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韓鐵棍 勇力品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拾 韓鐵棍 勇力品

    此人名喚韓舍龍,山西汾陽人。生來家境就貧窮破落,沒幾年,父母於行乞之時瘐斃街頭,他隻能在縣城外的一間破廟容身。有知道他出身的鄰舍人家,頗為同情他的際遇,經常賙濟他,居然也有一頓兒、沒一頓兒地拉拔他長大了。看著還是出息不大,就替人幹短工,使喚上氣力,拿人點兒糧食,自己在寺中種著菜,油水全無,看情狀還免不了哪要餓死。

    一日,寺門外倒臥著一名道士,韓舍龍問他緣故,連話的精神都沒有了,遂拖扛入寺,將自己打短工掙來的雜糧勻分一半給道士,園子種的菜也盡量地供給,仿佛寧願自己餓死也得把這道士救活的意思。寺僧問其緣故,他:“我時曾發一願,不要再看人餓死,是以寧舍吾身,非救活他不可。”如此救人,有個難能可貴之處,那就是不會流露“德色”——“德色”就是自覺有恩於人,形於顏色,讓受惠者感受到莫大的人情壓力。關於這一點,那道士當然是感受得出來的。

    三個月過去,道士身子養好了,要出發上路,忽然背著人對韓舍龍道:“這一陣,連累兄弟你了!我今要走,沒什好報答你的,倒是平生畜養之一物,可以相贈——吃了這玩意兒可以勇健多力,將來靠這身氣力,不定還能發財。不過,切記一事:有了錢,萬萬不可納官,納官隻會耗錢——果真因納而得官,就要缺德了——此物你盡管拿去,七十二年之後,仍歸貧道所有。”

    罷,嘴登時吐出一隻羊,跟個拳頭一般大,放在手心仔細看看,原來是米粉麥粉之類,和水捏塑而成,頗似坊巷間捏麵人的手藝活兒。道士隨即將這羊放在韓舍龍口中,韓舍龍正不知該咬嚼還是不該咬嚼,不咬不嚼又該如何吞咽?那羊卻像是知道自己的去處似的,自喉頭直趨而下。道士隨即手起一掌,打上了韓舍龍的後腦勺,韓舍龍暈眩撲倒,醒過來的時候,道士已經沒了蹤跡。打從這一刻起,不論韓舍龍舉拿什鋤耰犁鏟之類的農具,都覺得像是草芥一般輕盈。

    這可不一樣了——韓舍龍第二一大早就去求見平日常給傭工雜作的主家,願意居家長作,別無所求,但請飲食盡供一飽。那主家知道他是個老實人,但是一時還算計不出:能怎個雇法兒才劃得來?這韓舍龍像是看出對方的心思,便脫了上衣,卷作一包兒,向主人拱手一揖,道:“實則不必為難,我能做的事很多,不一定隻有田的活兒。您比方罷:這房柱要是壞了,我也可以給抽換抽換。”時紮開個不丁不八、非弓非馬的步子,反手繞過身邊那根一人還不及合圍而抱的大柱,看似不過輕輕向上一抬,居然將整根柱子連石礎拔離地麵半尺有餘,韓舍龍順手便將那件上衣扔進石礎底下,再輕輕將柱子放開,那主人但聽得那柱身落地之時,發出了十分短促、低沉如雷鳴般的傾軋之聲。遇上這種孟賁、夏育一般的勇力之士,你雇是不雇?

    當下主人遂與之議定:韓舍龍就在這人家幹上長工了,但是有兩個條件:每日食用必滿三鬥米,以及買鐵另鑄一批較為沉重耐操的新作具。果然所耕之田、所收之穀,十倍於人。韓舍龍氣力是比人大,但是一點兒也不逞力躲懶,反而勤快好動,仿佛不如此就對不起那每三鬥米的供養似的。

    一日,主人令載煤五千斤自外地歸,前有八頭健騾拉挽,平地走得還十分順暢。不料近家處有條長坡,車過坡頂,要下行了,騾子們釘不住,眼見車身過重,把牲口的腳步都衝亂了,這韓舍龍猛可伸出一手,且將車身穩住,讓五千斤煤的承載徐徐鬆緩,不使顛蹶。

    這主人有個大生意,是做大宗布匹批發,聞知其事,還想試試他有沒有扈運貨物的能耐,遂命韓舍龍隨鏢局押運布匹至京師。這一趟路千把地,當然有風險。好在有正港的鏢師隨行,就算遇上了宵,也不至於砸了差使。不料一行鏢才入直隸界,消息就傳回來,是遇上打劫的了。半之後,第二撥音信傳來,是六七個鏢師教一群盜匪團團圍住,眼看是寡不敵眾,支撐不住了。到了後半夜,又有消息傳來,是鏢師死了兩人,但是鏢保住了。問:怎保住的?消息的則不甚清楚。直到個把月之後,韓舍龍回到汾陽報冊交差,聽他自己才兜攏了:當是時,遇上一夥二三十個強人,一哄圍上來,登時殺了兩名鏢師,嗣後是韓舍龍打路邊拔了株棗樹,以枝幹代矛槊,橫掃豎劈,把所有來犯的強徒全都打倒在樹下,一一交付地方官吏輷審了。

    主人聞言大喜,道:“韓舍龍真乃寒舍一條龍也!”於是教他此後不必力田,專事保全業務。韓舍龍其實未習武術,也不通技擊,但是生神力,舉世無匹,非吃這行飯不可。既然當了這差,就得像樣——起碼不能到處拔路邊的棗樹當兵刃罷?於是鑄精鐵為棍,長一丈有二尺,重八百斤。

    為什是棍呢?一般兵刃,越是奇形怪狀的,越是有獨到的使用方法;用不上那地道的功法,反而容易傷了自己。棍則不同,有所謂:“唯棍無法,以變萬千相,終是無法。”——這是使棍的奧義,韓舍龍最懂,因為他專仗蠻力橫擊,已無有能禦之者。江湖人稱“韓鐵棍”。

    又有一趟入京之行,才剛投宿逆旅,來了個人,自稱是“山東白二”。韓舍龍與之素不相識,問他的來意,劈頭應道:“俺聽你善使一條鐵棍,何不將棍兒拿出來看看給俺看一眼。”“棍自在車後掛著,請自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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