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爺”雙腳站在一塊長長的青條石上，手中還握著煙杆，盡管煙鍋早已經幹幹淨淨，條石隨意地橫臥在地上，鏨刻的痕跡曆曆可見，他身後的一片高台上，依稀還能夠分辨出斷斷續續的牆基的模樣來，“相爺”上一次回來的時候，村子的祠堂還在，還可以在麵正正經經地給列祖列宗磕幾個頭，燒幾柱香，如今早已不見了祠堂的影子，隻有幾根碗口粗細的木樁零落地分布著，周圍可以看到散亂的牲口糞便，眼前的景象顯然讓“相爺”有點兒回不過神兒來：

    “這兒，這兒，不是祠堂嗎，怎成了這個樣子？”

    “不成這樣子還能成什樣子？祠堂非要改食堂，也不跟老祖宗商量商量，能不著邪火嗎？這倒也好，省得動手拆了，留下這點兒樣子就已經不錯了，要不是我硬著，牲口棚就直接蓋在這兒了。”

    “可惜啊。”

    “可惜什？你還真想讓他們把牲口棚蓋這兒怎著？”

    “那倒不是，我是可惜了我當年弄回來的那些個上好的鬆木，要是把整個東院都蓋起來，多整齊的一片宅子啊。可惜咱爹不同意，非要拆兌出來這多木料，翻蓋祠堂家廟，早知道是這個結局，我估摸老爺子當年就不會這熱心了吧？”

    “哼，你知道什？到什時候也得佩服，薑還是老的辣，當年真要是讓你把東院都蓋起來，咱家跑到邊也跑不掉一個地主成分，你不服氣怎著？就眼下這樣，要不是因為我當過兩年八路軍，家頭又確實一分地都沒有了，我再東奔西跑，投門子扒窗戶也沒用，照樣也得給咱安個地主的帽子，就算不是地主，好歹也得是個富農，想跟現在這樣，揚眉吐氣地當個貧下中農，連門都沒有。”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我就過，不定哪，我就得指望我這個兄弟哩。”

    “指望我倒不敢，反正有我這些年在村頭打下的底，隻要你不幹出忒離譜的事兒來，估計應該也沒有誰會來找你的麻煩。”

    “唉，祖宗保佑吧，隻可惜家廟都沒了，不然抽空還能給祖宗多燒兩支高香，好好求求他們哩。”

    “咳，祖宗也怪不容易的，該讓他們歇會兒，也得讓他們歇會兒，好在咱韓家莊有這幾片水灣，跟北鬥七星似的，差不多把整個村子都要圍起來了，風水不錯，就算祖宗不替咱們費心，咱這平常日子應該也不會有什難過的地方。”

    “兄弟你知道這幾片水灣是怎來的嗎？”

    “怎來的？”

    “這可是運河開口子衝過來的，很難有什好風水啊？”

    “又來了不是？剛才跟你什來著？有好話你就，沒好話就給自個嘴上加個把門兒的好不好？這也就是你兄弟我得啦，換個別人，就你這句話，你知道得多讓人家嫌惡你嗎？以後這種話最好別。”

    “相爺”和“桂爺”哥兒倆走到自己家過道口的時候，一群人正堵在那兒迎接他們，“相爺”把手杖挎在胳膊上，忙不迭地衝大家作揖拱手，“桂爺”揮舞著煙袋鍋，把還沒有見過麵的人，一一給“相爺”作著介紹，除了他們的名字，更多的是要明他們的父輩甚至祖輩姓甚名誰，就好象即便“相爺”不認識他們本人，也無法不認識他們的父輩祖輩一樣。

    “相爺”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一下子見到這多人，想記恐怕也記不過來，不過有一個麵孔，從一出現就牢牢地抓住了“相爺”的目光，並且在他的腦海深深地紮下根來，揮之不去。

    那是一個梳著烏黑的長辮子，雙眸也同樣烏黑並且閃動著光亮的年輕姑娘，她出現的時候，本來都已經黑了，空好象又突然出現了一道燦爛的晚霞，她來回擺動的婀娜身影，以及臉上少許汗水和油脂混合散發出來的光輝，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了“相爺”的麵前。自從她一出現，“相爺”的目光似乎就被牢牢地粘住，再也沒有向別處移開過，“相爺”自己也有些奇怪，按到了這把年紀，本不該這盯著一個年輕的姑娘發呆，隻是這個姑娘身上特別是她的眼中，好象閃過一種很特別很特別的光亮，“相爺”一時間想不起來在什地方看到過這種光亮，可不管怎，也絕不會是在這個村子，這種光亮出現在這個村子，怎也總有點兒不合情理。盡管隻是一閃而過，這種光亮卻還是讓“相爺”忍不住想要探尋一下，這後麵到底隱藏了什樣的秘密。

    姑娘本來是挑了兩桶水來到他們麵前的，她一直過於專著腳下的路，直到差點兒撞上了“桂爺”，才猛地停住，放下水桶，把肩頭的扁擔卸下來端在手臂上，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垂到了胸前，她不緊不慢地用手指捏住辮梢，把它們輕巧地拋到肩後，好象這兩條辮子壓在胸前，壓得她都沒有辦法話了，如今把辮子一一拋開，她終於喘籲籲地開口叫了聲：

    “二爺爺。”

    “桂爺”的臉上也綻放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哎，正好，丫頭，快過來，來見見你‘大爺爺’。”

    姑娘這才扭過頭來，笑吟吟地望著“相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