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達六合 藝能品(二)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貳 達六合 藝能品(二)

    從巨鹿翁歇腳處到“帖壚”其實很近,打從那宅子的西側一仰頭,還看得見“帖壚”門首的酒簾兒。巨鹿翁的主意是買通“帖壚”店夥,一旦聽達**題壁的興致來了,便暫將酒簾兒收降幾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罷了,別宅看家的遠遠地看見了,就趕著上“帖壚”去,還看得見他寫了些什,給抄回來。要是來得湊巧,巨鹿翁也在城,一見酒簾兒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熱鬧,那就更顯親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書生了,過目不忘算是基

    有一回,達**詩興大發,竟然寫了一首七言律詩,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絲雲看射風。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劍上奈何鋒。

    蓬頭莫向丹墀去,

    炭啞已隨紫輅東。

    坐對蒼茫思碧血,

    殘芒咄咄出寒宮。

    秋水,可以指秋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別是美人的眼睛,所謂:“眸盈秋水,淚濕春羅”是也。更可以指劍光。韋莊的《秦婦吟》:“匣中秋水撥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是也。在這一句詩中,“秋水”顯然是第三解,因為“匣中”的緣故。

    蓬頭、庶人劍,這是趙文王養劍客、被莊子嗤笑的一節。“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嗔目而語難”的一群人被莊子嘲笑為“庶人之劍”,也就是暴虎馮河之輩,怒逞一夫之勇所幹的魯莽勾當,語出《莊子·劍》。

    丹墀,是宮殿的代稱。因為從漢朝起,宮殿中紅色的台階、地麵都用“丹墀”來稱謂。

    “炭啞已隨紫輅東”,典出刺客豫讓刺殺趙襄子的故事,但是融進詩,更有些複雜,得稍待片時,由巨鹿翁自己來。

    寫出這一首詩的時候,巨鹿翁剛巧在旁邊,看他寫罷了,便忍不住歎了口氣。達**反倒覺得不解了,忙問:“老翰林!我這首詩,寫得不中?”

    “詩寫到達爺這個境界,沒有所謂好不好了。”

    “總有高下之分的。”達**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辭立其誠’,”巨鹿翁笑道:“無論你再怎寫景用事,到頭來全是你這個人的本相,音韻藏不住,譜調遮不嚴,詩人畢竟是要從詩中顯露原形的!——別怪老朽多嘴!你,又殺了人了?而且,你還非殺此人不可;不殺他,反而要為他所殺。是不?”

    達**沉得住氣,道:“老翰林,這詩寫的是劍,也的確用了刺客的典故,興寄舊章,抒遣時懷,本來就是造詩手段,何足為奇?可與我殺人不殺人,有什相幹?與人殺我不殺我,又有什相幹?”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幹係,還知道這是何時、何地、因何緣故而發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

    “達某倒是願聞其詳,”達**依然還是那一副冷雋模樣兒,道:“請老翰林賜教罷。”

    “其地——決計是在新河縣之西、柏鄉縣以東、平鄉縣之北、晉縣以南,有野山名‘難得’之處。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無險,平曠近人,常登臨玩耍,竟還是謔稱此地‘難得成山’,所以就叫‘難得山’了。”

    到這兒,達**微微一頷首,什話也沒。

    “其時——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數日之前了。”

    達**麵上仍無異樣,隻順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來,像是好容易逮著了個時機似的搶著:“老朽不才,要是將你詩中心事全中了,可以看賞否?”

    “我一個沽酒的,能賞老翰林您什呢?”

    “達爺的詩,頗耐人尋味。”巨鹿翁低語道:“老朽有意作個箋注,倩人刊刻了,以廣流傳。”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達某不敢矯情藏私,不過——”達**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不上來呢?”

    “不上來,”巨鹿翁是個何等練達之人,轉眼又冒出個主意來:“不上來老朽便上你這兒來伺候筆墨粉圬;達爺什時候要寫詩,扯扯門首酒簾兒,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這方腹笥也非積貯之地,達爺的詩,自然還是要見日的。”

    達**看他誌意堅決,不像是在開玩笑,遂點了頭,道:“那就請老翰林賜教罷。”

    “這一律,是悼亡兼自傷之作。能夠解得,老朽占了一個便宜:誰教我號巨鹿翁呢?我號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這新河縣、柏鄉縣、平鄉縣、晉縣的老百姓都有一個迎令之會。古人以四時附會政令,百姓各安其時、服其令,就留下了這個風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難得山行‘燒葭’。

    “燒葭者,便是焚燒蘆葦草膜。先民將這草膜燒成極細的灰燼,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會應和地之氣而飛騰舞動;先民便看這飛灰舞動的情狀,占卜來年農事的豐歉,很有幾分準頭。所以有‘層城之宮,靈苑之中,奇木萬品,庶草千叢,光分影雜,條繁幹通,寒圭變節,冬灰徙筩,並皆枯悴,色落摧風’的形容。

    “‘燒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這一,盡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為‘藏’作準備了。這‘藏’原本指的是穀物,可禮俗久之而引申、而變遷,到了唐、宋之後,又衍生出來些個‘藏物’、‘藏性’、‘藏才’的講究。此外,芟伐蘆葦也是十分無趣之事,也不知是兒童們想出來的把戲,還是閑慌無聊賴者想出來的俚戲,前明以來,巨鹿當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當日,行‘戴勝事’。無論老,但凡是上難得山伐葦草,便得自製假麵蒙覆頭臉,以為‘入藏’。也有人附會這是免得芟伐燒夷之時,為草蟲、火煙所傷。無論如何,人人蒙麵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難得的樂趣。

    “隻不過——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輩道學之人視之,好端端一副麵目,不能光明磊落示眾,必有暗室欺人之心。這才是‘藏’之為災為難也!——達爺今番上巨鹿難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頭覆麵之人呢?”

    達**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

    “尋常過往的,大約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難得山土丘平曠,半山可見,蒼冥無窮。更何況是弓月,不能遍照萬有,所以隻能照亮半山;至於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蹺了。

    “到第二句‘看射絲雲看射風’,是承上啟下之語。承上,的是闃暗幽黑之處引人遐思,是時四周燒葭之人何止百千計?人人都帶著假麵,無從認得、辨得;但是達爺飽曆江湖,閱盡幹戈,已經嗅出不尋常的氣味來,才會以月為弓,‘看射’,其實就是極盡目力搜尋。雲狀如絲,莫非有風?正因為有風,習武慣鬥之人才能於毫不經意也毫不起眼之處,感知非比尋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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