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斯年無子。早年有一個寵溺非常的兒子,因為觸犯國法,被他親手刑殺,自此“令行禁止,秦人不敢觸律” 。
範斯年的妻子因此大恨範斯年,認為他殺子求名,是故意用兒子的性命,顯示推進律令的決心。幾次謀殺未果後,自焚而死。訴曰“以此焚恨,焰盡不絕。以為爾恥,終生不雪!”
此後範斯年一直沒有再娶。
這段曆史已經被勤苦書院記去,將來必然會出現在《史刀鑿海》。《秦書》對此也未避諱。
範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範斯年養為範家嫡孫,其所背負的目光,是肉眼可見的沉重。
從小是百家經典,替代了青梅竹馬。古今政略,驅散了鳥語花香。
當鎮河真君抽簽定下了名字,範拯便扶膝而起,深深地看了同時起身的伏顏賜一眼,把入座以來的所有觀察,都框入眸中。
然後一條條戰鬥策略,便在靈光之中混入眸光。
他往外走,每一步都輕,氣勢卻重。
他是標準十三歲少年的身形,有些單薄稚嫩。但表情嚴肅,思慮深沉,十三歲的年紀,眼窩都住著心事。
“你們說誰會贏?”景帝的聲音悠悠響起,不過隻在六合之柱附近洄遊,不墜入人群之耳。
“朕就不參與討論了。”牧天子笑了笑,其聲飄渺在雲外: “父母之愛子,無計其資顏,況乎伏顏賜是這等天驕、這般顏色!朕怎看他,也瞧不見輸的可能。”
赫連雲雲確實是在場皇帝,實力最弱的一個,雖則登基以來,迅速把握權力,鞏固了朝政。但她即位是一件相對突然的事件,有太多先天不足,須得時間來填補。
這場六帝齊聚的黃河之會,對她而言也算是一場大考。
但她顯然已經非常適應這種場合,表現得輕鬆自在,並不視此為考驗。
“朕看範拯很有氣勢。”荊帝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少年老成,有大將之風。”
“堆山於稚肩,方有此勢。此般強則強矣,多殺靈氣。”楚帝的聲音帶著憐惜:“秦相未免教學太苛,擲金似鐵滿地棄,礪玉如石不見惜。”
如果說諸葛祚是天性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是那位星巫所留下的自我覺悟的傳人。範拯就是範斯年理想的寄托,迄今為止的每一步,都走在嚴格的規繩矩線,不曾偏移。
他的偶然好奇和他興之所至的言語挑撥,已經是他非常少年的一部分。剝開這些,他本該草長鶯飛的青春,真的隻有讀書和修行。
同樣是嚴肅的少年。諸葛祚的嚴肅,來源於內心的思考和思念。範拯的嚴肅,來自於外在的注視和雕琢。
前者是思念外顯為衣甲,後者是期望內陷為牢籠。
這根源性的極細微的區別,不是對其過往人生有詳盡的了解,不能洞察。當今楚帝對一個黃河之會上內府場的十三歲選手,都做了這般認真的功課……他絕不是一個像他姿態那樣輕佻的人。
秦皇的輕笑威嚴不薄: “石不破無以見玉,人不琢難得有章。秦人的脊梁,正是擔山而壯。正是擲金似鐵、礪玉如石,方有虞淵長城。小家子氣,能成什大事?”
跟熊稷鬥了幾十年,一轉頭對方已削發上山,他擺出‘過來人’的架勢,也是毫無心理壓力: “範相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責,秦廷於他,有謝無求。如何教導晚輩,畢竟是家事,朕雖九五至尊,也不該幹預。怎,貴國烈宗自己都出家了,卻留下了管臣民家事的傳統嗎?”
“今登觀河台,無不為國而征。豈有家事?皆國事也!”楚帝的聲音樂的,像個混不吝的後生,多過於掌握至尊權柄的君王: “秦皇無須過激。塵事百年,墜半縷鬢角之霜。風行萬,動一角台上之旗。以範拯見強秦,是管中窺豹,見一斑而已。”
“確能見一斑!”秦皇笑聲不改: “說起來範拯也是範相移進族譜的嫡脈,諸葛祚也是星巫收養的傳人,都是未以血脈為親,而以賢以情相繼。”
“範斯年嚴人嚴己,於秦宏圖大展;諸葛義先寬人嚴己,於楚蠟炬成灰。此水土異耶?德才失耶?”
今人一說起大秦帝國,就是秦太祖嬴允年水到渠成的超脫,就是崤山太子嬴武的“江山之固”,反倒是當今秦帝,明明贏了河穀大戰,建起虞淵長城,卻是沒有太大存在感體現的。
他向來如山緘然,有切實的力量和厚重。但總被下意識的忽略。
可所有忽略他的人,最後都要仰望他的巍峨!
洪君琰也是今天才發現,這位從不以言語聞名的秦天子,極罕見地鬥一次嘴,竟然如此詞鋒銳利。
“星巫為國而謀,計誅超脫,功成隕仙林,遺澤萬世!範斯年朕不做評價,政數之後,秦自有論,當在君心。”楚帝悠然道:“秦皇說國情如此,朕要說人各有誌。凜冬既定,霜外不存。春風若許,萬紫千紅!古往今來風流客,莫不天生地養,萬類自由。靠鑿開腦袋灌文章,是灌不進去的。”
薑望認真看著台上已經開始的比賽,卻始終有三分心神,落在耳識。
原來黃河之會上,這些天子法相,也不是幹坐著不說話啊。
也各種唇槍舌劍,閑長碎短的,跟觀賽席上的那些動輒麵紅耳赤,爭這爭那的觀眾,也沒什不同。頂多就是讀書多一些,罵人揭短婉轉一些……
隻是從前自己作為選手,不能與聞其間。
現在作為裁判,倒是能隨時加入聊天了!
當然他是死死守住牙關的。總不至於諸國天子吵個架,也要他來裁判?
“好一個‘凜冬既定,霜外不存’!這不正是說我黎朝!”洪君琰強勢加入群聊: “不過西北凍雪,其實不止一種霜色。雪原深處,其實也有紫嫣紅。天下隔閡已久,好似秋林蕭肅!往後咱們還是要多多交流才是。”
一時霸國天子皆不言。
許久之後,魏皇捧場: “兄長說得極是。雪原萬風光,朕是心向往之啊。該當交流!”
“其實好說!”荊帝忽而笑道: “內河之國,確實少見冰雪。魏皇既然對雪原這感興趣,找個時間,朕揚鞭躍馬,帶你去看!”
不比看不著麵目的霸國天子,就坐在場內的魏玄徹,五官清晰。他輕輕地往後一坐,很明顯的閉上了嘴。
“去雪原攬勝,哪有讓軍主帶路的道理?”洪君琰倒是語態從容,臉上笑容不改: “您看看什時候有空過來,朕必掃榻以待。”
薑望本還想等等齊天子開口,看這位東天子在這種場合會閑聊些什,眼瞅著兩邊皇帝就撕吧起來,聊著聊著像是要約戰了……忙喊了聲: “看茶!”
連玉嬋立即走出。小心翼翼地分出龍虎之氣,奉出八盞熱茶。
為了不叫這些皇帝挑毛病,這八盞茶是同時送出,同時抵達,茶量茶溫完全一致。
又為了隱作區分,是以兩儀龍虎之龍雲,奉茶於六位霸國天子。以兩儀龍虎之虎風,奉茶於並坐的黎魏兄弟之君。
雖隻是神臨修為,這端水的技術,完全洞世之真。
就連中央天子也‘呀’了一聲: “連敬之的女兒,在白玉京學得很雜啊!”
象國雖是道屬國,天下道屬何其多。哪怕它曾經常年在與旭相爭的第一線,在星月原為景國拋灑熱血、割舍頭顱??整個象國,大概也隻有象國國君,能在每十年一次的“道國大朝”上,幸運地走進三清玄都上帝宮,陛見中央天子,聆聽幾句教誨。
就連象國大柱國連敬之,一生征戰,功勳卓著,也這輩子都沒有走到景帝麵前過,更別說同中央天子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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