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9章 明月夜,褪色如消雪
犰玉容的力量是“萬法皆避”!
一切外法都難以侵入她的防禦,一切道則都要先避她“一舍”。
光王如來當年給她的評價是——“身在五行外,道不與諸天同。”
她是遊走在陰陽之外,穿行於時空之隙的獨行者。天生妖征是她啟動時如星海溯遊的眼睛,這雙“避法之眸”,生來不受外道的約束。
如此她才算是那個時代冠絕天獄的大妖,令無數對手望之先退。
這也是黃舍利認出她的原因。
誠然曆史浩如煙海,天驕多如浮埃。但總有那幾顆格外璀璨的星辰,其光芒不能被曆史掩蓋,在時間的長河熠熠生輝。
在天獄世界成就超脫,要比現世成就更為艱難。
犰玉容當年是有望超脫的存在,人族專門針對她展開了多次截殺,其中最激烈的阻道一戰,永久地改變了文明盆地的地貌。
至今仍然名屬人妖兩族九大戰場之一的“燹海”,就是那場大戰的遺留。
混沌兵燹永焚於彼,燒融了山川岩鐵,留下不熄的火海。號稱是“無邊劫火、無窮兵孽之境。”
也正是在“燹海”,犰玉容的“祭妖天決”幾乎改變了戰爭形勢,在往後的歲月發揚光大,衍生了“屍舟”等一係列妖族戰爭殺器。
獼知本在史稱“絕巔劍闕”的道曆三九二九年,聯合三族強者阻道蕩魔天君,已經算是大手筆。但跟人族曾經在天獄世界的動作比起來,仍然差著體量。
人族為了阻道妖族天驕,甚至直接發起戰爭!
當然這並不是獼知本的問題。漫長的歲月演變之下,雙方在力量的調度上,早就有了根本性的差距。
一個人的強大,在對手身上有最直觀的體現。能夠被鎮壓諸天的現世人族這樣針對,犰玉容的天資可想而知。
就是這樣一個絕代大妖,在誕生“燹海”的那一戰之後,就銷聲匿跡。
後來再有消息傳出,便是她的“祭妖天決”。
現世人族重創了她的道途根本,中止了她的超脫路徑,卻沒能徹底地抹掉她。此後一直到她萬載壽竭,現世人族才放鬆了對這個名字的注視。
在黃舍利的認知,這就是一個絕世天妖在前途斷絕之後,依然不曾放棄,仍然為種族做出重大貢獻的故事。是一尊活躍在曆史上的“我之寇仇”。
放眼整個種族戰爭的曆史,“祭妖天決”對於妖族的貢獻,或許並不輸給一尊超脫的誕生。
但黃舍利也不曾想到,世上第一頭“祭妖”,竟是犰玉容自己。
而這場八萬年的晦隱,在今天結出豐碩的果實——
沒人能想到一頭“祭妖”能夠爆發出這樣的力量,這直接導致整個月門戰場的失衡!
“諸天之美,愛而有限。天妖玉容,豈能不知!”黃舍利情知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圓睜雙眸,其間沁血,一株菩提樹枯萎在一瞬。
身外雷音塔此時洪鍾大呂,一層一層地崩塌!
而她身後顯出一尊閉眼菩薩的虛影……驀然佛光燦放,伸出一千對手臂!
各結禪印,各顯梵性,亦都遙對犰玉容:“恨不同代而生,幸得相見此刻!莫負此緣——美人!到本府近前!”
她的言語如此孟浪,可她的眼神這樣嚴酷!
此等時刻,無論秦齊楚牧,抑或那個大家都默契對抗的中央大景,都必然在整個神霄範圍內阻擊諸天聯軍的援兵。
都一定在以自己的方式,減輕荊國的壓力。
而荊國要做的,就是將中央月門的陣地夯實。
將營地築成軍堡,把軍堡建成城池,最後讓中央月門永懸於神霄,比燧明城都更加耀眼。
這件事情一旦做成,荊國便豪取神霄第一功。
隨時隨地照耀整個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幾乎可以提前鎖定這場戰爭的勝利。
往前追溯多少時代,隻有反妖、誅魔、逐龍這三場戰爭,可以與這一次的神霄戰爭較論。
這場決定諸天格局的戰爭,必將深刻影響諸天生靈的命運。
於此爭功,爭的是人皇的位份!
中央月門隻要守下來,荊國對於神霄戰爭的提前押注,就已經可以宣告大勝。由此帶來的豐厚反饋,足以將荊國再推舉半個台階。
大荊帝國那位殺陣天子,將憑此一躍成為六合天子最有力的競爭者。若是放棄六合之路,憑借此等武功,偉力自歸是必然,另求超脫也不是不行。
所以荊國傾國於此,所以蟬驚夢也傾諸天。
作為軍庭體係下最具代表性的天驕,黃舍利身上完全體現了荊國的戰爭意誌。
在逆旅枯涸的時刻,她碎【菩提】,舍【雷音】,展現她還未能真正掌控的千手禪身,以佛降妖!
諸性自空,曰不淨、塵滅、哀苦、懷劫、他恨……
其絕巔之後所創造的“諸性自空印”,曾被黃弗拿到荊帝麵前獻寶,說犬女不才,分心參禪,修煉了這久也沒有成佛,隻是創造了一門當如佛陀一般被敬奉的蓋世大手印!
此刻禪身高懸,千印齊出,完全封鎖了中央月門。
時空的波瀾,蕩漾在犰玉容身邊。
被犰玉容所拉扯的時空,這一刻似就化為她的絞索,將她美麗的身形,囚禁在途中。
她卻隻是垂視黃舍利:“好絕巔!若非明月在天,殺你倒是更重要的事情。”
自古以來,人因神通而貴,神通因人而名!
黃舍利因為【逆旅】被妖族強者所注視,而因這“諸性自空印”和“千手禪身”,有了必殺的份量。
銀色的長發輕輕揚起,犰玉容的眼睛如星海溯遊。她的美麗的確如明玉雕刻,而她所爆發的力量……已然回複到曾經的巔峰!
但見她伸手如同水中舀月,往下輕輕撥了幾撥,那千雙手、千般印,竟如春草被風吹,左右一晃盡伏地!
黃舍利吐血而倒栽。
倒是長袍為黃龍,悲鳴而飛,將她承載。
刺啦!
裂帛之聲響起。
那是過於銳利的箭矢,恰與倒飛的黃舍利錯身,其所掠起的凜冽天風,割破了黃袍一角——亦是重傷的黃舍利,勉力以玄黃之氣加持此箭。
“人間好頭顱,不止黃舍利這一顆!犰天尊乃妖中老朽,何不自取?!”
卻是正與玄神皇主睿崇廝殺的曹玉銜,拚著吃了一記往生神咒,挽弓飛箭殺月門。
但見他將身搖動,後脊生出羽翅挾風雷,左臂如龍覆金鱗,右臂如虎,肌肉鼓成山陵——將那張瞧著纖長的弓,拉成了滿圓!
【血肉生靈】乃是武軀的最高成就之一,於曹玉銜身上各有靈顯,仿佛每一塊血肉都生出自己的意誌,有了自己的修行,體現獨特的力量……使他變成一尊如此強大的“人”!
玄神皇主的往生神咒砸上此軀,卻被磅的生機所撞開,像是一盆澆在了火海的水。徒然滋聲,難蝕此軀。
一個黃舍利的性命,不夠讓犰玉容轉頭,再加一個送死的武道宗師曹玉銜呢?
能否讓她猶豫瞬息……哪怕隻是瞬息!
可犰玉容還在往前走,隻將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留在身後:“你練得此般武軀,和妖征有什不同?”
人本是妖族的造物。
人形本是妖形。
【血肉生靈】的武路,在某種層麵上來說,何似於一種“返祖”。
那邊唐問雪不發一言,隻是將掌中的【冷月裁秋】,斬成了一抹橫空的流銀。
海族占壽的實力毋庸置疑。
唐問雪即便與之放對,也無法占到上風。之所以將極意天魔彩瑆也圈在刀下,完全是出於照顧整個戰局的考慮,讓宮希晏可以分出更多精力指揮大軍。
荊國的戰略目的並不是在這擊敗諸天聯軍,而是頂住諸天聯軍的攻勢,守住中央月門。
隻要頂住最激烈的這幾輪進攻,其他五國的援軍就一定會趕來。
借助洞天寶具【極煞天輪】的威能,她在這纏鬥兩尊,雖被壓製,一時半會卻也保命無虞。
相持的時間最終會加諸於勝利的天平!
可鼠秀郎和犰玉容的這一次突破,頃刻打穿了均勢。
她亦沒有半分猶豫,直接將相伴多年的寶刀碎於一時,斬出裁殺四季的刀光!
一年四季,無非春秋。一生四時,無非晴雨。
平生愛斬刀的折月長公主,今次斬刀再斬敵,頃將占壽歸於一生的雨季。讓無所不在的刀光,勾連那些不願回首的往事,落成傾盆不歇的愁雨。
這是勢、意、技均至完美的一刀,以她最為珍視的愛刀為代價,隻求阻占壽於一時。
而她自己卻一把拽住了極意天魔幻彩流光的長發,承受著諸般極端魔意的侵蝕,任憑彩瑆指抓侵身,就這樣拖著一尊天魔往中央月門趕!
她的身形過分銳利,幾乎把自己斬成了一柄快刀,完全不顧及道軀的損傷,劈碎距離,刀追時光!
可她的身形卻驟滯。
連綿愁雨之中,無盡刀光之下,號為“無冤皇主”的占壽,就在這時,碎掉了他七彩的左眸!
“中央月門攻伐戰”是一場雙方都在不斷加注的賭局,也是迄今為止最殘酷的一場局部戰爭。
因其有不設限的賭注,故也有不設限的殘酷。
然而到了犰玉容登月的這一步,諸天聯軍至少在這個局部戰場已經贏得了關鍵優勢。
唐問雪未必追得上犰玉容,追上了也未必來得及幹擾。
占壽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種情況下跟她奮死相拚。
可占壽毫不猶豫地這樣做了,且給予更為狠厲的加碼——
他一身超凡入聖的本事,都在一雙眼睛上。
此刻當場崩碎一隻,幾停唐問雪之壽,讓她滯於追月的半途。
尚還掛在唐問雪手中,被其牽拽,也抓撓其身的極意天魔,在那流光溢彩的壽色,隻感受到來自占壽的最強烈的意念——
一定,要贏!
不管付出什,不管還要隕落多少絕巔。
如果連中央月門都打不下,接下來的戰事隻會更艱難。
但凡遲疑半分,後退一次,往後就是無底的深淵。
萬不可辜負今日,往後隻能在血裔麵前悔恨當年!
魔族並沒有什榮譽的傳統,也沒有什種族的認同。多少年來和人族的戰爭,隻是覬覦現世的豐沃。而在人族橫壓萬界的今日,他們必須加入這場唇亡齒寒的戰爭。
彩瑆一向自視冷漠,也並不在乎什血裔後代,隻問今朝,隻求自我。玩弄情緒的魔,哪有什真情可言。
今日吞人族,明日食海族,二者都是她的食物。
可不知為什,承受著唐問雪拽住自己頭發的那種用勁,看到占壽這樣的強者不惜自殘來阻敵,隻為爭取一絲一毫的勝機……她的情緒也濃烈起來。
她感到這是一場光榮的戰爭。
她明白這是愚蠢的。可她隻是慘笑一聲,遍身流光如群蛇攀樹,都向唐問雪去——她將自己的本源道則,情緒極烈之時所顯現的色彩,添為無冤皇主壽火的柴薪!
這場中央月門攻伐戰,已經到了最慘烈的時候。
這一刻墜空的屍體飛似流星雨,回援的荊人已經不惜代價。
荊國太師計守愚更是抬舉鳳翅鎦金,強行拖著鼠秀郎,在虛空灑下漫長的血痕,一邊碾殺這尊大聖,一邊往中央月門趕。
但都來不及。
行走在月門上的絕代天妖,悵然回望這一切,隻是半蹲下來,伸手按月——
“今為……妖族祭。”
為妖族而成祭妖也。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壽竭難逃。
潛隱八萬年,犰玉容事實上也隻有這一次爆發的力量。
可這登聖的一如此璀璨!
萬法皆避,也退月華。
神霄四陸五海的明月夜,於今褪色如消雪。
中央月門在犰玉容的掌下千萬次裂解,從永高懸的明月,碾作無窮無盡燦白的時沙。
正在被計守愚碾殺、也死死抓住計守愚的鼠秀郎,還在趕來中央月門的拉鋸過程中……不顧道身裂解的傷勢,怔怔然看著明月。
看著那握碎明月的絕代天妖,也隨明月一起碎去。
故事的開頭如同話本一般——
一個備受淩辱的渺小鼠妖,一次次反抗強權未果,一次次逃離反而引來更作踐的侮辱。
就在最絕望的時候,在準備自殺的那一天,得到了一頭祭妖的幫助。
在那頭祭妖開口之前,他以為所有的祭妖都隻是傀儡。甚至那貓族的少爺在淩辱踐踏美麗奴仆之時,也常常讓祭妖守護。
那天那頭祭妖說——“祭妖被創造出來,不是為了製造妖族的痛苦。”
他一直都沒有想明白這一句話。
在痛苦之中誕生的造物……不是為了製造痛苦。
他得到了指點,從此勤修神通,苦練法術,拚了命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絕巔,乃至登聖。
他放棄屠滅貓族的那一天,並不是因為妖皇的勸告,而是他想起了犰玉容的這句話。
從最低的河穀走到最高的山巔,他從來沒有懷疑自己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他注定要拯救自己,也理所當然要拯救妖族的命運!
可是在他關乎未來的故事想象,那道美麗的身影並不會離去。
他的老師,他的信仰,救贖了他一生的……犰玉容。
犰玉容也從來沒有告訴他,她隻有這一次爆發就凋謝。
他一直以為……這是犰玉容回到台前的盛大表演。在這場諸天矚目的偉大戰爭,他願意為她把中央月門鋪作舞台!
可犰玉容卻在這謝幕了。
這怔怔看著碎月的目光,也被破碎的目光接住。鼠秀郎注視犰玉容的時候,犰玉容也正看著他。
“成為祭妖之後我也失去了創造力。看不到前路,再也沒有新的靈感。”
碎光之中,犰玉容仿佛自語。
“本想再做點什,但能做的已經很有限。”
“生而無用便隻剩煎熬。”
“這八萬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死。”
“妖師如來告訴我,末劫之後是新的時代。我看不到,我也不期待。但‘祭妖’是這殘酷的東西,我親手創造了一種根源性的痛苦。作為罪魁禍首的犰玉容,她沒有資格貧乏地離去。”
“消失在這……我沒有遺憾。”
最後她的眼神才有一絲波瀾:“小老鼠,你能理解吧?”
鼠秀郎張了張嘴,可是一張嘴就吐出血來,他又死死閉上了嘴,咬得牙齒都錯響。
這位“恨他稱美”的大妖,自尊心強到一種偏執的地步。可當下他實在不願意自己在犰玉容最後的注視中……形容狼狽!
犰玉容卻笑了。
她的笑容是一種理解。
她跟鼠秀郎說,“小老鼠,你能理解吧?”,事實上是她能理解鼠秀郎的一切。
這位創造了“祭妖天決”的絕代大妖,最後隻是抬望於天,在碎月中高聲:“犰玉容碎月於此,萬族累世而負的枷鎖,亦當碎於今朝——還請諸君,為我大饗此宴!”
中央月門已經被摧毀。
已經“校準”的時序,再次波瀾不定。
荊國在這鋪開的陣地……已經成為孤島!
強者可以飛天遁地。絕巔更是各有手段。
軍隊卻不能在旦夕之間,跨越這茫茫宇宙。僅靠星槎來送,不知要送到何時。
而等閑幾個絕巔過來,已經無法更改此處戰場。
於人族,“天時”已失;於荊國,現在就是絕境。
七尊絕巔,七支強軍,還有蔣克廉、端木宗燾這樣的當世真人、天下名將……數百萬荊國大軍。
全都陷在諸天聯軍的包圍圈,淪為諸天聯軍的盤中餐!
對於諸天聯軍來說,這是揚眉吐氣的時刻。
可是對於斷聯在此的荊國戰士,這是何等絕望的時間!
計守愚強行拖著鼠秀郎躍遷而來,卻隻追上犰玉容的碎影,隻掬起一捧中央月門的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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