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青衫落拓 本章:第一章

    是的,我可以裝出什都不在意的樣子,可是生來缺乏這種坦然。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鄰居們傳來傳去的故事有多荒誕不經。花這多力氣,騙自己這久,都是徒勞。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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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見到許可,覺得她是一個長了標致麵孔的傻子。不能怪我妄下判斷,換個人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後,也會覺得她腦筋有問題。

    那是一月中旬某一的上午,連日晴好得反常,氣溫雖然不算高,但陽光之下卻是暖洋洋的。我坐在院子曬太陽看書,我家狗來福趴在旁邊睡覺。這實在是本乏味無聊的書,勉強看到一半,我終於不想再看了,把它丟到一邊,看著空發呆。虛掩的院門被推開,一個高挑的年輕女子走進來:“妹妹,你好。”

    來福聞聲隻睜了一下眼睛,哼唧兩聲,換個姿勢繼續睡覺。這懶狗,我早知道指望它看家護院是妄想。

    “你好。”

    “能給我杯水喝嗎?”她用那種興致勃勃的搭訕腔調,“我口渴死了。”

    街轉角就是老王家開的超市,飲料純淨水一應俱全,打扮得這時尚來陌生人家討水喝實在不過去。不過我還是起身進屋倒了一杯水拿出來給她。她坐下,雙手捧著水杯,問我:“你的狗叫什名字?”

    “來福。”

    來福是地道的中華田園犬,土黃的毛色,背上有幾塊被其他狗咬後留下的疤,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長相沒有任何討喜的地方,我實在有點詫異她居然會對它產生興趣。她笑了:“這名字好,記得我時候最愛看的少女動畫片《花仙子》,主人公蓓就有一條叫來福的狗、一隻叫咪咪的貓,都很可愛。”

    “沒看過這動畫片,不過本地有個法,貓來窮,狗來富。撿它回來就順手安了這名字給它。”

    “你家蠟梅開得好香,我在院子外麵都聞到了。”

    牆角確實種著兩株蠟梅,近日相繼開放,暗香隱隱。“今年冬不夠冷,不然會更香一些。”

    “那邊是什樹?”

    “桑樹。”

    “樹葉能養蠶的那種桑樹嗎?”

    我點頭。

    “我時候養蠶寶寶總是找不到桑葉。你家就有桑樹,根本不用發愁。”

    我討厭所有肉乎乎的蟲子,根本沒養過蠶。不過我隻是搖搖頭。

    “我時候住在北方,家也有一個院子,麵種的是銀杏樹,很大一棵,到了秋,樹葉飄下來,讓人真正有季節交替的感覺。”

    我一向討厭秋冬之交的時節,桑樹葉落得滿院都是,掃之不盡;而且氣漸漸變冷,寒氣逼人,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不過我也懶得掃她的興,沒有吭聲。她再看向屋簷下種的花,又讚歎道:“這幾盆茶花形態修剪得真好。”

    我但笑不語,她東張西望,有點演不下去的尷尬,舉起杯子口喝著水,然後問我:“就你一個人在家?”

    要不是她看上去這美,手挽的那個是我隻在時尚雜誌上看到過的黑色編織皮包,身上穿的是米白色羊絨短大衣、牛仔長褲、棕色齊踝靴,全套行頭都寫著低調的昂貴,搭訕起來又實在不算純熟流利,我簡直會認為她是個不長眼的人販子,妄想在我身上撈一票。我笑眯眯回答:“是啊。”

    “你……那個,你家人呢?”

    我索性一派真地回答:“我爸出門辦事,過兩才能回來。爺爺還在睡午覺,沒起來。”

    “你今年多大?”

    “十八歲。”

    “你應該在讀書吧,怎沒去上學?”

    “我逃學了。”

    她被我的回答弄得怔住,我笑著搖頭:“逗你玩呢,雖然我總在逃學翹課,不過現在是放假,我前剛回家。”

    “哦。”

    我等著看她到底想幹嗎,沒想到她接下來的是:“我叫許可,你呢?”

    “何慈航。”

    “慈航,好名字,又悲憫又大氣。”

    我笑:“連上我的姓氏就很諷刺了,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

    她再度怔住了。

    “你隻喝了我一杯水而已,不用從我家的樹一直誇到我的名字這多禮。口還渴嗎?”

    她搖頭,將杯子放下:“我想租你家的房子住。”

    “你是旅遊的吧,周家大再往北走,差不多七公就到了,現在不是旺季,家庭旅館很好訂。”

    “周家大的報道我看過,據民俗民居保留得挺完整,有時間我會去參觀。不過我是想住這,你家。”

    “為什?別跟我你推門一看,桑樹勾起你童年回憶;蠟梅開得正好,讓你詩興大發;我倒的那杯水救了你的命;我人看起來親切得要命,你一下覺得賓至如歸了。跟你啊,我沒那好哄的。”

    她先是驚訝,隨後倒平靜下來,打開手那隻黑色編織皮包,拿出一個長錢夾,抽出一遝錢:“三千塊,一個月,我一個人住,保證不給你添麻煩,行不行?”

    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樣看她,她作勢又打開包:“不夠我再加兩千。”

    “夠了夠了,別拿了。”

    來福終於睡夠了,爬了起來,抖抖身子,事不關己地走開。

    在我們這個沒有任何旅遊資源的鎮,像我家這樣帶院子的兩層樓房月租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塊,旅店最低隻要二十塊錢一。我沒那黑心繼續加價,接過錢,再打量她。馬上要過年了,她甚至根本沒帶行李,卻要在一個乏味的鎮租房住一個月之久。

    我確定她大概有點神經搭錯線,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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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守恪在手機大罵我有病:“她什來曆你都不知道,就讓她住你家?”

    “反正家多的是空房間。”

    “讓個陌生人住進你家,你瘋了嗎?”

    我笑:“我就想看看她到底想幹嗎。”

    “你真是無聊。”

    “是啊,無聊比好奇更有殺傷力。”

    “既然這無聊,為什不好好念書,第一學期就開始逃課,簡直不明白你想幹什。”

    “念書更無聊。”

    “何慈航,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他氣得一下掛斷了電話。

    我原諒他的暴躁。

    趙守恪是住我家對麵的鄰居,大我三歲,他父親在他十二歲時意外去世,他媽媽洪姨獨自把他帶大。洪姨在鎮上郵局工作,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寡婦,早幾年我覺得她對我爸多少有點意思,不過這點意思後來就那無疾而終了。

    我們住得太近,我似乎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使勁回想,也想不起來他從什時候起以我的半個監護人自居,管我比我爸嚴厲得多,在家的時候督促我按時上學認真學習準備高考,到省城去讀大學了還要遙控指導我填報誌願。上個月我連續幾躺在宿舍不去上課,不知道怎傳到他耳朵了,他跑到學校來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的室友們聽得全都不敢作聲。等他走後,她們紛紛表示,他的腔調極似她們的父親,而在用詞尖刻方麵則遠遠勝出。我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前他主動幫我拎行李去車站,冷冷地:“你大概是不大適應省城的生活,這學期就算了,先回家好好休息,過完年以後不許再這任性了,好好回來讀書。”

    我再不知好歹,也聽得出他是關心我的,不打算繼續氣他,“嗯”了一聲:“那你什時候回家?”

    “過幾吧。”他在兼職打工賺錢,過年之前正是忙碌的時候。

    我們本來算是修好了,不過今他顯然又被我氣到了。我不能不認為他的脾氣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許可從我安排給她的房間出來,問我:“那是你爺爺嗎?”

    我往外一看,連忙跑了出去,將已經快走出去的老頭兒一把拉住,關上院門:“喂喂喂,棉衣也不穿,你又往哪跑啊。”

    他眯縫著一雙惺忪的渾濁老眼看著我,含糊地:“我想吃紅糖米糕。”

    我哄他:“賣米糕的人早走了,明我一定叫住他買給你吃。”

    他半信半疑。我拖他進屋,先給他套上棉衣,再讓他坐下,遞給他一袋餅幹,他不高興地:“這個不好吃。”

    “湊合吃吧,沒別的了。”

    “我要吃紅糖米糕。”

    我敷衍地:“明再,明再。”

    許可看不過去了:“米糕在哪賣?我去幫爺爺買回來。”

    我瞪她一眼:“你以為我氣偷懶不肯買給他吃嗎?他有糖尿病,再饞紅糖米糕也沒用,隻能吃這種無糖餅幹。”

    許可頓時尷尬:“對不起。”

    “客人從哪邊來?”

    爺爺突然對著許可發問,她怔了一下:“省城,應該是東邊吧。”

    “此行是想問姻緣還是前程?”

    許可一臉茫然地看我。我攤手:“他以前是本地有名的半仙,好多人專程找他看相算命,這會兒大概又犯了糊塗,以為你也是為這個來的。”

    “哦,爺爺,我不是來算命的。”

    爺爺不理會這句話,盯著許可看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

    “這話怎講?”

    然而爺爺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餅幹上麵,坐下來專注地吃著,根本不回答她。她看著我,我再度歎氣攤手:“不用問了,他大概已經忘了剛才講了什。你要住這就記住了,他神誌不大清醒,有時候要起吃的來,能跟孩子一樣滿地打滾。講起話來不著四六,一句地一句,不必認真。”

    許可再看向爺爺,他正安靜地坐那兒啃著餅幹,吃相十分斯文。他的身材瘦削,花白的頭發剪得極短,穿一件幹淨的灰色對襟棉襖。我知道他看上去完全無害,實在不像我的那樣癲狂,隻得補充:“待個幾你就知道了。我把話前頭,就算他得再可憐,你也不能亂給他東西吃。”

    許可點頭,猶豫了一下:“你爺爺看起來不到七十歲的樣子,保養得很好。”

    “你可真會誇人,他本來就隻六十七歲。”

    她看上去十分吃驚:“那你爸今年多大年紀?”

    “五十五歲。”她的嘴一下張圓了,我失笑,“他其實是我爸的師父,我叫他張爺爺,我親爺爺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喏,他和我奶奶的照片掛牆上呢。我從來沒見過他,不過我爸長得倒是挺像他的。”

    她點點頭,盯著我爺爺的照片看,我盯著她看。真是好看的側影,她的頭發燙得微卷,綰成一個隨意的發髻,發際線是一個精巧的美人尖,額頭飽滿,眼睛略凹,襯得鼻梁分外挺直,下巴到頸項的線條更是修長得讓我暗生羨慕。我盯著她看算是審美,可是她盯著個去世已經近二十年的老頭兒看是為什?!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回過頭來,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不移開視線。

    “你爸爸做什工作的?”

    我訕笑:“鎮無業遊民。”

    “哦。”她眼神有些飄忽,指著牆壁上掛的樂器,“這些都是你爸的?”

    “琵琶是我的,其餘都是他的,他二胡拉得不錯,其他樂器都能上手,還喜歡唱點京戲。”

    “真多才多藝。這幅字是他寫的?”

    “嗯。”

    靠窗子的書桌上攤著爸爸出門頭一寫的工筆楷,許可輕聲念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是佛經嗎?”

    “準確地講,這不是佛經,是佛家偈語,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你爸信佛嗎?”

    我搖搖頭:“不信,我從來沒見他燒香還願。這段偈語我倒是見他抄過不止一次,大概單純是喜歡吧,對了,有段時間他還抄《資治通鑒》呢。”

    她仍舊看著那段偈語,時間長到讓我有些奇怪。她抬頭,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深意。外麵對聯也是你爸寫的吧,隸書看起來也很有功底,真是一位有文化底蘊的老先生啊。”

    我暗自覺得好笑,一本正經地點頭:“對,他沒學曆,但文化是有的,滿屋子的書都是他的,而且愛好園藝,院子的蠟梅茶花都是他修剪的。對了,你多大?”

    “我今年三十四歲。”

    我著實吃了一驚,一下怔住。

    “怎了?”

    “哦,沒事沒事,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最多二十八歲。”

    她笑:“謝謝你的恭維。”

    “不是恭維,你保養得真好,完全看不出年齡。”

    “我不在乎被人看出年齡,女人在各個階段有不同的美。三十以後其實是女人最好的人生階段。”

    我盯住她,她沒有化妝,皮膚依舊晶瑩潔白,短大衣鬆鬆敞開,麵是墨綠色針織上衣,看得出腰肢纖細,既保持著青春姿態,又有成熟的風韻,確實處於“最好”的狀態。我心亂糟糟的,無數不成形的念頭翻湧,急切卻抓不住一個重點,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她注意到我的異樣,驚訝地問:“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非常懊悔收了她的錢讓她住進來,突然,我急需一個安靜的空間獨自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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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門再度被推開,來福總算“汪汪”叫了兩聲,一個頂著滿頭亂蓬蓬黃發的腦袋探了進來。我走出去,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銳。”

    他聲:“你爸在家嗎?”

    我搖頭,他頓時收起了那個隨時準備拔腿開跑的姿勢,大搖大擺走進來,順手捋來福的頭,來福向來討厭別人的這種親熱,躲開他的手,哼唧著表示抗議。

    “哎喲你這死狗還是這傲嬌,一點久別重逢的表情都沒有,心我拿你下火鍋。”

    來福根本不睬他的威脅,甩一甩尾巴走開了。

    他是我的中學同學,和我同屆,讀完高二後被家送去英國留學,之後我們一直在網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前他上線還在抱怨英國的飲食是豬食,英國的氣讓人抑鬱,今出現在我家院子,我沒法不詫異。

    他上下打量我:“咦,你怎又像是長高了?”

    “嗯,我現在應該有一米七了。”

    “居然隻比我矮六厘米了。打住打住,再不許長了,你一個女孩子長這高簡直不像話。”

    我已經十八歲,再長高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了。我問他:“學校放假了?”

    “沒放假,我跑回來了。”

    “喲,你逃學逃得這坦然啊?”

    他反唇相譏:“隻上了一個學期學,逃了差不多大半學期課的人居然好意思這我?我好歹在英國堅持了一年多。”

    我被結結實實噎住,大約這個表情對他來太罕見,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伸手搭住我的肩:“我太想你了,所以不遠萬跨越重洋回來看你,你感動得要哭了吧?”

    “我感動個屁。”我甩開他的手,“你心你爸媽打斷你的腿痛得哭。”

    他若無其事:“我不打算告訴他們。”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攤一攤手:“反正學費和生活費他們會定期存到我賬戶,我跟他們通話都是通過網絡,學校發的郵件是英文,他們也看不懂。隻要不給他們逮到,他們怎知道我在哪兒。我至少可以這逍遙快活地混個三四年,哈哈。”

    嘖嘖,跟他一比,我哪能算得上任性。我也笑:“你爸就在幾公外的周家大大搞旅遊開發,你要不想被他逮到,可不該跑到這來。”

    “我了我想你嘛。”

    “你左擁右抱各色妞的照片我看得還少啊,我才不信。”

    他一臉吊兒郎當,並不在乎我信不信:“反正我不想留在英國,你看樣子也不怎喜歡你讀的大學,不如跟我一起去北京或者上海,想待就待一陣,想玩哪就去哪,我家給的錢足夠我們兩個花了。”

    這荒唐的主意在一瞬間竟然令我有點動心,不過也隻一瞬而已。我正要話,許可走了出來:“朋友,這樣誘拐少女可不好。”

    周銳有些愣神,轉頭問我:“她是誰?”

    “房客。”

    他這家夥果然跟以前一樣沒什大腦可言,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我家多個房客有啥不對勁,漂亮的麵孔上掛了個痞氣的笑,對許可:“我誘拐她?別搞笑了,她不把我拾掇拾掇賣了,我就要謝謝了。”

    我恨恨地踢他一腳:“你媽殺上門來跟我這話就算了,你也胡。你我都怎你了,是騙你財還是騙你色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胡。我沒倒時差,沒吃東西,又困又餓,腦子跟糨糊一樣。給我做點吃的吧航,求求你了。”

    我去廚房煮方便麵,周銳不高興地:“我在英國總吃這玩意兒,你就這招待遠方歸來的遊子嗎?”

    “我沒有丟一包方便麵讓你幹吃打發你就夠客氣了。”

    話是這,我還是額外煎了個雞蛋,再加一碟我爸做的鹵牛肉,他這才表示滿意。吃完之後打個哈欠,他熟門熟路爬上狹窄的樓梯,倒在閣樓的一張床上,一下就睡得死死的。

    “你男朋友?”許可問。

    我搖頭:“以前是同學,現在算是要好的朋友吧。”

    “他為你從英國跑回來……”

    我失笑:“聽他瞎掰。他根本不喜歡讀書,不想出國,最大的愛好就是各種玩,好在他家有錢給他敗。假裝留學溜回國這種主意也隻有他想得出來,萬一給他爹發現,不打他個半死才怪。”

    “我覺得他是喜歡你的。”

    “他喜歡的隻是有人陪他玩而已。喂,姐姐,你都三十四了,還這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想法,真神奇。”

    她也笑了:“你才十八而已,口氣這老氣橫秋也有點神奇吧。”

    “你家在省城?”

    她點頭。

    我心七上八下盤算著,不得要領,索性直接問她:“你結婚了嗎?”

    她再度點點頭。

    “那……你孩子多大?”

    她搖搖頭:“我們沒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

    “我讚成丁克,將來我是不打算結婚的,當然更不想要孩子。”

    她看上去有點意外,遲疑一下問我:“你還這,怎會有這種想法?”

    “要我唱高調的話,我會:不征求孩子的意見把他們帶到世上來,確實是很殘忍的行為。”

    “慈航,我們都是被這樣帶來世上的,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時刻。”

    我笑嘻嘻地:“都了是唱高調而已嘛。真實的原因是:我很自私,嫌煩,不想照顧一個日夜啼哭、隨意拉撒的生物罷了。”

    “我十八歲時好多想法跟現在不同。”

    “我聽出這是在婉轉批評我幼稚。”

    “我不覺得你幼稚,真的。”

    真不真都沒關係,誰介意一個過客的想法。隻有我自己知道,就心理年齡而言,我遠不止十八,我腦子想法多得很,有些瘋狂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而眼下,我最大的念頭是我爸爸到底什時候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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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過得過於平靜,因此更顯得漫長。

    許可住了下來。她看我無意做飯,還主動申請下廚。聽她要買的食材,我就搖頭:“羅勒、茴香這些玩意兒我從來沒見過,新鮮百合、適合做牛排的牛肉也不會有賣的,這種菜譜配齊材料外還得配工具。許姐姐,我們吃點青椒千張肉絲、番茄紫菜雞蛋湯這樣的大眾菜好不好?”

    她隻好聽從我的意見用現成的材料做菜。這位姐姐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但做起飯來卻有模有樣,隻是堅決不肯用味精,主張少油少鹽,炒出的菜味道過於清淡。好在我和周銳都是要求不高的人,他隻要到時間有的吃,我隻要不用自己動手做,就都會大力表揚端上桌的飯菜。張爺爺跟平常一樣,不是望放空,喃喃講些沒頭沒腦的話,就是打瞌睡,再不然就吵鬧著要各種他不能吃的東西。我要給他包餅幹,要給他衝一杯無糖麥片,他倒也能安靜下來。

    我處於一種無以名狀的焦躁狀態,周銳跟我講話,我都懶得搭腔,時時盯著院門。可惜除了趙守恪的媽媽洪姨下班後跑來之外,再沒其他人過來。

    洪姨顯然接到了兒子的電話,細細地詢問許可的來曆。我在一邊盯著,十分意外地發現,許可對著我講話有些真,應付起洪姨這樣自詡精明的中年婦女來卻十分得體,態度客氣,卻又拉開足夠的距離,讓對方無法進一步刺探什,跟和我對話時的表現完全不同。她並沒有滿足洪姨的好奇,可也足夠讓人感覺她不算來路不明心懷叵測的那一類人了。

    第三下午,爸爸終於回來了,推開院門樂地叫我:“航,我帶回來了新鮮羊腿,晚上可以給你做羊肉火鍋。”

    他一眼看到周銳和許可,怔住。周銳硬著頭皮叫他:“何伯。”

    我爸橫他一眼,懶得理他,看向許可,許可一臉驚訝。顯然,她眼前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曾經是一個高個子,現在初現老態,身材略微發福,背部習慣性地略佝著,穿著不算合體的廉價黑色西裝,戴鴨舌帽,配一雙灰撲撲的黑皮鞋,一手拿個邊角磨損的皮革包,另一手拖著一隻還滴著血水的編織袋,看上去和鎮上來來去去的男人沒什兩樣,與我順口胡扯的那個精通琴棋書畫興趣高雅多才多藝的形象則實在相去甚遠。

    我顧不得什,衝過去一把奪下他手的袋子丟到地上,拉著他出門,一口氣繞過一條街才站住。

    他撫著胸口喘氣:“我又不會打那渾子,他自有他爹收拾,你著的什急?”

    “不關周銳的事。你跟我實話,坐院子的那個女的是不是我媽?”

    他一驚,伸手要摸我額頭:“你沒發燒吧。”

    我氣衝衝格開他的手:“我問你,她到底是不是我媽?你可得放明白,你要是撒謊我看得出來的。”

    “你這是著了什魔,怎會覺得那年輕的女人是你媽?”

    “她隻是長得年輕而已,其實已經三十四歲了,十六歲生我也得過去。”

    他惱火地瞪著我:“你真是魔怔了,我跟你了不要多想那件事,你偏不聽。我告訴你,她絕對不可能是你媽,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堵在心頭已經兩的一口氣泄掉,坐到路邊台階上,滿嘴苦澀,不知道是失望,還是辛酸。

    爸爸也坐下,歎氣:“你何必聽洪姨多嘴多舌,難道憑她酒後胡的一句話,我就不是你爸爸了?”

    “我什時候過這話?我隻是想知道……”

    我打住。其實我想知道什,連自己都不清楚,但爸爸明白我的意思。

    “哪有看到一個女的就以為是媽的道理?”

    “前她無緣無故跑到我們家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們這個破鎮子有什可玩的,我們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那種明清老宅,值得住進去發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聽你,對你充滿好奇。”

    他皺眉:“你讓她住進來了?”

    “她出三千塊一個月,我有理由拒絕嗎?”

    他笑:“都懷疑人家是你媽了,還好意思收人家錢。”

    我惱羞成怒:“收錢是在起懷疑之前的事。”

    “還好你沒懷疑她是我在外麵的相好找上門來鬧了。”

    就算滿心煩惱,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人,年輕時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鄰八鄉的寂寞師奶罷了。”

    他並不生氣,嘿嘿一笑,我意識到他隻是想逗我開心,但我心的酸楚更加克製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張臉胡亂往他肩頭上抹,他無可奈何:“好了好了,我隻這一件充場麵的西裝好不好?”

    “我再給你買一件。”

    “口氣這大,你哪來的錢?”

    “哼,我了我剛賺了三千塊啊。”

    “來路不明的人怎能隨便放進家住?”

    “難道把錢退給她?”

    “退了,請她去住旅店,有問題的錢還是不拿為好。”

    “既然不是我媽,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問題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麵相,應該不是什壞人。”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來了,叫你學點正經的你過耳就忘,張爺爺講的那些雜七雜八占卜相麵的你倒是記得很牢。”

    “好好好,不麵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無縛雞之力的能夠鬧什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問題的城女人,隨便找個地方躲躲。這錢不賺白不賺。”

    “一會兒覺得人家是你媽,一會兒又覺得人家感情有問題,你這腦袋活躍過頭了。”

    他要知道我腦袋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隻是這樣的評論了。

    我和爸爸回去,周銳早已經溜得人影不見。爸爸看向許可,許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貿然登門打攪,在您這住幾,希望您別介意。”

    我牢牢盯著他們兩人,爸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點了點頭:“別客氣。”

    似乎沒什明顯的異樣,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見識過我爸爸瞪著眼睛撒謊,被拆穿也若無其事的本領,不管他是輕描淡寫還是賭咒發誓,我都未必全信。許可看上去有所隱瞞不,我爸爸對著許可分明有一個短暫的恍神,眼睛突然帶了一點若有所思,這個神態也實在和平時太不相同了。

    我暗暗在心發狠:裝,有本事給我一直裝下去!

    我去找周銳。出了鎮子,一片荒地中矗立著三棟鋼結構廠房,荒廢已久,占地近三十畝,他果然在麵。

    這座工業園屬於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縣最先富起來的人之一,從倒騰商品起家,看什賺錢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辦廠,被宣傳得十分風光,不料合資的香港人一開始就抱著坑他的念頭,發給他的所謂進口生產線屬於淘汰產品,承諾好的出口更是從未兌現,後來索性消失。他勉強支撐了一年之後隻好關門,拿不到工資的工人早把廠內稍許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他雇了個半聾老頭兒象征性地看守廠房,當然擋不住他的寶貝兒子周銳。我們讀書時,放學後會跑來這,在平整寬闊的車間溜旱冰,更無聊的時候就是撿廢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煙。

    周銳在空蕩蕩的車間豎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軸承充當保齡球,玩得不亦樂乎。

    “你就是為玩這個從英國跑回來的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這個廠了,害他賠得差點翻不了身,每次路過都拉長一張臉。我倒是很喜歡這。”

    “回去吃飯。”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經很好了,還會讓我吃飯。”

    “他不會動手,最多風涼話。你家破產沒空管你的時候在我家混了那久的飯,不多這一餐。”

    他歎氣:“所以我更覺得對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媽那人……真是典型的勢利眼。”

    要他爸爸周英雄確實非一般人,負債折騰幾年後,周家重新闊了起來。讀高一時,他媽媽送他去省城一所國際學校,他混了半學期不到就跑回來,非要上原來的中學。不知道聽了誰的撥弄,他媽覺得他是奔著我回來的,鬧上門來,摔下一遝錢,叫我爸管教女兒不要“癡心妄想”。我把她轟了出去,過後一見到周銳就拳打腳踢,周銳很知趣,一動不動抱著頭做沙袋狀,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過從那以後,我爸看周銳一家當然不可能有好臉色。

    “放心吧,我跟他了你馬上滾蛋。”

    “他啥?”

    “他你會痛快滾蛋才怪。”

    周銳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你不是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遙快活嗎?不走難道等著你爸來打斷你的腿不成?”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遠跑回來幹嗎?”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輪到我被我爸打斷腿了。”

    “那怎可能,何伯什時候打過你,你以前淘氣得連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沒罵你。”

    確實如此,時候的事不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學就逃課的事,問我為什,我木著一張臉回答什也不為,就是不想上課,他居然再沒什。所有人都覺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這份平靜和包容幾乎到了不真實的地步,我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難受。

    “得了得了,別胡扯了,你明趕緊走吧。”

    “告訴我,大學發生了什事?”

    “不關你的事。”

    “你看你瘦了這多,這兩跟你話你都心不在焉的,肯定出了什事。”

    我這兩確實心事重重,沒情緒理睬他,可是我也不想解釋:“別亂猜,沒什事。”

    “是不是趙守恪那蠢貨欺負你了?”

    “我了不關你的事,你窮打聽個什勁。”

    “不關我的事?你以為我從英國跑回來是為了什?”

    我一下跳了起來:“你無心向學一心鬼混敗家可不許賴到我頭上,我不是紅顏禍水的材料,擔不起這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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