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1章 朱批墨詔
向知旭日東升,有烈光萬道。今朱紅一點,以神霄裂隙為槍芒!
神霄戰爭的烈度,已經超過了新曆以來的任何一場戰爭。可當下畢竟隻是戰爭的初期階段,隻是先鋒部隊的對撞。
在諸方所認知的戰爭前期,大荊天子就已提槍登場!
古來一無所有的人,血濺五步並不鮮見。
破釜沉舟的勇氣,越是家大業大,越不能再有。
今廣有天下,而決於一時。
偌大一個神霄戰場,從中央天境到凡闕天境,再到五陸,再至四海,可以說處處烽火,大家早已殺紅了眼睛……然而當此瞬間,誰不懾於【點朱】?
荊天子尚在神霄外。
從頭到尾,他隻是探進去一截槍尖。
名為「神霄」的長章,劇情已經改寫。
他戴著那頂鐫有棘紋的平天冠,披著那件輝光朦朦的七彩綴星袞龍袍。身後帝旗飄揚,代表各地軍鎮諸方銳甲的十三星辰環繞著他——
誠知生老病死,人間常事。星隕月缺,宇宙自序。但孤身立此虛空,實在不能心無波瀾。
而今呂延度死了,羅死了,宮希晏也死了。
死的不止這些。
關於這場戰爭迄今為止的撫恤,皇帝所簽認的那些名姓,重到他提筆都艱難——
他隻能提槍!
眼前搖動的旒珠如此光澤圓潤,原來並不是那些禮官所歌頌的日月之行,星辰之璨……分明荊國黎庶的眼淚!
他當然可以說不得已。
但一個國家所有的選擇,到了最後,必須是君王來承擔。享有最大的權力,就要麵對最大的責任。
所以他來了,他用一杆點朱槍,描述他的到來。
茫茫宇宙,虛空無盡,巍然獨立的他,幾是這一切戰爭的最中心。抬望是蓬萊道主和龍佛的茶歇,垂眸是神霄戰場的雲流蟻聚。
他沒有任何話語,隻是將長槍繼續點落——
他能一槍掃盡了這個戰場,能夠一槍將整個神霄世界打穿。
占壽的撤軍隻是一個態度,是對霸國天子勇氣的尊重,事實上這以百萬來計數的大軍根本撤不走。
【點朱】不移,荊天子不點頭,誰也走不了。
是以那朱紅之下點裂的時空,悄然洇出一絲墨綠。這一縷顏色如龍卷而起,見風便滾,終如長軸攤開,托住了點朱槍。
荊天子朱批見妖章!
如紙承墨,似荷載蓮……墨綠色的綢,截住了朱紅色的胭脂。
那種滅殺萬物萬事的極凶之意,才從戰場上的那些強者心中退潮。籠罩生靈之心的死亡恐懼,才稍稍遠隔。
「隱恙」心中生起一種明悟——
妖皇來了。
妖皇不得不來!
荊國不能損失駐留在中央月門的大軍,妖庭也無法坐視鼠秀郎和犰玉容的犧牲被白白抹去,不可能把占壽和這支贏得了中央月門攻防戰的軍隊留在這。
極凶之意被阻隔的當下,這墨綠色的「綢」,也終於從一個偏狹的截麵,在觀者的視野中,翻卷成立體的本身。
原來那是一支墨綠麒麟如意,華美威嚴,盎然有荒古之意。它輕輕上舉,托住了大槍。
其名【載墨】也。
是當代妖皇帝玄弼的兵器,而若延伸曆史,要一直追溯到遠古時期。
相傳在遠古天庭時代,議事繁瑣,用璽複雜。天帝常常不經廷議而私詔,便是用這支墨綠麒麟如意,在詔書上輕輕一蓋,留下祂的私印。
如此這般的私詔,被當時的天庭重臣稱為「墨詔」,以此與蓋有天璽的「玉旨」區分。
放在遠古時代來說,這種天帝隨手把玩出來的物件,不算什頂級重寶。可是到了天庭都成劫灰的今天,隻有它還能代表那個極盛妖庭的威權。
帝玄弼養之於當代,重新確立它的地位。也確立妖族永不甘於人下的決心。
今日【點朱】對【載墨】,朱批落在墨詔上!
亦是古卷與新章的一種對話。
握著這支玉如意的手是霜白的,被墨色襯得冷冽。織工一如舊時的天帝袍,披覆著這個時代最有權力的大妖。
如墨的長發,冰晶般的膚色,威嚴冷峻的麵容,還有一雙好似懸鏡的明亮眼睛!
在茫茫宇宙虛空,神霄大世界之外,他注視著麵前的荊天子。
「唐憲歧,這不合規矩吧?」
他的聲音倒是十分斯文,還帶著些許不被理解的認真,像個一定要跟人講道理的書生。
荊天子當然沒有再往下按鋒,隻道:「社稷危亡,天子當國。柱國有難,天子親征——有什不合規矩?」
妖皇微微揚頭,他所戴的玉冕形如天碑,恍惚他的言語也正刻成碑文,是過去形成的共識,也是未來公認的真理。
他確然地口含天憲!
「如果用超脫的力量來改寫戰爭,戰爭的意義就不複存在。」
「超脫之下的掙紮不被承認。」
他說道:「超脫盟約也可休矣!」
眾所周知,《昊天高上末劫之盟》是人族牽頭簽訂的強權盟約。它限製了異族超脫同歸於盡的手段,放大了現世人族的優勢,讓人族對異族的出手變得毫無顧忌。
但盟約本身,的確是有一些堂皇的條例存在。
它鼓勵諸方用超脫之下的手段解決爭議問題,提供了一種自下而上的,對超脫者來說是「桌麵上」的棋局。
讓超脫者不再下場擼袖子,而眾生殺局。
它對現世和諸天之間的戰爭是有限製的,限製超脫——「無謂使現世崩潰,諸天永淪。」
當然超脫者和超脫層次的力量,這當中是有模糊的空間的。
這種模糊的空間,在超脫之盟簽訂的那個時期,亦是諸方的默契。
需要的時候可以拿出來說,不需要的時候可以付出一定的代價,假裝看不到。簽訂盟約的當時,異族在這個方麵不占劣勢。憑藉諸天異族的數量優勢,以及妖族繼承自遠古天庭的一些古老手段,於此可以大作文章。
可簽訂盟約之後,隨著道曆新啟,國家體製建立,現世人族一下子養出了六尊霸國天子!這就確立了絕對的優勢。
舉國勢而超脫者,享有超脫盟約下,這個模糊空間最大的自由。
當然自由的前提,是對方沒有相對應的力量來製衡。
不然最終的結局隻會導向一種——在敢於永淪的前提下,超脫者的數字被削減了意義。因為數量少的那一方超脫,仍有毀滅現世重啟諸天的能力。
就像荊天子曾舉國勢而鬥七恨,在七恨超脫前,卻不曾舉國勢而蕩魔潮。
超脫是對應超脫的!
「朕何曾說過,要用超脫的力量,來改寫這場戰爭?」唐憲歧隻將【點朱】一抬,抬在虛空之中,劃出一個紅圈來。
圈內隻有他和妖皇帝玄弼。
「朕亦放國勢於神陸,今孤槍而來。便以這天子身,與你妖皇對決於超脫之下!」
他淡問:「如何?」
支援中央月門的楚軍,還在和蜈椿壽所統禦的妖魔聯軍對壘。
支援中央月門的景軍,還在和麒觀應所領的大軍彼此試探。
唐憲歧不懷疑列國救荊的努力,但他也清楚,對景國來說,太強勢的荊國不是一個好鄰居。太弱勢乃至於讓出霸格,讓黎國登頂的荊國,也不是景國樂見的結果。
最好是荊國和黎國始終如現在一般,彼此製約,互相拖後腿,永遠在六合的道路上落後。
對其它霸國來說,同樣是如此。
黎國今日的巍峨,不就是嬴允年的「成全」?
他也明白今日出征就是上了賭桌。
但麵對幾百萬荊國將士的生死,他不可能不親自來賭,不可能寄希望於他者。
而且所謂國運之賭,說到底還是刀槍來說話。
薑述當年擊敗了夏襄帝,才能稱為霸天子。姬鳳洲剿殺了【執地藏】,斬滅了一真道,才可以說除盡舊瘡。同理隻要荊國立住了中央月門,自然就是戰略上的大勝利。
就當下來說,保下宮希晏以性命換來的時序,保下現場這些為人族為家國而戰的將士,荊國就不算貪而無功。
唐憲歧當然不會讓自己成為撕毀超脫之盟的理由,那種代價荊國不能承擔。但他相信即便是不舉國勢,他也是古今第一的殺陣天子!
鬥殺生死,他萬古無懼。
哪怕眼前這帝玄弼,是元熹大帝之後,橫空出世的妖族皇者。是早就能夠超脫,但為了不被超脫盟約限製,而不肯超脫的恐怖存在。
其為妖族而負重,擔枷鎖,宥紅塵,多少年來,雄視諸天。
但唐憲歧提槍而來,要殺的正是英雄!
今若舉超脫,他不惜與妖皇殺到過去未來,一切時空的盡處。
今皆自製於超脫下,他亦敢來分生死。
這份決心無以言達,點朱槍上流不盡的英雄血,足能驗證。
帝玄弼目無波瀾。
唐憲歧對遠征軍的支持不遺餘力,他對蟬驚夢的支持,亦是毫無保留。
在這誰都不能退。
前線不惜死,君王未言怯。
到了今天,在點朱批紅的此刻,已經沒有人會把荊天子的警告隻當做警告。
而當代妖皇聲音愈見冷了:「荊天子龍旗輕移,矢石不避,看來是國內安定,後方無憂了!」
景國人能夠看到計都城切實存在的風險。
妖皇當然也不會忽略。
羅明月淨平等國黎國這些威脅都算是擺在明麵上的了。
暗地的潮湧還有多少,誰又能說盡在掌中。
但荊天子麵無表情,隻道:「羅明月淨已然伏誅,她的殘魂在朕的牙門將軍手。平等國的平等是人的平等,倒是跟你們這些異族沒有關係,想來難以叫你們如願。至於其他宵小……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真敢內亂現世,反伐人族,朕倒高看他一眼!」
「妖皇大概低估了四千年時代洪流澆築的秩序。」
「今神霄大戰,舉現世而對外。一姓之內替鼎,尚且不許。兩國之間交伐,必不能行。」
「即便這秩序真不能鎖囚野心——」
他抬眸:「豈不見玉京道德,書山禮義,三刑問法,觀河台上白日碑?」
帝玄弼哂然!
「玉京道德是姬姓,書山禮義都瘸腿,三刑問法下不得天刑崖,何時入過荊土?至於觀河台上白日碑……」
他搖了搖頭:「彼輩傷重,天下蠢蠢,你唐憲歧真看不到山雨欲來?白日碑折,觀河台沉,或在旦夕之間。」
唐憲歧漠然道:「天下事在人族,料他們不會短視。」
帝玄弼瞧著他:「聽起來很美好,但荊天子應該並不是寄望這些的人。如果『大義』這兩個字能夠裹挾一切,也許今天我們都不會站到這。」
「這個世界正是因為複雜而豐富,因為多姿而精彩。王侯將相一場夢,禮義廉恥是新衣。你說得對,朕的確沒有什需要掩飾的——」荊天子與他對視,定身道:「神霄是荊國唯一的出路。月門是荊國立足神霄的第一選擇。」
「所以荊國一定要在這有所收獲。你們也不必再揣測,再猜疑。朕提著槍來,就是擺明車馬,願迎諸天萬界一切挑戰。」
「朕若是站得住,荊國也便站住了。朕若是在這倒下了,無妨前事盡休!」
「哪怕後方香火絕祠,皇城宗廟飛灰?」帝玄弼問。
荊天子將長槍一擰,錯然作鋒鳴:「妖皇既然知朕,應當再無僥幸。荊人起於荒野,礪於刀槍,從來不會寄望於他者。古往今來自由事,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朕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才走到神霄外。」
他俯瞰神霄大世界的茫茫山水:「你看此世好風景,未嚐不可以再立計都城!」
倘若那不幸的故事都發生,的確在荊天子親征的時候,有現世力量掀翻了荊廷。那唐憲歧將立刻在神霄大世界再造計都,然後打回現世去!
荊廷的精神在刀槍,而非冠冕。
荊國的偉業在於軍隊,而不是土地。
隻要長槍在手,軍隊在握,任何人都不能搶占他們的家園。
「荊皇好氣魄!」帝玄弼歎聲:「隻可惜你這份雄略,無人能繼。天下係此一身,你還敢賭。」
他的聲音抬高幾分:「今日你要是死在這,則百年之後,誰複言荊!」
荊天子揚聲而笑:「非有荊地而生荊人,是有荊人乃拓荊地。」
「荊棘之鄉,軍爭之堡,百戰之地……此之謂『荊』也!當年太祖也是打服了所有軍頭,才建立的軍庭帝國。」
「今後人不肖,不必計議後人。朕若德薄,也不妨讓出身位。」
「讓另一個能負荊棘而壓霜雪的人登頂,也算是傳承了大荊帝國的精神。則這諸天星辰之旗,也正立於諸天。」
點朱槍高揚起來,荊天子再無二話,一槍搠之:「何妨此幟高舉,敬我荊月在天!」
該談的都已經談過。
妖皇既不肯退,也不願讓。
唐憲歧不會忍受這種姿態,不會心懷僥幸。
荊國已經死了這多人,他也親自提槍過來……他不會讓對方覺得他隻是來談判的!
虛空本無顏色,槍來即刻染朱。
不聞呼嘯之風雷,不見隕落之星辰,隻有一抹朱紅如筆鋒掠素書,決絕的一筆,寫在帝玄弼心口。
必須要承認這是驚豔的起筆。
它快過了時間的度量,超脫了生死的界定。它描繪了極致的殺意,而以一個「殺」字作為帝玄弼的開始,也寫下帝玄弼的結局。
這是將「帝權」和「殺陣」完美結合的一槍。
古今帝王,或有勝過這般殘酷者。天下殺陣,斷無利過這般鋒芒時。
生殺八柄之殺,沒有人能比唐憲歧握得更精準。
近乎永壽的妖皇,也在這一槍之下,看到了生命的盡頭。
原來那並非無邊無際的未來,他的前路隨時會終結在對方的轉鋒中——荊天子真有殺他的能力,也真打算強殺他在此!
這份覺悟,他擁有了。
但帝玄弼沒有動。
他手中那支墨綠麒麟如意【載墨】,甚至未曾抬起半分。他隻是站在那,如一座亙古而存的天碑,任憑朱紅槍芒臨身——
唐憲歧朱批如刻碑,寫死如祭文。
「鐺———!!!」
一槍搠此妖身,然後在茫茫宇宙,炸開了帝王之死的鍾鳴。
帝玄弼的妖軀如同冰瓷裂開,片片剝落的冰晶之下,新生的血肉如冰荔。晶瑩剔透,經絡似龍遊。
不僅無傷,更勝於前。
如此偉軀!
舉凡超脫之下,整個現世都找不到能硬受荊天子一槍的存在,沒人能承【點朱】而不傷。
什九龍盤武血肉生靈……世間絕頂的武軀,在這具妖軀之前都要黯然失色。
「……啊!」
帝玄弼長呼一口氣,寒凝為掛在虛空的白霜。
「這就是唐憲歧的殺力?」
他帶著真切的讚許的語氣,雖是顯現了嘲諷的現實:「果然古今第一殺陣天子……本皇領教了。」
他竟然用自己的妖軀來試槍!用生死感受點朱槍的鋒芒!
「殺我舊甲,褪我新軀,為我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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