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極樂世界的“不動明王”,走出重玄家宗祠,掩上那扇沉重的門。
祠堂的明燭,已然盡熄了。
唯有爐的幾根檀香,仍然明滅。能透過熏黃的窗紙,隱約照見。
祠堂外麵圍著高高的院牆,山陵隱隱,在黑暗中起伏漸遠。
管東禪輕呼一口氣,白氣如霜,抬頭的時候,看到院門的位置,站著身穿太子禮服的薑無華。紫袍矜貴,繡四爪神龍。活靈活現,居於胸膛冷視。
倒比其貌不揚的長樂太子本身,要更顯見威嚴。
“孤來晚了?”薑無華略揚其眉。
“不晚,不晚。”管東禪撣了撣衣角,笑著往前走:“殿下來了,就不算晚。”
整個青石宮一係,今晚唯一真正要麵對的敵人,是當今天子。
而聖太子決定親自麵對。
其以白骨為子,借神行道,已入東華閣中。
在青石宮的計劃,這一切應當風雨不驚。在一個平靜的夜晚,悄然完成至高權柄的交替。理論上不會有任何人察覺。
華英宮是個例外,因為那是聖太子真正在意的一母同胞的血親,她也對青石宮有最深刻的了解。點碎白骨神像為煙,是東華閣的天子之怒,亦能以之為驚鼓,掩蓋這長夜劇變。
一切恰在燈下黑。
皇帝正在刑殺朔方伯,哪個不開眼的敢窺視?
赫臨淄的道武天尊,會靜佇在虛妄永的青石宮一一倘若有人能剝開今夜的種種,看到這一層,也隻會以為華英宮主道武成就後,去青石宮做什宣稱。
除此之外,青石宮在東華閣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這個夜晚更加平靜。
在望海台、觀星樓、太廟這些地方的落子,無非是鎮平國勢,靜默打更的梆聲。
智慧殊勝如晏相,舊事相關、割壽懷途如重玄褚良,對這些關鍵人物或撫或招,是為了在事後迅速穩定局勢……
要說真正有可能露出破綻、掀起波瀾的地方,也就是羅明月淨那邊。更具體地說,是那些潛入臨淄,為羅明月淨開門的香氣美人。
不是她們不夠小心謹慎,而是她們的實力和眼界,就決定她們是漏洞本身。
在這種涉及霸國君權的革鼎之變,萬不可能以這種層次的力量為關鍵。
在驗證華英宮的選擇之外,她們更多是起到一個混淆視線的作用。
當然,要是能夠釣到一些魚,那就更好。
薑無華從長樂宮中走出來,是一個很大的驚喜。
唯一的問題在於……
此君並沒有去管三分香氣樓的瑣事,沒有被那幾個香氣美人牽絆腳步。而是直接來到了重玄族地,再幹脆不過地攔在了重玄家的祠堂外。
完全可以說,是衝著他管東禪來。
而管東禪並不認為自己事先露出過什破綻。
作為聖太子手下最鋒利的那把刀,今夜之前,他一直在極樂世界靜坐,經年累月的歸於鞘中……隻等今夜,為聖佛而鳴。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做出判斷一
薑無華已經察覺了青石宮的行動,並且在今夜之前,就知道他管東禪的存在……同時對今夜的易鼎之局,有相當深刻的洞見。
才能夠精準地找到這,一出手就要攔下他這柄青石宮最鋒利的刀!
“七賊。你說清楚”
薑無華站在院門口,右手提住廚刀【治大國】,左手將小巧的【畫眉】倒扣在掌心。
這個人即便是拿著刀,也不見有什威脅的樣子。
像是永遠和風細雨的天空。
但他開口問話,院牆之外的天空,墓就沉重幾分。似乎這簡單字句,將整個夜晚都牽墜。
他問道:“你把我們大齊帝國的定遠侯,怎樣了?”
管東禪的眼睛泛起金色,就這樣靜看薑無華。
這是他第一次,把現太子作為對手來審視。
能在薑無憂、薑無邪、薑無棄的衝擊下,坐穩太子寶座。現太子怎可能是個庸才?
他想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薑無華在藏拙。
但所有人還是都小看了薑無華。
片刻的對峙之後,管東禪側轉半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想知道?”
他微笑:“殿下可以自己進去看。”
冷風如刀,刮過鬢角。寒意沁骨,衣如鐵凝。畢竟是曾經當過國公的人,他的儀禮挑不出半點毛病。院中一時肅重,雖夏末而見寒。
夜空中的濃雲,也像軍陣列甲。
“故有請,不辭耳。”
薑無華略微正了正太子衣冠,便昂揚邁步而入。
泱泱東土,豈有東宮不可履足之地!
但晚風忽而一旋,卷起落葉在他身前。各自結甲,立成兩尊氣勢不俗的枯葉衛士,提以夏風為長刀,各以文火做眼睛。
陣列大齊儲君身前,堪為儀衛。
院門外的黑暗之中,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暗色如水,逐漸漾出一張慈祥的「阿婆麵’。
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好說話了,像是那種“愛惜飛蚊解罩紗”的老好人。
但他幽幽現跡,在這夜終究輪廓分明。
他的存在,將寒意都驅逐,讓夏天回到夏天。
從來不顯聲色,幾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大齊國相江汝默,就這樣慢慢地走到薑無華身後:“既是“七賊’當麵,殿下豈可親身涉險?”
“至於定遠侯的安危……”
“就由老臣前去一探。”
從黑暗中走到院中來,江汝默的寥寥數步,是薑無華這幾十年太子生涯的宣稱。
如今的長樂太子,的確什都不用做。他隻要坐穩東宮,齊國便在他身後。今日之朝臣,都能算是他的朝臣。
今帝一旦放下權柄,他是唯一合乎禮製的繼承者。
華英宮和養心宮都默認有爭儲的資格,但畢競都在“爭”的路上,他已是儲君。
江汝默幾乎沒有什存在感,可畢竟身為大齊國相,在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所有文官的站位一今夜文運為柱,百官為脊,撐的是長樂宮。
所以管東禪禮貌側轉的半身,便有幾分陡然的鋒利:“江相國!”
他審視來者:“你怎來了?”
“您這話問的,像是沒有在齊國當過官。”
江汝默在長樂太子的陰影中往前走,態度明確地為長樂宮開路:“我俸我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一一官吏之任國也,盡忠職守。國家有需要,難道本相可以安然躺在床上。養得這肚滿腸肥,真能一夢待天明嗎?”
“無天子之令,京畿大軍不輕動。”
“鎮國大元帥和篤侯又遠征在外……那就隻好勞動我們這些文臣。”
他慢條斯理地跨過了院門:“前來平叛。”
管東禪圓睜金眸,頓顯出幾分忿怒相。
他並不介意自己被稱之為“七賊”,因為那是當今天子的定性,他敬重天子。
他仍然尊稱薑無華為“殿下”,因為他認可薑姓皇族的尊貴。
唯獨江汝默口中的這個“叛”字,是他無法接受的。
“當年你便不以才思顯名,政考也不上不下,修行是中人之姿,文章勝在四平八穩。所有人都說你是一個老好人。”
管東禪瞧著他:“這些年時局少風雨,境內也算安定。江汝默,你是一個很不錯的裱糊匠。等到夜過天明,出來裱糊一下窗縫即可……怎做得挽狂瀾的事情?”
“樓蘭公當朝的時候,我都沒有資格與他對話。後來為七賊而死,我也隨大流寫了抨擊的詩篇,不過字句堆砌,自己都不記得內容了一一不意再見是今夜這般的場合。”
江汝默唾麵自幹,隻是微笑:“您對我的評價我全盤接受一一可今夜的風太大也太冷,屋已經待不住人。我這個裱糊匠,不得不出來看一看……試試補天缺。”
彼時他已經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間,或者說,他立足的地方,便自然的成為了中點。
東華閣始終沒有聲音傳出,太廟又已封鎖,護國大陣已經開啟……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對國勢的調用都非常有限。
但相國者,文官之首,天下之樞臣。
整個大齊帝國的每一條經脈,都從他這流經。
這秋陽郡是重玄氏封地所在,累代經營。在江汝默出現的這一刻,就由他代管。
偌大一個郡府,官氣匯湧而洶洶,民心合聚而煌烈。
但見無數公文字眼,如他的麵容一般在黑夜清晰,競相躍出水麵,都投進他的身體。
其雖一身,卻合天命地運,一時與管東禪相視,不落下風。
他更往前走,步劃規矩,稱量禪境,是朝官視佛,問責淨土!
管東禪慢慢地回過身來,終於橫攔在祠堂大門前,立成一堵高牆。他的左邊是“人生何難’,右邊是“天下之重’。
“說實話,從坐禪中醒來,聽說現在的國相是你江汝默。”
“我想天子果然是昏聵了。”
“他被過去的一係列武功衝昏了頭腦,愈發的剛愎自用,才會把這重要的位置,交給你這樣一個沒有立場的人。”
“他隻需要一個貫徹君意的傀儡,不需要一個真正能夠調理陰陽的相國。”
“他認為他永遠聖明,永正確,將所有勝利全都歸功於自己,將所有的錯誤都指咎於他人,不容許任何忤逆的聲音。”
“我尊敬他,愛戴他……也對他失望。”
說到這,管東禪咧開嘴笑:“我很高興能在這時候看到你的擔當,看到你在和風細雨之下,本有如此堅定的立場。這讓當今陛下,仍能在我的記憶中延續輝煌。”
他抬起手刀,虛虛往天空一斬:“你一定要堅持到最後一刻。方不負君心國恩,才能讓我相信,過去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作為元鳳時代的唯一一尊國公,自其以後國公之爵不複有,他在元鳳年間所建立的武勳,是任何武將都無法比擬的,隻有天子本人能夠壓他一籌。
後來的大齊軍神,也隻能說相近,不能說超越。
他為之所付出的一切,當然也不能盡與人言。
當年是實打實攻破了強大的明國,才以明地為封地。
一旦東華閣易鼎成功,他就是青石太子壓在兵事堂的大印。其個人修為,軍功資曆,都足夠鎮場。此時抬手作刀,終叫東土有舊鳴一一重複樓蘭公的名號!
從齊都臨淄到秋陽郡,剛好隻間隔一個濟川郡。
濟川郡作為軍事重鎮,最有名的並非地上那些風景,而是地底深掘之後,圍繞著萬妖之門副門所展開的“濟川地下城”
而整座“濟川地下城”,就是在青石太子薑無量的手稿基礎上擴建完成。
長期以來,朝議大夫宋遙,即是“濟川地下城”的鎮守者。
他最早並不是青石宮一係,不然也坐不穩朝議大夫的位子。但在經年累月的地下城鎮守生涯,對青石太子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對青石宮的理想,有了深刻的認同。
是他主動向青石宮靠攏,心中頌佛,得到佛的回應。
在某種意義上,“濟川地下城”即是青石宮“王業之基”。
一旦東華閣決出結果,濟川郡和決明島,會是偌大齊國版圖,最先響應中央的地方。
此刻管東禪掌刀橫天,已將“濟川地下城”運勢調動。頃見濟川郡上空,寒龍裂天而走,長空驟白而驟暗
是以郡勢隔郡勢。
濟川一刀,切斷了臨淄和秋陽郡的聯係!
院中的江汝默,仍舊慈眉善目。
他當然明白這一幕意味著什,也立即意識到太廟已經生變。
管東禪叫他堅持到最後一刻,“好說話”的他選擇往前走。
大袖一卷,手中握住書簡。
這些年功業,管東禪所評價的那些“四平八穩”的文章,都在泛黃的竹簡上,而後往前送
苦海分波,淨土裂境。
百言不如一默,今以書簡作刀。
此時的管東禪,卻隻是將那抬起的掌刀又落下。
虛空顯現一尊頂有七髻、辮發垂於左肩的忿怒明王尊,身裂長空,如纏鎖鏈,背負業火,似擔眾生……手持戒刀而下斬!
這一生腥風血雨,都為我佛降外道。
不動明王,是禪的忿怒相。
兩尊枯葉衛士,被刀風一卷就瓦解。
凜冽的刀意,吹斷江汝默的須發。
無邊的業火,焚燒他的文章。
眶當!
就在那明王戒刀倏而斬近,已逼至江汝默頭頂時,最淩厲也最脆弱的那一刻一一卻見一柄廚刀豎來,以劈對斬,狹線相逢,劈在了刀鋒上。
一長溜的火星飛在空中,飄蕩似星河,兩側河岸各顯幻象。
西岸是金身佛陀,普度眾生。東岸是萬家燈火,圍爐坐食。
萬家炊煙對香火!
“國相。”
薑無華腳步一抬,就到了江汝默身前。他的步子方闊,有一種“名正言順’的堂皇。
“受國不祥,為天下王。既言天有缺,自然孤有責一您可不能一直擋在孤的前麵。”
“不焚真火,豈證真金。不脫魚鱗,何來龍鱗?”
他言笑自然,握住短鋒,連連斬刀。
戒刀兩尺三,廚刀八寸長。後者斬前者,如在砧板之上宰大魚,開膛破肚去鱗,鏗鏘都帶韻。他五官生得確實不算精彩,但落刀的時候,真有行雲流水的美感。
管東禪眸光燦亮:“殿下好刀法!著鋒精準,剖勢有力,非洞見國事民生,不可成此刀。”手中戒刀更是一挑,便似大魚從砧板上跳將起來,一躍為龍。
佛有護法,八部天龍。
此般龍眾,不顯皇權之貴,卻遊於淨土禪境,有梵性之明。
他強勢殺出薑無華的“砧板”,用戒刀化龍而斬龍
無邊禪境忽有琴瑟和鳴。
不動明王身前有鴛鴦齊飛。
滾滾紅塵如潮來。
卻見一柄修眉小刀,立在潮頭,悄然而至。點在戒刀之柄,將此刀點退三寸!
廚刀又一壓,複將戒刀壓回砧板上。
“以情愛之道,破青燈古佛……”管東禪的表情說不清是讚是諷:“殿下看來早有準備,一直都對青石宮抱有敵意!”
“不要拿孤的未雨綢繆,稱量你青石宮的賊膽包天。若無變化發生,準備永遠隻是準備。”薑無華平靜地道:“孤無害人之心,因為天下在孤。孤有防人之心,因為孤在天下!”
管東禪以戒刀稱量修眉刀,輾轉騰挪,哈哈大笑:“都說長樂宮一對璧人,是伉儷情深,難得典範。”
“今視之不過如此。”
“殿下與那宋寧兒舉案齊眉,琴瑟和諧……諸般表演無真心,隻是為了修刀而已!”
“情愛隻是你謗佛的武器,豈不叫人見扼?”
廚刀在明,眉刀在暗,薑無華一手正持一手反握,堪堪將戒刀匡限在一地。
“名滿天下的樓蘭公,成了今天的不動明王,固守所謂的極樂世界,好像也已經忘記了紅塵。”“你們偏執於一種理想的存在,就連情愛,也要偏執得這理想。”
“愛不是那純粹的事情。”
“毫無理由的愛並不存在。”
“我因為她的美色而愛她,因為她的家世清白而愛她,因為有益於修行而愛她……這些理由有什不同嗎?”
“我愛她是真的。”
“愛就是真的。”
薑無華波瀾不驚地說著,右手刀出有疊影,斬得戒刀如怒海孤舟。左手卻是倏忽一遞,溫柔得像為妻子描眉,卻於紅塵驚濤中,已將那柄【畫眉】……釘進了明王戒刀。
於刀鋒之中嵌刀鋒!
管東禪有些驚訝地看著這柄被釘穿的戒刀,終是歎息一聲:“愛確然是真的。”
“我認可殿下並非青石宮的替代品。”
“您是另一種未來。”
他鬆開手,任由忿怒明王尊手中的那柄明王戒刀,在長樂太子的廚刀下支離破碎。甚至那忿怒明王尊本身,也簌簌如沙落。
而他遍身漸起光明意:“可惜能夠實現的未來,隻有一種。我已經走在最恢弘的道路上。今見歧也,我不得不向殿下……致以歉聲!”
他鬆開的五指卻合握,握成拳頭更往前。
江汝默和薑無華都看到了這一拳的聚攏,卻無法阻止它的誕生。
不能阻止它出現,就注定不能阻止它前行。
此無懼無怖無畏……大光明拳!
這隻拳頭聚勢於東,轟然照出,轟得整個秋陽郡,真如秋陽高起,那間一片亮堂。
拳聲嘹亮,仿佛叫破長夜的第一聲雞鳴。
一拳轟得千光。
卻見燦光波折,光海中有二指橫來,便如蛟龍作剪。
瘦長的兩根手指,不知何時潛來,卻乍起於關鍵,以屠龍之術,剪破光明。
薑無華的【治大國】又斬至,【畫眉】又輕起。
管東禪的拳頭被剪退,隻是拿眼一掃,便盡知前因。
“江相國的晦隱本事,確實是我平生未見。難怪這多年位極人臣,還能不顯山露水。今為遮掩,使我心驚。”
他感慨不已:“晏相也還是這喜歡綿藏針,笑臉殺人!”
在江汝默身周所逸散的文氣中,光紋蕩漾,晏平逐漸顯出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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