鏟子挖開泥土,七十一。
棺木推進墓穴,七十二。
石碑豎在前方,七十三。
“——你必須休息一下。”
在理解傳入耳中的聲音的含義之前,手中的鏟子就被另一雙手握住了。對方的本意隻是想要阻止他的動作,但他卻像是受到了威脅似的,麻木的思維瞬間被怒火充滿,強硬的想要掙脫鉗製然後發起反擊。好在長時間重複機械性動作而變得僵硬酸痛的關節延緩了他的動作,讓衝突沒能繼續下去。
“艾伯特!”狄寧沒有執著於去繼續搶奪搭檔手的工具,他鬆開手後退幾步,低喝道。
那雙布滿血絲的海藍色眼睛麻木的看著他,很久以後才慢慢的聚焦起來,好像終於認出了他是誰:“……狄寧。”
聽出他語氣中的冷淡,狄寧防禦性的抿起嘴唇。如果按照本性行事,他現在就會遠遠避開這個麻煩。但這一次他隻是筆直的站著,再一次重複道:“你需要休息。”
趕在對方拒絕前,他又補充道:“看看你的手。”
艾伯特聞言低下頭,這才發現鏟子的木柄上已經沾滿了大片凝固發黑的血液。他把自己的手從上麵撕下來,鮮血混雜著被磨掉皮膚後露出來的肌肉,讓他的手掌一片鮮紅。但他奇異的沒有感到任何疼痛。
聖騎士無動於衷的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傷勢,然後再次握住了鏟子。狄寧在他轉過身繼續工作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在艾伯特下意識反擊之前鬆手並退開了。
“我見過薩爾了。”他冒險的。
艾伯特停住了動作,但仍然一言不發。
“他……很抱歉。”
“他很抱歉。”艾伯特語調古怪的重複道,“他很抱歉?”
“——難道他以為這就足夠了?”
怒火驟然席卷了全身,前一刻的麻木和疲憊全都消散無蹤。年輕人的表情扭曲了起來,英俊的臉龐猙獰的如同惡鬼。
“一百二十七個人!一百二十七個無辜的平民!”他狠狠的攥緊了手掌,絲毫不顧這樣的動作讓鮮血又一次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他們做錯了什?他們什都沒做!村莊在睡夢中被襲擊,房屋和田地被燒毀,女人和孩子被屠殺,沒有幸存者,甚至沒有人會記得他們!那群會話的雜種殺了三十九個孩子,其中最的還不到五歲——而他跟我很抱歉?他要是膽敢站在我麵前這,我就先砸碎他的腦袋,再跟他‘沒關係’!”
他的大吼引來了不少驚異的目光,好在帶隊前來的科沃爾及時的攔住了所有想要探究的人,勒令他們回去工作。同時自己也擔憂的往這邊望了一眼,但最後還是決定把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狄寧沒有話。就像薩爾在麵對他時局促不安一樣,他也不知道該怎回答正被悲傷和憤怒深深折磨的聖騎士,唯一能做的隻是安靜聆聽對方的怒火。
艾伯特渾身顫抖,大口的喘著氣,仿佛快要窒息了一樣。他盯著地麵看了很久,然後想起了什,猛地抬起頭緊盯著狄寧:“告訴我,這樣的事情,是不是也在你的預計範圍之內?”
狄寧沉默了很久。
“……是。”他輕聲。
下一刻鏟子擦著他的耳邊飛了過去,相差不過半個手掌的距離。但狄寧筆直的站著,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
他沒有這樣的權利。
盡管不願意承認,也絕不期望見到這樣的慘劇發生,但狄寧確實想到過這樣的可能。在滿懷仇恨四處遊蕩的獸人麵前,人類的普通聚落很難具備抵禦襲擊的能力。但在詛咒教派的壓力之下,他不得不把一切寄托在薩爾個人的領導能力上,期望能夠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錯了,而無辜的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他也曾憤怒到想要讓那群野獸血債血償,他能找到獸人的營地,就能把他們的動向告訴敦霍爾德的軍隊。或者用別的辦法,也能夠讓他一個個的砍下每個獸人的腦袋,實施複仇同時將聯盟最大的敵人扼殺在搖籃之中——但這樣一來他們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無用功。無人遏製的詛咒教派會逐漸恢複元氣,而這個村莊的犧牲則更加毫無意義。
狄寧不能伸張正義,也無法為自己的過錯贖罪。所以他既不會辯駁也不會躲避,因為這些都是他應得的。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去迎接任何後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艾伯特沒有繼續向他發泄怒火。聖騎士僅僅是無力的蹲了下去,雙手抱住頭,喃喃的道:“我們真該上絞刑架”
狄寧的眼角輕微抽搐了一下。
我們。
他我們……即使是在這個時候。
薩爾對屬下管束不力,狄寧則是提出並做決定的那個人。對這場屠殺他們負有著同樣的責任,所以狄寧對薩爾,你我都是同謀犯。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但艾伯特做錯了什?
這個正直的年輕人僅僅是交付了他的信任,卻要和辜負了他信任的人承擔同樣的痛苦。他的未來本該光輝而清白,他的榮耀理應無可指摘,但這場慘劇的陰霾必然會糾纏他一生。他甚至有充足的理由向狄寧要求正義的伸張,至少在狄寧的記憶理應如此。
——但他依然了“我們”。
狄寧垂下目光看著地麵。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什,但下一刻就讓那段記憶如水般迅速而無痕的流逝掉了。
“我跟薩……他,我們要去斯坦索姆。”他試探性的道,“但如果你想留下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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