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荊道士 憨福品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玖 荊道士 憨福品

    湖南有個秀才姓荊,叫荊茅,字貢苞,書讀得沒什出息,教幾個蒙童為業;人稱老師,自己也覺得慚愧。久而久之,更不大敢話,非要開口不可,必定引經據典,以示不出於一己之見。人給個外號,叫他“古人”。

    那是嘉靖年間,川楚大旱,赤地千。本縣父母想盡辦法找水打井、祈降霖,而涓滴不獲。不得已張貼了告示,廣招能祈雨者,自凡是誰能求下雨來,都有百兩銀子的封賞。一向官有求於民事者,皆無此例,這一下鄰喧騰,老少嘩然。荊茅聽這事,回到家中同老婆談起,自歎沒有本事,道:“這也是個名利兩全之道——可惜呀可惜!我呢,是‘出門如見大賓’;縣父母呢,是‘使民如承大祭’《論語·顏淵第十二》,有一百兩銀子,卻沒那要的本事,唉!‘歸與!歸與!吾黨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第五》我還是給蒙童們改文章去罷!”

    荊茅的老婆一聽這話便道:“這有什難的?你快上衙門去,就三之內必能致雨。讓縣父母趕緊起壇台,好讓你做法事。你就扮起了道行,端坐祭壇之上,口誦聖經,直等著老爺下雨罷。”荊茅忙道:“‘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論語·述而第七》況且道難知,‘吾誰欺?欺乎?’《論語·子罕第九》”

    荊茅的老婆立刻道:“你就隻管去,別那多。到時候真下了雨,百兩銀子手到擒來;雨下不來,頂多饒人一場訕笑,何罪之有?”時作勢拎著條剛從晾竿兒上取下來的幹鹹魚要打,嚇得荊茅奪門而出,一路嘴停不下來地念叨:“‘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孟子·梁惠王下》,才是齊家治國之道呀!既然如此,我還是跑一趟好了。”

    荊茅這“古人”的名號一向響亮,縣父母也耳聞已久,知道他是個老實人,當不致作耍、騙取公家的賞銀。於是聽其所欲而為,立刻築土架木,搭了個壇坫。工事做了兩,到第三一大早,荊茅才登壇之乎者也地一吆喝,大雨滂沱而下,一整縣城非但足敷所需,縣屬田地也得以均沾膏潤。這一功,立得可不。縣太爺可不食言,雨還沒停,就賞了一百兩紋銀,還許諾:待雨停之後雇請吹鼓班子高抬大打地送返居處。

    雨停之後,縣太爺私下跟荊茅打商量:“下著這一陣兒雨呢,我才想起來:一百兩銀子擱在家不安穩。如今誰都知曉是你祈的雨、是你得的銀,萬一有宵強徒前來逞凶打劫,你非但未蒙其利,倒還先受其害了。你是罷?”

    荊茅一想:縣父母的是有道理。連忙道:“‘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民手無縛雞之力,看是保全不了這百兩銀子的家產了!”

    縣太爺倒是體己,忙道:“我卻有個主意:不如將這百兩銀暫寄我處,日後有用度,自來衙中請領便是。”

    荊茅立刻高高興興地接了腔:“‘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家室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論語·子張第十九》”

    空手回到家,荊茅的老婆一絲不覺意外,卻:“就沒打著讓你真捧回銀子來——時候還沒到呢。”

    過了幾,縣太爺卻親自到荊茅家來了,非但捧了先前差一點兒叫他吞沒的一百兩銀子,還另外補送了成匹成匹的綾羅綢緞,言詞甚恭,為的還是祈雨。原來這一度大旱,一省都沒轍了,巡撫聽了本縣得雨的緣故,特地派人來邀約荊茅上省城去禱祭一番。荊茅一聽這話,連脊椎骨都化了,一個坐不住,從椅子上跌下來,指著空空的椅子哭喪著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第八》我、我、我——”

    話還沒出口,他老婆已經跪地頂禮,算是領了命,嘴還不住地:“謝大人成全!謝大人成全!”

    縣父母一出門,荊茅便拉過他老婆來要打,教他老婆給瞪縮了手,不覺悻悻怏怏地道:“《詩》雲:‘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孟子·滕文公上》這可是多大的事啊?子何德何能?居然能上省城去賣弄?我可拿什去賣弄啊?”

    “你自己沒有本事,怨我則甚?”荊茅的老婆也嗆聲答道:“我也沒什奇能異術——”著,伸手指了指竿兒上那條鹹魚幹,道:“廚下這條鹹魚掛了三年,但凡遇上要下雨,前兩三這魚就滲水,從來都是如此的。前回貼告示那,我看魚幹滲了水,才讓你去的。今回你隻消帶著這魚幹上省城去,掛在臥榻之處。見了大府,就跟他叨念那一套你成在家叨念的什陰陽五行、春秋禮樂;總之,是一點兒一點兒搗飭著起造壇台、備用法器。回房看魚幹不滲水,就挑剔挑剔陳設器用不全,此旬改一回、下旬改一回,遷延時日而已。等哪魚幹出了水,你便趕緊登壇誦經。到得頭來,老爺沒有不下雨的——這,不是無往而不利?”

    別的法子沒有,隻能硬著頭皮這幹了。不料一到省垣,才安頓好下處,把魚朝床頂上一掛,居然灑下兩滴水來。荊茅定睛一看,鹹魚幹可不是出水了?於是急忙謁見巡撫,旱象不解是樁大事,不必在接待禮儀上做文章了,索性立刻施工,著即作法,無論如何先讓雨下下來再。巡撫當然樂意,當下請來匠作,連夜興築壇台。這一回沒什好挑剔的了,早起作法,到傍晚時分就大雨如注了。荊茅又得了重酬而回,這就不必細論了。

    妙的是故事不完。巡撫是當朝權相嚴嵩的門下,也是同一流機巧萬端、善於夤緣附勢以取功利之徒。這巡撫知道嘉靖皇帝好道術,便密遣使者向嚴嵩道明究竟,讓嚴嵩具箋傳令,把荊茅招進京師,獻給子。如此一來,生意做得更大了——荊茅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第十七》不過這一回出門,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把老婆也帶在身邊兒了。

    嘉靖皇帝果然在不久之後便召見了荊茅,開口無它事,直問:“你的道術,究竟是個什來曆?”荊茅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道術,可對於道談理,卻頗有把握,於是不假思索,把個皇帝當作了村塾的蒙童,搖起頭、吟起經書來:“‘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第一章》所以人:‘知’了什,要‘知道、知道’,可見知在道中。一旦至誠無私,便謂之明。是以‘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中庸·第二十一章》所以人:‘知道’了什,要‘明白、明白’,可見誠即是明、明即是誠。草民凡事至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中庸·第二十四章》的就是這個道理。”

    嘉靖君一聽這話,回頭跟嚴嵩:“怎來了個老儒呀?”嚴嵩也覺著尷尬,正想著該如何申辯,以致如何從這老儒生的陳腐八股脫身,不料皇帝又道:“此人與尋常道士語言全然不同,絕非泛泛方士,不可以怠慢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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