袋的大棗棗，硬撐過來的。

    “前麵一拐彎就停下來啊。”

    “相爺”雙手重疊壓在拐杖上，下巴探出去正好落在手背鋪開的這一塊平麵上，拐杖因此無法向上伸展，隻能委屈地斜向車廂的另一側，死死地頂在車廂底板和側板之間的夾角處。聽到話聲，“外甥”和“丁卯兒”不約而同地扭頭看著“相爺”，沒人知道剛才的對話有多少飄進了“相爺”的耳朵，鬆軟的眼皮依然像大幕一樣沉沉地懸垂著，似乎需要某種特別巨大的力量才可能把它們拉開，在此之前，大幕後麵的秘密是絲毫都無法窺探得到的。

    “大舅，您都這大歲數了，還要‘安步當車’啊？其實不下來又怎啦，誰還能什嘛，再這些年，老禮兒越來越沒人講究了。”

    “差不多了，停下來吧。”

    “相爺”好象根本沒有聽見“外甥”的話一樣，一邊督促著“丁卯兒”停車，一邊欠身起來準備下車。

    “丁卯兒”已經伸手拉住了韁繩，驢子的脖子被拉得狠狠地彎曲過來，屁股卻依舊慣性地扭動著，車子於是也難以真正穩穩地停住，“相爺”雙腳挪到了車廂邊上，身子卻怎也站不起來，直到“外甥”的手再次架住他的腋下：

    “大舅，要我咱就別那多講究了不行嗎？坐了多半火車，又坐了半驢車，年輕力壯的人都該好好歇會了，咱都多大歲數了，一直坐到家門口，別人也不能什，您對不對，二舅？”

    “外甥”已經大概感覺到了“相爺”決心的分量，也明白單靠自個看來是無法讓他回心轉意的，所以他想要把“桂爺”拉上，如果“桂爺”幫忙勸勸，兩個人齊心協力，沒準兒就能動“相爺”哩，可惜“桂爺”似乎完全不這看，因為他依然坐在車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袋，就好象根本沒有看見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也絲毫沒有聽見“外甥”求助的話語一樣。“外甥”無奈地搖搖頭，心翼翼地把“相爺”扶下了驢車。

    其實“桂爺“並不是沒有看見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聽見”外甥的求助，他當然更清楚“相爺”坐了大半的火車，又坐了半的驢車，這一切他心頭都有數，但他更加有數的是，多走這兩步路，就算累也不至於累死人，可要是少走了這兩步，沒準兒就會讓什人看在眼頭，記在心頭，將來要是想再去除這些個痕跡，恐怕是真要累死人的。當年他剛去京城的時候，也不理解這些，也曾經覺著“相爺”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這些年走南闖北，閱曆多了，才慢慢咂摸出來了著其中的滋味，特別是“瓜菜代”那年，韓家莊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地是徹底指望不上了，沒想到關鍵時刻上級政府也指望不上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人們想到了“相爺”，一致鼓動“桂爺”去趟京城，求“相爺”想想辦法，幫韓家莊渡過難關，解放這些年，雖哥兒倆之間也還保持著書信聯係，“桂爺”還一趟都沒有去過京城，按照“桂爺”的法，他這輩子都沒有過低頭求人的時候，自個的親哥哥更不行，當年弟兄倆合不來，多半也是因為“桂爺”的這個脾氣，可眼下情況不同了，不是他“桂爺”梗直不梗直，硬氣不硬氣的事兒了，這是韓家莊老百十口子人命的大事，他“桂爺”再梗直，再要麵，都得暫且變通變通了。

    “桂爺”揣好了地址，連夜上了路，等到了京城才發現，原來印象中的京城已經發生了不的變化，就算“相爺”不搬家，他找起來恐怕都得費點兒工夫，何況“相爺”還接連搬了好幾回家哩，打聽來打聽去，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信封上的地址，可一問起“韓元相”的名字來，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聲地提一提“相爺”，也照樣沒有人聽過，無可奈何之際，“桂爺”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找到街邊一個拉洋車的師傅，朝他打聽是不是知道一個“安步當車”的老頭，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拉洋車的師傅痛快地把“桂爺”領到了“相爺”家頭，打那開始，“桂爺”心頭就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這輩子再也不會反對“相爺”的“安步當車”了。

    徑直通向村口的道路並不怎寬闊，夾在兩片棗樹林子中間，越發顯得狹長，一塵不染的路麵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兩邊的水溝盡管每年春都要精心翻整，卻依然抵擋不了多半年的風吹日曬，如果不是成堆的落葉欲蓋彌彰地暴露出水溝的痕跡，人們在其中付出的辛苦與汗水實在無從尋覓。有些棗樹的枝條肆無忌憚地跨過水溝，向道路中間伸展過來，人坐在馬車或者驢車上，還得不時地低頭貓腰，躲避樹枝突如其來的襲擊。“相爺”輕快地走在光亮的土道上，不時地用手杖輕輕敲打著伸到麵前來的樹枝，仿佛在跟久違的老友打招呼。“外甥”則自顧自地進行著他認為必要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