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將六軍龐涓得誌 拒怨婦蘇秦鐵心

類別:網遊動漫 作者:寒川子. 本章:第079章| 將六軍龐涓得誌 拒怨婦蘇秦鐵心

    眨眼之間,蘇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蘇代、蘇厲妻、蘇代妻及一群娃子這也明白過來,跪在當堂號啕大哭。尤其是蘇厲妻,誇張的聲音嚇得阿黑夾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前來鬧喜的人,包括陪同蘇秦的周室大夫、縱親司屬眾,皆被這場變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院外,黑壓壓的淨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公子卬,麵上現悲,心卻喜,朗聲吩咐眾隨從:“快,傳樂手,奏哀樂!”

    省親樂團緊趕過來,樂音由喜轉悲,嗚嗚咽咽的哀樂響徹軒,頃刻間將蘇家老小的哭聲淹沒。

    哀樂聲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喪來。由於蘇虎已經晉爵稻人,爵級雖然不高,卻也是個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轉,吩咐以大夫規格為蘇虎操辦喪服禮器。

    接下來數日,公子卬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吆五喝六,為蘇家老爺子的後事奔忙。

    周室沒落多年,莫說是尋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喪,也遠不及過去的禮數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喪葬事務的職喪所剩無幾,多已賦閑。公子卬打聽到西周國河南邑有個資深職喪,遂召請他來,吩咐他嚴格按照大周規製治喪。

    大周規製著重繁文縟節,靈堂設置、喪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禮儀等皆有講究,甚至何時哭、如何哭、哭聲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愛看書的舊習,使人尋來魯人孔丘整編過的《儀禮》仔細研究,生怕職喪等人不盡職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個伊人聲鼎沸,軒村內外無處不晃動身著孝服的身影,哀樂陣陣,悲哭聲聲,吊唁車馬更是不絕於途,蘇家兄弟如幾尊木偶般接受職喪等禮官的擺布。

    一夜富且貴,蘇氏一門顯然難以適應,尤其是蘇厲妻和蘇代妻妯娌二人。

    喪事進入第七日,過後晌時,在靈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蘇厲妻有點內急,拿肘子輕輕碰觸蘇代妻,嘴角朝外麵的茅房努了下。

    蘇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倆上完茅房,蘇厲妻卻不急著返回,東瞅瞅,西看看,最後朝小喜兒的小院子一努嘴。幾日來,所有的貴重禮品都在那兒。

    小喜兒的院子不大,外好幾間,院門外側各站一名執戈兵士,見二人來,橫戈攔住。妯娌倆正欲走開,正在清點、登記禮品的軍尉剛巧走出,認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職見過二位夫人!”

    蘇厲妻啞起嗓子,小聲問道:“能進去看看嗎?”

    軍尉伸手禮讓:“二位夫人,請!”

    妯娌倆隨軍尉走進院中,剛剛踏入屋門,人就整個兒傻了。絲綢、器皿等各色禮品琳琅滿目,稀奇古怪,堆滿好幾個房間。靠牆處放著三隻大紅箱子,沒蓋,麵擺著金銀珠寶,箱前蹲著三人,兩人仍在清點,一人登記。

    妯娌倆在夢中也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寶貝,呆怔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蘇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輕輕扯下蘇厲妻的衣袖。

    妯娌倆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樹下。

    “嫂子,恁多財寶,不會都是咱家的吧?”蘇代妻小聲問道。

    蘇厲妻沒應聲,顧自喘會兒粗氣,猛地意識到什,驚道:“妹子,咋不見相爺呢?”

    “相爺?”蘇代妻怔了,“哪個相爺?”

    蘇厲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貴人!”

    “你是說二哥呀,”蘇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帳子,說是議事呢。”

    “議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這辰光才半晌,下灶幹啥?”蘇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幹啥?”蘇厲妻不由分說,扯起她的胳膊拐進灶房,燒出一鍋熱騰騰的酒釀雜燴湯。

    蘇厲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隻黑色托盤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兒?”

    “相爺大帳,敬相爺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這個,聽說好多人都在忙著為他燒飯哩!”

    “那是他們燒的。一樁歸一樁。那年冬天,相爺餓肚子回來,本想喝口熱湯,我這瞎眼的卻沒給他燒,失禮了。這辰光得補上,不然,嫂子往後咋見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蘇厲妻搖頭,“那兩口子就像是鍋的油和水,一燒火就炸鍋。再說,那樁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無關。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蘇代妻退後幾步。

    “唉,”蘇厲妻落下淚來,“妹子不去也罷。誰欠的賬,該誰還,誰讓嫂子有眼無珠哩!”

    蘇厲妻端過托盤,徑直走到村北麥場上。

    去秋一場大雨將蘇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蘇秦懷念那處地方,在原址紮下大帳,除去為父守靈,吃住都在帳。

    蘇秦正與公子卬議論雜事,聽聞嫂子求見,急叫飛刀鄒傳見。

    蘇厲妻端著托盤,走進帳門,雙膝彎下,一直跪到蘇秦跟前,舉案齊眉。

    蘇秦震驚:“嫂子,你這??這是咋哩?”

    蘇厲妻聲音柔和,拿腔作調:“北風起,天氣漸涼,奴婢為相爺燉碗熱湯,暖暖身子。”

    公子卬詫異,目光一會兒落在蘇厲妻身上,一會兒轉向蘇秦。

    “奴婢懇求相爺,請用熱湯!”蘇厲妻再次出聲。

    蘇秦苦笑一聲,歎道:“嫂子大禮,秦實不敢當。”

    “求相爺了!”蘇厲妻聲音哽咽,“求相爺用湯!”

    蘇秦隻好站起,雙手接過托盤,放在麵前幾案上。

    蘇厲妻騰出兩手,俯首於地,叩道:“奴婢謝相爺不罪之恩!這湯是奴婢親手燒的,請相爺享用!”

    蘇秦掃一眼案上的熱湯:“嫂子可為當年不炊之事?”

    蘇厲妻再叩:“是奴婢有眼無珠,不識相爺。相爺若是不飲此湯,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記此事,也從未為此責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卻又為何?”

    “相爺金多權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請相爺喝湯!”蘇厲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後果,急了:“蘇子,快點兒喝吧,總不能讓大嫂一直磕頭吧!”

    蘇秦端起湯碗,輕啜一口,見已不太熱了,便咕咕一氣飲完,抹抹嘴道:“謝大嫂熱湯!”

    蘇厲妻將空碗放在托盤上,叩頭謝恩,興高采烈地出帳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蘇秦眉頭皺起,長長歎出一聲。

    “蘇子,你叔嫂倆擺的這是哪門子迷陣,在下越看越糊塗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蘇秦遂將當年說秦失敗、落魄歸家的舊事略述一遍,末了歎道:“唉,世態有炎涼,人情逐勢利;貧賤親情遠,富貴鬼魅依!”

    公子卬唏噓一陣,歎喟道:“蘇子今得富貴,親人亦當受益。我觀近日有些禮金,蘇子可否拿出些許賑濟鄉鄰呢?”

    “謹聽公子!”蘇秦拱手應過,轉對飛刀鄒,“眾鄉鄰世代飽受無田之苦,你可籌備財物,連同列國諸君賞賜,一並用於購置田產。軒村人,凡無地者,每戶半井。附近伊三村,凡無地者,每戶十畝。剩餘財物,留少許備用,餘皆用以賑濟,使大周貧民老有所養,幼有所撫,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聲接道,“在下捐金三十兩,聊表心意。”

    “謝公子慷慨!”蘇秦抱拳。

    “還有,”公子卬回禮,“在下臨行時,縱約者賜金一百兩,特旨在下為蘇子起祠立府,在下這也正想與蘇子商議此事。”

    盡管早有預知,蘇秦仍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個寒戰。顯然,魏惠王此舉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撇開他伐秦。

    “除此之外,蘇子還有何求?”公子卬傾身問道。

    “謝縱約者大恩!”蘇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蘇子請講!”

    “勞煩公子一並為琴師修座小廟。”

    “琴師?可是蘇子在稷下提及的那個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於何處?”公子卬的興致上來了。

    “待葬過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蘇秦衣錦還鄉之際,縱親各國的伐秦大戲也在緊鑼密鼓地張羅。

    大戲的主角是龐涓。

    經過縝密考慮,龐涓將伐秦大本營,也即中軍大帳設在澠池。澠池位於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陣地。

    陘山戰後,魏國再無大規模戰事,得到數年休養生息,龐涓也得到充裕時間籌備伐秦。然而,誠如蘇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龐涓熟知敵情,並無完勝把握。就在此時,蘇秦合縱成功,給了龐涓一個意外驚喜,使他一無後顧之憂,二得六國之力,認定自己穩操勝券了。

    即便如此,龐涓仍舊不是一個魯莽的人。直覺告訴他,戰場上沒有百勝將軍,任何一點兒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懼死,他懼的是後人在青史上如何記載他的敗仗。自出鬼穀以來,他與周邊大國齊、趙、楚皆有交手,戰必勝,攻必克,但對韓國和秦國,依舊陌生。

    韓與趙、魏同為三晉,但力不如趙,勢不如齊、楚,因而龐涓並沒放在心上。

    秦人卻是不同。

    龐涓閉門謝客,將近年來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冊盡數取出,擺滿中軍大帳。龐涓一冊接一冊地翻閱,時不時地陷入苦思,反複擺弄他設計了不止千百遍的這局伐秦大棋,細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與落子。

    一連折騰三日,龐涓終於合上卷冊,開胃飽餐一頓,實實地睡了一個大覺,美美地洗了一個冷水澡,升帳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連發五道請柬,召請昭陽、田嬰、肥義、公仲、子之五國縱親軍的主將,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軍副將張猛,到他的中軍大帳共品佳釀。

    五員主將中,唯獨趙軍主將肥義沒來。

    代替肥義的是副將李義夫。

    李義夫膀大腰圓,濃眉環眼,一臉絡腮胡子,外看是個莽夫,內中卻細,能謀善戰,曆任上黨郡的郡守,與韓三戰,與魏兩戰,三勝一平一負,算是趙國的一員悍將了。說實在話,比起肥義,龐涓對他更有好感。

    然而,該來的沒來,再聯想到趙肅侯的不辭而別,龐涓心仍是一沉。

    見過禮,龐涓雙目利劍般直逼李義夫,半笑不笑道:“敢問李將軍,肥義將軍別是生病了吧?”

    李義夫吃驚地盯住他:“咦,末將尚未稟報,將軍怎就知道了呢?”

    “,”看到李義夫的驚訝表情,龐涓心稍稍釋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將軍所患一定不是尋常疾病。”

    “神了!”李義夫越發驚愕。

    “哈哈哈哈,”齊國主將田嬰大笑幾聲,“李將軍,實話對你說吧,龐將軍是鬼穀神人,能前算八百,後算八百呢!”

    眾人皆笑起來。

    “嘿嘿嘿,”昭陽從鼻孔哂笑數聲,半是揭謎,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將軍這鐵打的身子,尋常疾病何能傷害到他呢?李將軍,說出謎底吧,肥將軍究竟患了什病?”

    “旬日之前,肥將軍從馬背上摔下,傷到骨頭了。”

    “哦?”眾人無不驚異,“養蜂的讓蜂蜇了!李將軍快說,肥將軍是如何摔傷的?”

    “北地胡人獻來一匹寶馬,顏色血紅,說是可以日行千。肥將軍不信,那胡人當場騎上,繞場疾馳,果是奔走如飛。肥將軍喜甚,牽過馬,學那胡人翻身騎上,不想那馬既欺生,性子又烈,地將肥將軍摜倒在地,狠踩一腳。肥將軍防不勝防,隻聽哢嚓一聲,小腿骨斷了,這辰光正在帳打著綁腿將養呢。”

    眾將無不愛馬,紛紛詢問,李義夫隻得由頭至尾細述一遍,將那千寶馬講得神氣活現,聽得眾將如臨其境,唏噓不已,紛紛議論起胡馬來。

    見話題越扯越遠,龐涓重重咳嗽一聲,指著一邊的酒席笑道:“諸位將軍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涼了。”

    座次早已排好,諸將依序入席。

    龐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舉爵道:“諸位將軍遠道而來,光臨魏營,在下不勝感激,聊備薄酒陋席,敬請諸位將軍品嚐。諸位慢飲,在下先幹為敬!”

    龐涓一口氣飲完,眾將也都飲下。

    酒過數巡,龐涓切入正題:“諸位將軍,秦人肆虐,為禍列國多年。今列國縱親,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滅過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諸位君王旨令我等籌謀。蒙列位君王抬愛,在下暫屍主將之位,無奈孤陋寡聞,見少識淺,特邀諸位將軍共議,求請諸位不吝賜教,各獻妙策,共成此功。”

    眾將麵麵相覷。

    “龐將軍,”與龐涓打過幾次交道的田嬰率先笑道,“您是主將,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謹聽吩咐!”

    眾將附和。

    “涓謝諸位將軍抬愛!”龐涓拱手一圈,“既然諸位金口難開,在下就先說幾句,算是拋磚引玉了。”說著緩緩起身,“諸位將軍,請隨我來。”

    眾將起身,隨龐涓走至大帳左側,環列於一塊數丈見方的大木架邊,架上罩一塊巨大的草綠色綢緞幕布。

    眾將正自猜測,龐涓示意,早就候在一邊的參軍按動機關。

    一陣響動過後,草綠色幕布徐徐拉開,展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個形象逼真、做工精細、比例適度的軍用沙盤,東至洛陽,西至關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穀地,包括河東河西,山川地勢、城邑村落、關防壁壘盡在盤中,河水呈“l”字狀割開群山,形成天塹,河水南側的函穀古道更如一條蚯蚓,在高山深穀間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奪天工的精細之作,列國諸將無不震駭。他們使用的形勢圖多是手工繪製,比例失調不說,標示也欠精準。此盤所示,卻是清清楚楚,一覽無餘。僅此一點,他們就輸龐涓一籌。

    看到眾人驚詫,龐涓暗自得意。這是他動用軍中逾千斥候四處偵探,指點逾百能工巧匠耗時經年、精工製出的傑作,原計劃用以教練三軍諸將,不想這竟派上威服列國的用場。

    “諸位將軍,秦為四塞之國,都有何塞呢?諸位請看。”龐涓拿起參軍遞過來的黑漆木杆,指著沙盤,“一塞,河水。此為河水,自北而南,由壺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臨晉關,再南至陰晉,由此東拐,滔滔七百。河水以西盡為秦人所有,山河相連,北為義渠,是秦人友鄰,我等勢力鞭長莫及,堪為一塞;自陰晉以東至函穀關,有函穀道約二百,兩側山勢峻險,旁無他途,更有函穀雄關為秦人所據,堪為二塞;自華山以南,高山連綿,直至六百商於穀地可通秦塞,今為秦人所有,堪稱三塞;自商於穀地以南,有褒漢穀地數百,可經終南山入秦,而褒漢諸邑半為秦人奪占,更有終南山奇險,堪稱四塞。秦據四塞,可抵百萬雄兵!”

    這些是常識,作為南征北戰的將軍,大家都是曉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為辭令和地圖標注,或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龐涓如此這般做成沙盤,栩栩如生地再現在眾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遠在山東、與秦人少有接觸的田嬰,手心捏出一把虛汗。

    “上述僅為地利。”龐涓話鋒一轉,“自商鞅變法之後,秦人國勢日強,關中人口興旺,戶籍大幅增加。據在下所知,秦人總數已不低於四百五十萬眾,可征之丁不下百萬。此為人和。”

    眾將麵麵相覷。

    六國合力伐秦,力量對比一麵倒,龐涓卻在此地處心積慮地誇大秦人之利,誰也忖不出他想表達什。

    “諸位將軍,”龐涓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字字鏗鏘,“秦人占據地利與人和,所缺的隻有一項,就是天時。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國縱親,六軍雲集,群雄蟻至,更有諸位將軍身曆百戰,秦人即使占據天塹,擁有四塞,我等鐵蹄照舊將其踏成肉餅,碾作肉末。”

    “龐主將,”昭陽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還是痛快點,說說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餅吧!”

    “昭將軍莫急,”龐涓根本沒有把這個手下敗將看在眼,瞄他一眼,淡淡一笑,“製敵首要知敵,是不?”略略一頓,掃視眾將,“秦雖有地利,兼具人和,卻也有其軟肋,在下歸總為五不利。”見諸將目光皆射過來,稍稍提高聲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戰,後有商於之戰,雖皆取勝,國力卻傷,致使其之後伐趙晉陽失利,伐韓宜陽未果,不敢再動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宮廷內爭,商鞅遭誅,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爭不斷,流民紛紛回返河東;三不利,關中連旱三年,五穀減半,個別城邑出現饑荒,迫使秦宮開倉賑災;四不利,西戎諸部不穩,義渠時有騷擾,秦宮雖有安撫,但難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國無大才,雖得公孫衍,卻也不足為懼。至於司馬錯,不過是一介匹夫,有勇無謀之徒。”

    “龐將軍所言甚是。”田嬰拱手附和。

    “再看秦國戰力,”龐涓再次指向沙盤,“秦雖有數十萬可征之夫,卻多為蒼頭,不堪一擊,具戰力的不過三十萬眾。除去各邑守卒和鎮守西戎、義渠邊關諸部,秦可用於抗我鐵蹄的不足十二萬眾。我有縱軍逾四十萬,戰車數千乘,無不是鐵甲之士,身曆百戰,在下是以認為,此番伐秦,隻要謀略得當,部署出奇,我當穩操勝券。”

    “龐主將,不要繞了,亮出你的宏圖大略吧!”昭陽急了。

    “在下以為,”龐涓淡淡一笑,“縱親軍可兵分三路,左路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關入秦;右路為趙、燕,過汾水穀地,由義渠轄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說服義渠,約好借道;中路為韓、齊、魏三國聯軍,兵分兩路,一路直取函穀關,一路直取蒲阪關。三路大軍同時攻擊,秦必左支右絀,首尾失顧。”

    平心而論,龐涓分頭進擊之謀既合理,又能部分避開六國軍隊兵種不一、戰力不齊、將帥難以協調等諸多弱項,不失為上上之策。

    眾將正自思忖,昭陽冷笑一聲:“此謀雖好,製秦卻是不濟。”

    “哦?”龐涓緩緩轉向昭陽,“昭將軍可有良謀?”

    “請問主將,如果擊敵,是掌有力,還是拳有力?”昭陽以問作答,同時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請將軍直言。”

    “我六國縱親,為的是形成合力,以勢壓敵。勢宜合不宜分。正如將軍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處,任它銅牆鐵壁,也可碾為粉末。”

    昭陽說出此話,多是出於私心。若按龐涓謀劃,由楚單取商於穀地,就與屈所謀異曲同工。更要緊的是,對商於穀地,昭陽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單取商於,就等於他須將伐秦的主導權拱手讓給屈氏,從而錯失滅秦獨功。陳軫講的是,隻要合縱軍攻克函穀,奪占鹹陽,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時,功勞簿上,根本就不會有他屈氏。

    龐涓眉頭緊皺,目光掃向田嬰和公仲。

    “嗯,”田嬰附和昭陽,“昭將軍所言成理,在下讚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與昭陽交過手,對他本無顧忌,這又奉了昭侯旨意,實幫龐涓,更不把昭陽看在眼,瞥他一眼,朝龐涓拱手,朗聲叫道:“在下讚成龐將軍分兵合擊方略。”

    龐涓衝他點點頭,轉望子之與李義夫:“昭將軍主張合兵一處,主攻函穀,兩位將軍意下如何?”

    二人一齊拱手:“謹聽主將之命。”

    龐涓還過禮,轉對昭陽微微拱手,語氣緩和:“昭將軍,在下以為,函穀路險道狹,秦人更在關前夾道築壘,易守難攻,既不利我軍兵力展開,又難以用勢。恕在下直言,敬請昭將軍三思。”

    昭陽亦拱下手,回他一個微笑:“將軍善於野戰,未必善於攻堅。不瞞將軍,在下帳前有巧匠一人,可製雲車。此車高約數丈,四周裝甲,下安數輪,可自由推移。每車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憑它什壁壘,一如平地。隻要突破此關,雖有關後兩百峽穀,卻是敵我共之,我兵強糧足,遇關攻關,遇壘破壘,有何懼哉?”

    見他執意如此,龐涓雙眉漸漸擰起,思忖多時,點頭應道:“也好。昭將軍既有攻堅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處,在函穀關前與秦決戰。”又轉問眾將,“諸位可有異議?”

    公仲的嘴巴動了動,見其他人皆沒作聲,也合上了。

    “既無異意,眾將聽令!”龐涓斂神凝氣,朗聲行使主將職權。

    “謹聽大將軍吩咐!”眾將異口同聲。

    “一個月後,各將本部兵馬開赴崤塞,會師伐秦!”

    眾將得令散去。

    龐涓留下昭陽、田嬰,就陘山、黃池舊事分別道歉,當場承諾,說魏王有旨,隻要伐秦功成,對楚,魏歸還陘山,對齊,魏絕不插手宋事。

    宋國是齊國之癢,陘山是楚國之痛。聽到龐涓這般承諾,二人無不歡喜。尤其是昭陽,原本對龐涓有些成見,這辰光前怨盡釋,相擁言歡。臨別時,龐涓再三叮囑他趕製雲車,昭陽滿口應承,興衝衝地乘車歸去。

    送完客,張猛轉對龐涓,急道:“龐將軍,昭陽此謀當為下下之策,將軍不駁反納,實令末將不解。”

    “,”龐涓盯住他笑道,“你真這想?”

    “這想的不止末將一人。”

    “還有何人?”

    “公仲將軍。公仲將軍臨別時,再三要末將代為轉達。公仲將軍說,列國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擊,一可發揮人多勢眾的優勢,二可分散秦人防禦。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處,六軍等於一軍,合縱不如不合!”

    “唉,”龐涓長歎一聲,“與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將軍啊!”

    “可將軍卻??”

    “張將軍,此謀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這??”

    龐涓將張猛引到沙盤前麵,指沙盤道:“將軍請看,從澠池到陝,再到曲沃,長百餘,除去數十崤塞,餘皆坡緩穀闊,利於列國軍隊屯紮。反觀秦人,從函穀關至陰晉,道狹穀窄,不利大軍運動,後援不足。我六軍齊集於此,更有楚國雲車攻堅,秦必震驚,也必死守函穀。穀狹人多,後備必不足。此時,將軍可引奇兵,從此處,”指向陰晉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襲占陰晉。”

    張猛沉思有頃,豎拇指讚道:“將軍奇謀!若我渡河成功,莫說是襲占陰晉,即使斬斷此處,兩側築壘,亦可斷其函穀道的往來交通,使函穀守軍陷入前有大軍、後無退路之絕境。”

    “不不不,”龐涓果決應道,“一定要襲占陰晉!隻有襲占陰晉,才算完全拿下函穀道。隻要拿下函穀道,千秦川就將無險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國聯軍?”

    “將軍所言甚是。不過,末將仍有一個擔心。”

    “請講。”

    “公孫衍足智多謀,尤其熟悉河西。末將當年與他有過交道,深知此人。將軍所謀,公孫衍必會防範。再說,河水難渡,此計的緊要處在奇,在密,隻要秦人稍有防範,我渡河之人就會陷入絕地。”

    “公孫衍的確有些能耐。”龐涓看會兒沙盤,淡淡一笑,“然而,他雖有能耐,卻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場大戰,公孫衍所為,不過是些取勝的俗套而已。那時,魏強秦弱,即使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暈頭了,連這些俗套也聽不進,致使白白丟了河西。”

    “將軍說得是,”張猛歎服,“想起那場大戰,我就憋氣。”

    “不過,此人也不可不防。為保險起見,我可於此處,就是汾陰一線,設疑兵一處,沿河水紮營結筏,大張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孫衍雖不足慮,另有一人,卻讓在下憂心。”

    “何人?”

    “孫臏!”

    “他??不是瘋了嗎?聽說是投河死了。”

    “那廝沒有投河,是讓秦人劫走了。”

    “將軍是說,他在秦國?”張猛吃一大驚。

    “是的。”龐涓鄭重點頭,“公子華喬裝戎狄商人,隱居大梁多時,趁我不備,將他竊走。在下聞訊後追至邊關,不意公子華偷梁換柱,圖謀得逞。”

    “末將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聽聞孫臏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訪,迄今沒有查出。鬼穀數年,在下深知此人,詭計多端,表不一,如果真到秦國,不到關鍵辰光他是不會顯山露水的。”

    “將軍可有對策?”

    “哼!”龐涓聳聳肩,冷笑一聲,“想他一個瘋子,能奈我何?再說,即使那廝不瘋,我倆單兵獨鬥,在下也未必怕他,何況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將軍說得是。”張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穀子三年前所斷,幾十年如一日竭力勞心,隨巢子那曾經壯實的軀體終於支撐不住。從鬼穀返回堯山之後不久,隨巢子正行路間,頭頂一陣暈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穀子所言,將隨巢子撂倒的正是他體內的一顆囊腫。

    隨巢子摔倒時,宋趼不在,身邊也無一個墨者。所幸隨巢子有大修為,醒過來後,迅即爬到一棵樹下,靠樹坐起,閉目養神。

    隨巢子的耳邊響起鬼穀子的聲音:“??唉,你呀,左也慮,右也慮,近也慮,遠也慮,慮來慮去,大不利於養生啊!觀你印堂發暗,囊腫或已入身矣!”

    在鬼穀子提醒之前,甚至在與宋趼從河西赴鬼穀求問之前,隨巢子已經知道了這個囊腫。它就長在他的腹部,時不時地引發酸脹與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觸摸到它,他可以覺出它每天都在成長,但他無能為力。

    隨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這團亂麻,他放不下。對於這個囊腫,他隻能選擇無視。

    他要將之藏起來。

    他必須將之藏起來。

    “唉??”隨巢子長歎一聲,進入冥思。

    隻有冥思才能讓他忘掉囊腫。

    隨巢子在大樹下麵坐了整整兩天兩夜,於第三日淩晨才站起來,撿根樹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營。

    自此之後,隨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個囊腫每天都要發作,每時每刻都在瘋長,隨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隨巢子開出藥方,吩咐宋趼采藥熬製,膏敷於外,湯服於內。

    然而,一切都已太遲。

    及至蘇秦合縱成功的這個秋天,生命於他就如一盞枯燈在穀風搖曳,隨時都可能熄滅。

    隨巢子卻不說,也不讓宋趼對任何人說。

    隨巢子默默地承受著囊腫的折磨。

    眾墨者也都不說,但誰都有眼睛,誰都看得出來。

    從四麵八方趕回墨家大營稟報事務的人越來越多。隨巢子可以覺出,他們不是來稟報事務,隻是想見他一麵。

    隨巢子落淚了。

    這日迎黑,眾墨者知道,訣別的時刻正在臨近。所有墨者無不靜靜地守在他身邊,更多的墨者晝夜兼程,正從四麵八方向這兒趕來。

    燈光亮起來。

    草廳氣氛,隨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麵色蠟黃。榻前放著藥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藥汁,早已涼了。

    在他前麵,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塊稍稍破舊的草席上,麵色靜穆。二人之後,是宋趼、屈將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輩級席坐。

    草廳門口,不斷有墨者趨進。

    同先來者一樣,他們一入草廳,就不聲不響地席坐在所屬輩級應該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彌留中的隨巢子強撐著坐起。

    望著紛至遝來的新老墨者,隨巢子臉上浮出笑意,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掃視大廳,在每一個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們刻在心底。

    “諸位不辭勞苦,從四麵八方趕來看望隨巢,”隨巢子略顯吃力地拱起兩手,“隨巢??”輕咳兩聲,“致謝了!”

    聽到隨巢子說話,所有墨者改坐為跪,叩首,齊道:“墨家子弟參見巨子,祝願巨子貴體早日康複!”

    隨巢子擺手,苦笑:“行將就木之軀,還說什貴不貴呀!諸位尊者,諸位墨者,坐起來吧,甭講這些虛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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