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青衫落拓 本章:第二章

    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長永不改變。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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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除了喜歡不顧兒童意願摸他們的臉之外,還特別愛問一個殘忍而無聊的問題: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時候有人這樣來煩我,我總是怔怔地盯著對方,不肯回答。他們當我害羞內向,其實我是在認真思索,不過很遺憾,我得不出答案,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我必須愛他們,可是喜歡則是一種更直接的感情,對他們兩個,最開始我都不上喜歡。

    長大之後,我慢慢開始尊敬甚至心疼媽媽,甚至感受到了對她的愛,同時我必須誠實地承認:我與父親關係還是不好。

    不能怪他。我從跟外祖父母在北方長大,跟姨的關係比跟母親更親近,到上學年齡才回父母身邊,他們對我很好,隻是我們始終不親密。一旦錯過毫無保留傾訴的階段,似乎就再沒辦法彌補回來了。

    我父母都不算是親切的人,不過兩人的性格來得完全不同。父親生性刻板,可以對著電視放的那種專講雞飛狗跳家長短的電視劇拍腿大笑,卻從來沒有對家人流露情感的習慣。他一板一眼,尤其對著我與弟弟子東,嚴肅得讓人不解,從來不會跟我們談心,略不滿意便會厲聲訓斥,甚至大發雷霆。母親則十分沉默冷靜,凡事講道理,不像一個媽媽,更像一個接受神秘委派宣誓履行撫養子女職責的人。無論是對待繁重的工作還是煩瑣的家務,她都十分盡責,辛勞至此,以至我覺得再要求她表現得慈愛,就屬於非分之想了。

    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

    去年冬末,我媽媽查出患了肺癌,轉移得十分迅速,從發現到病逝隻有五個月時間。她才不過五十六歲,我從未想到會這樣早失去她,整個人有點被打蒙了。喪事全賴我丈夫孫亞歐與弟弟許子東一起處理,我沒法發表一點意見。

    媽媽下葬後的那個周末,我強打精神去父親家,打算替他料理家務,好好打掃一下屋子。

    家和我預料的一樣淩亂不堪,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妹妹,正蹲在客廳打包一個大編織袋,麵塞得太滿,以致拉鏈無法拉攏。她從老家過來參加葬禮,大概是要回家了。我一眼看過去,放在最上麵的是**一件深灰色羊絨大衣,不禁一驚,過去順手一翻,下麵是一條我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圍巾。幾件毛衣下麵,端端正正疊放著一床羊毛被,是以前我從新西蘭背回來的,還被亞歐好一番嘲笑過。

    “您這是幹什?”

    “拿回去啊,又沒人用得上。”

    我氣得微微哆嗦:“您征求我同意了嗎?”

    她不解,同時生氣:“我為什要經過你同意?你這是什口氣。我拿這點不值錢的東西還要跟你一個輩賠心好話嗎?”

    父親聞聲出來,皺眉:“吵什?”

    我轉向他:“她憑什拿走我**衣服?”

    “留下也沒人穿了,有什用。”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你真是冷血。我媽媽走了,你一滴眼淚沒有流,還這樣隨隨便便處置她的遺物。”

    父親還沒話,姑姑已經跳了起來:“到底不是這家的人,才講得出這種話來。”

    “住嘴。”

    發火的不是我,而是父親,姑姑似乎被嚇住,隨即訕訕地:“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就是這個道理。”

    她一向有幾分胡攪蠻纏,我並不想跟她講道理,指出她也是許家出嫁的女兒,大模大樣將哥哥家的一切視為己有,未免自相矛盾。我隻怒視著父親。大概他沒見過我這樣發作,而且我畢竟早已成年並且結婚,他沒辦法像原來那樣斥責我“沒規矩”。他竟然避開我的目光,對姑姑:“別胡扯了,我送你去火車站。”

    姑姑是繃著臉走的,沒拎這個編織袋,但手提著一個行李箱加另外兩隻同規格的編織袋。

    門被她重重摔上,屋子一時安靜得可怕。

    這是媽媽單位在十年前集資建的一套三房兩廳,離她工作的醫院很近,算得上寬敞,但裝修極其簡單,樸素得仿佛停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我父親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工會幹部,母親是醫生,兩人待遇都算不錯,但買下這套福利性質的房子時竟然還需要咬牙,出去誰都沒法相信。隻有我和弟弟清楚,父親的老家在一個貧困山區,有一兄一姐一妹一弟,隻他一人在城市安了家,先是負責父母的醫療養老喪葬,然後不停接濟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乃至各種遠近親戚,數十年下來,家幾乎沒什積蓄。

    媽媽原本一向節儉,我工作之後,手頭有了餘錢,開始每年自作主張給她置辦了一點質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搖的首飾,她一直嗔怪我浪費,但她分明也是愛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來會不自覺地流露開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記起首飾,我衝進臥室打開床頭櫃,麵跟我預計的一樣,已經空空如也。

    回到客廳,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記得這是媽媽過五十五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禮物。家一向並不重視生日,不要從來沒有吹蠟燭吃蛋糕這類儀式,連碗長壽麵都欠奉。我把袋子遞給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應冷淡得讓我暗暗歎氣。可是過了一個來月,她突然跟我講:“同事都我穿這件大衣很合體很好看。”

    講這話時,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變得生動。我們母女之間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對話,一念及此,我的眼淚越發止也止不住,撲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麵。

    不知過了多久,子東下班回來。他坐到我身邊,手搭住我的肩:“姐,怎又哭了?”

    聽我講了事情經過,他歎一口氣,沒有話,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情緒化太氣?”

    “氣?當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買的筆記本電腦,你也沒什。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樣。不過,他們到底是我們的親戚……”

    我惱怒地:“他們這幾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到買飼料種子,大到讀書蓋房就醫生子娶媳婦嫁女兒甚至超生罰款,都能從爸爸這得到滿足。直到媽媽生病,還要接待他們,安排他們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別跟我你覺得他們是合理的親戚。”

    子東苦笑:“是的,我也覺得他們中間有幾個真是可怕,媽媽確實做了很大犧牲。可這多年,我以為你該跟我一樣習慣了。我猜你大概還是對爸爸有不滿吧。”

    他我六歲之多,卻擅長分辨表麵爆發的情緒下潛藏的原因,冷靜看到問題的關鍵,大概跟他身為內科醫生所受的訓練有關。這些來,我對爸爸的不滿確實已經累積到一個無法忽略的地步。“媽媽為了他和他那個家,付出了那多,他一下全放在腦後了,根本沒有一點傷心的意思,甚至還有心情盤算該買什規格的煙招待那些來吊唁的人,要在哪訂酒席答謝才不算失禮。”

    “姐,這些事總得有人操心。”

    “最讓我吃驚的是,從墓園回來,他進門就打開電視機,看得聚精會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興趣狹窄,不善交際,沒什朋友,上網健身麻將通通不愛,這多年看電視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娛樂。”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馬上就有了娛樂的心情。”

    “不然怎樣?你希望爸爸以淚洗麵茶飯不思對著媽媽遺照訴懷念,每周風雨無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堅持孤獨終老嗎?也許這樣符合你的審美,可是他不是這樣的人啊,勉強不來的?”

    我生氣地瞪著子東:“你當我是傻子不成?我沒有那樣的要求,可是他這人心硬得像石頭難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的那樣。在媽媽生病期間,他照顧得是很盡心的。”

    “他們是夫妻,相互扶持、盡心照顧不是本分嗎?”

    “姐,我做住院醫生,確實看到過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種人間極品來襯托爸爸的行為有多高尚難得。”

    “我隻是講事實嘛。相信我,姐,他習慣這樣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棄多年的慣性,按你的思維方式來處理他麵對的問題。”他輕聲,“我知道你是累積了很久怒氣才發作,可是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帶回自己家掛著以資紀念,一樣要想辦法處理,何必還為這件事生氣。”

    我頹然靠到沙發上:“那我爸爸不該計較墓地價格,亞歐也我太過苛求,也許你們男人都偏向現實,所以才會覺得我動輒題大做。”

    “連姐夫一起責怪進去了可不公平,這段時間好多事情都靠他盡心盡力,才算處理得圓滿。”

    聯想到我與亞歐最近的關係,我一時無話可。

    子東攬住我的肩,誠懇地:“姐姐,我知道你對人對事要求都很高,還是寬容一點吧。我跟你一樣想念媽媽,可是生活總要繼續,我們得麵對現實。下個月叔叔他們一家還要過來,不如我們現在把**遺物整理一下,你想保存的就先拿去你家。省得……”

    他沒下去,不過我也明白他要的是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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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媽媽去世前一個月的某一,我發現亞歐與某位女性有曖昧。

    那我下班,回家換了衣服,預備去醫院陪夜,匆忙間拿錯他的手機,剛好一條短信進來,鎖定的屏幕上出現提醒信息,赫然是:我愛你,在你懷抱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我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我呆住,沒等我回過神,亞歐走過來,把我的手機遞給我,順手拿回自己的手機,神情絲毫沒有異常:“走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我一向認為夫妻之間應該保持信任與尊重,從相識到結婚,從未翻他手機與郵件。可是這條信息滿滿寫著曖昧,讓我無法置之不理。第二,他去洗澡,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我終於還是拿起來查看。

    他甚至連鎖屏密碼都沒設,但那條短信已經刪除。

    那女人是誰,曖昧到了什程度,我無從知曉。我所知道的是:我察覺了曖昧,而他察覺到了我的猜疑。

    偷看手機這種事,一旦有了開頭,再做起來似乎都不需要掙紮與理由了,後來我不止一次拿起他的手機,但是再沒看到什蛛絲馬跡,羞愧之餘,我甚至疑惑,也許是看護媽媽壓力太大造成了幻覺。

    可是我們結婚近六年,再沒一種關係會像婚姻這樣,讓人去深刻了解另一個人了。他是我的枕邊人,我熟悉他所有的習慣、舉止、每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每一個細微的神情。他的坦然來得有些刻意,我沒法服自己扮鴕鳥當什也沒發生。

    **病情急劇發展著,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餘力去追究這件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夏芸舉家移民新西蘭,我也沒辦法為這件事打越洋電話找她談心減壓。然而,我心到底還是鬱積了濃重陰影。

    這大概也是我對姑姑的舉動反應格外激烈的原因之一。

    我抱著兩隻大紙箱回家,麵全是**遺物。我直接將紙箱搬進儲藏室內,預備心情平複之後再整理。

    亞歐並不在家。他在一家外資企業擔任銷售總監,加班應酬以及出差都是常事。屋子空蕩寂靜得讓人不安。

    既然你無法釋懷,那等他回來,坐下來攤牌,質問他,讓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自己搖頭。我十分肯定,他會給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回答,顯得我多疑可笑。

    我從來不擅長爭執,因為我來自一個不吵架的家庭。

    我父親沒有做任何家務的習慣,下班回家便往沙發上一坐,打開電視看到吃飯,飯後繼續看電視,到十一點準時上床。媽媽和我承擔所有家務,我工作之後提出請一位鍾點工,父親詫異並且惱怒:“有必要花這冤枉錢嗎?”他不認為妻子身為醫生工作一很辛苦,當然更不覺得女兒上了一班後厭倦家務事是合理的。

    爸爸源源不斷寄錢回老家,弄到自家生活拮據,媽媽不吭聲。

    爸爸的親戚每次登門,照例不空手而歸,基本上是看中什拿什,媽媽沉默以對。

    爸爸侄子侄女外甥不斷來省城找工作,基本都是住在我家,最離譜的一個堂弟考來漢江市讀三本,學費由爸爸負擔自不必,且眼高手低,畢業後換無數份工作,每份工作短則半月,長不過一季度,在我家住了近兩年。發展到後來,索性還帶上女友過來吃飯,甚至留宿,爸爸這才看不下去逐客,貼補房租讓他搬了出去。媽媽從頭至尾不發表意見。

    那種情況放到別人家,完全可以三一吵五一大吵,鬧到永無寧日。但是我從來沒見過我父母爭吵。準確講,我父親從來不認為自己做得過分,而我母親從來不做抗議,全盤接受。耳濡目染下來,我與子東似乎都失去了吵架的能力,碰到意見相左的時候,我們的反應驚人一致,就是走開,走不掉時便下意識地選擇沉默。

    這個習慣讓我在工作上受益良多。我在一家外企負責人力資源管理,每要處理無數瑣碎的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始終可以保持相對平和。

    然而身為一個內心存疑的妻子,就隻好自己掙紮了。

    難道你必須去跟蹤他?

    當然,這是我更加做不到的。

    如果任由悲哀與自憐情緒籠罩,一個人呆坐下去,恐怕會走火入魔,我強打精神收拾好健身包,去會所恢複中斷已久的遊泳。兩千米一氣遊下來,累得全身酸痛,又去吃了晚餐,回來之後看書,吃子東開給我的**入睡。

    夢境來得灰暗幽遠,先是跌跌撞撞奔跑,漫無目的,看不到歸途,不知何時場景變換,仿佛孤獨一人被丟入深海,迎來一場沒有盡頭的墜落。終於被一雙手接住,我睜開眼睛,亞歐正坐在床邊看著我,拭我額上的汗。

    “做噩夢了?”

    我伸手,他俯身抱住我。

    “好重的煙味。”

    “我正打算去洗澡。”

    “等會兒再去。”

    平常我都拒絕他在應酬之後帶著一身複雜的味道與我親近。但此時我突然急需感受他身體的重量、熱度以及氣息。他靜靜伏在我身上,頭埋在我頸間。

    “亞歐。”我喚他的名字,他將手指插進我的頭發算是回答,纏住發絲,輕輕收緊,拉扯感仿佛一直延伸到心底。我輕聲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下,隔了片刻才:“為什要問這個問題?”

    我固執地等待著回答,終於他:“當然,我是愛你的,可可。”

    他很少講這句話,此刻更像是被我逼問出來。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長永不改變。

    “是毫無保留的那種愛法嗎?”

    他輕輕笑了,呼吸的熱氣噴到我皮膚上,沁進去:“我把我給了你,這已經是我所知道最大的無保留了。”

    我也忍不住笑,含著一點辛酸與自嘲:“是是是,我會懂得珍惜,妥善收藏,不讓任何人搶走。”

    “如果你肯穿上製服,我不介意你監禁我。”

    我推他一把,他笑出了聲:“你看你,始終不願意配合我玩點禁忌。”

    他是百無禁忌的,相比之下,我以前拘謹得像個修女。他的手開始探入我的睡衣內,在我身體上遊移,我按住。再怎渴望親密,我也無法接受他的若無其事。

    他感知到我的抗拒,苦笑一下:“娶個講道理的太太,有一點很要命。明知道你做的每件事都必然是合理的,可又隱約覺得,你肯定會有一個不合常理的爆發,隻是不知道什時候發作,這種心理威懾可比相聲講的樓上沒丟下來的另一隻靴子強多了。”

    “我是很願意配合滿足你,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爆發,才正好合乎你的期望。”

    他撐起身體,從上方俯視著我,我的視線慢慢移動,從他襯衫敞開的衣領一直看上去,喉結、下巴,直到嘴唇——他有著性感的下巴和一對薄唇,此刻正緊緊抿著。

    姨曾偷偷跟我:你家亞歐相貌氣質都沒什可挑剔的,好看,又沒到過分引人注目讓人忽視他內在的程度,隻是嘴唇過於削薄,未免會有些薄情。我當時不以為然,此刻想起,不免百感交集。

    他突然一手扣住我的頭,那對薄唇狠狠吻向我。酒精、煙草以及他身體原本的氣息複雜地混合在一起,向我襲來,既熟悉,又陌生,我瞬間恍惚。一個長長的吻過後,他看定我,好一會兒才:“關於那條短信,我給你一個明確的法——”我屏息等待,他:“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當然不是一個誠懇的解釋,但似乎已經是他做出的讓步,我也許應該追問:她是誰,你們之間有什事?但是我怕一個疑問總會牽扯出另一個,夫妻之間一旦走到沒完沒了質疑與解釋的地步,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我從他身下挪出來,將頭側向另一邊。

    “可可,你是知道的,我討厭為一點捕風捉影的事爭吵。”

    我疲憊地:“我當然知道,你之所以與我結婚,就因為我不會吵架——”

    是的,這是結婚不久亞歐在某次酒後的話。接受由丈夫親自頒發的“最佳隱忍獎”,大概沒有一個妻子會覺得開心,我的挫敗感來得尤其強烈。等他酒醒後,我再問他,他哈哈大笑,反問我一句醉話有什可認真。然而我沒法對這句話做到無動於衷,現在想起又有其他感觸。我從來都沒有刻意表現教養,隻是沒學會吵架而已。那媽媽呢?時候我甚至見過外公外婆爭執,然後和好,再正常不過,可她為什會永遠帶著一點倦怠地承受一切,從不動怒?難道這就是我的將來?此時想到這一點,無數感慨湧上來,堵在喉頭,講不出話來。

    “可是你這樣冷戰,也沒什意義。”

    “人生哪有意義可言,眼睛一閉,一切都歸於虛無。”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他神情緩和下來:“我知道你仍在為你母親去世難過,對不起。”

    我鼻中發酸,卻哭不出來,隻能失神地看著花板。

    他扳正我的臉讓我對著他:“別難過了,生老病死,我們都得接受現實。”

    “就是因為人生必須接受的事情太多,才覺得格外淒涼。”

    “我們去度假吧。好好放鬆一下。上次你提到的塞舌爾好像不錯。”

    我疑惑地:“媽媽剛走,還是過段時間吧。”

    “難道你要守孝三年?心中懷念,何必拘泥於形式。”

    “度假需要心情,我實在……”

    我搖搖頭,沒下去。他站起身:“我去洗澡。”

    我突然拉住他的衣角:“亞歐,把煙戒了吧。”

    他一笑:“行了,下次我洗澡之後再進臥室好了。”

    “我是認真的,亞歐。你看媽媽——”

    我媽媽抽煙。

    她身為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婦產科醫生,居然抽煙,而且抽的是勁道極大的進口煙,不是那種薄荷型女士煙。

    當然,她在醫院工作時絕對不抽。晚上回家後做完家務,她還需要寫論文、看專業書籍雜誌,一直忙到深夜,我時常會看到她去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她抽煙不是那種淺淺吸上一口吐出了事,而是深深吸入,緩緩吐出,十足煙槍架勢。

    父親也抽煙,但他很反感女人抽煙,評價是“像什樣子”,每逢他講這句話,媽媽都不做應答,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頗矛盾,一方麵認為女人不需要表現出某種男人認可的特定樣子,另一方麵又清楚地知道,抽煙是無可置疑的惡習。我與子東也曾勸她為健康著想戒煙,她多半隻是笑笑,顧左右而言他。有一次我得口氣略重,她彈一下煙灰,笑道:“我統共也隻餘這一個壞毛病了,不至於非得要求我做到零缺陷吧。”

    肺癌與長期抽煙之間的聯係不言自明。而她言語之中的蕭瑟意味,我現在想來,陣陣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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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探險精神,又有輕微潔癖,並不是那種一心想見識不同世界的旅行者。我喜歡去的通常是氣晴朗、陽光充足、遊客相對不多、有美景與良好旅館設施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旅行,對我來講,更像是享受額外的蜜月。

    女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遲早會發現兩件事:激情不會持久,要在婚姻生活永葆初戀狀態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沒法在愛情這件事上講求所謂公平。

    如果要做出比較,那,我愛亞歐應該超過亞歐愛我。他是那種對於成功有著強烈追求的男人,感情對他來講,是錦上添花,而非生活必需。我清楚地知道,對他來,有很多事的優先級別都高於我。

    隻有在旅行的時候不一樣。一年有十左右的時間,脫離熟悉的環境以及瑣碎的日常生活,將工作放到一邊,在一個親密相處的空間放肆廝纏,享受纏綿與他的絕對專注。

    所以我當然重視度假,會提前挑選地方,安排行程,不漏過每個細節,力求盡善盡美。

    亞歐則近似工作狂,每次都得我好好哄他同意,他才肯排出日期,而這次他居然主動提起。我想,我們確實需要翻過某一章了。

    然而,目前我意興闌珊,提不起精神。

    媽媽去世的陰影仍舊纏繞著我,那條短信引起的疑問並未完全消除,我應付工作都略覺力不從心,也沒有餘力分析自己的感情,哪有出遊的興致。

    那種虛無感需要時間來慢慢驅散。

    可是亞歐這次認真得出乎我的意料,過了幾,他告訴我,他已經訂好了機票跟酒店,一周後出發。

    我沒辦法再拒絕,隻得去公司告假。這個時機顯然極不恰當,我的頂頭上司是三個月前空降過來的總經理帶來的嫡係,一朝子一朝臣,在人人自危力圖表現的時候,我因為母親患病與去世請了不少假,還算情有可原,可是剛處理完喪事又要休年假,他簡直有些懷疑地看著我,但還是準了假。

    我交接好工作,回家整理行裝,先將衣物放入行李箱,再進儲藏室拿上次去塞班島度假用過的浮潛用具,它們被擱在置物架上層,我努力踮腳夠到,剛一拉動,就把旁邊紙箱碰落了下來,麵的東西一股腦兒傾倒在我身上,幸好沒什重物。

    我俯身一看,落在腳邊的竟然是**病曆與各種檢查報告。

    那我一股腦兒將幾隻抽屜內的東西倒入紙箱內帶回來,並沒細看。我蹲下來歸攏著,準備送入碎紙機,突然發現中間混入了父親的一份體檢報告。這是媽媽剛查實癌症時,我和子東堅持讓他去做的一個全麵檢查,事後他告訴我們各項結果都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我拿出來,隨手翻了一下,準備放到一邊,卻突然一下定住,頭一次注意到第一頁上就寫著父親的血型:ab型。

    在媽媽住院期間,我已經知道了她的血型是b型,而我是確定無疑的型血。

    我是婦產科醫生的女兒、內科醫生的姐姐,多少了解一點基本的醫學知識,ab型血的父親與b型血的母親不可能孕育出型血的女兒。

    一定有什地方出了錯。

    我像被雷擊中一樣,呆立在狹而不通風的儲藏室內,不知站了多久,呼吸都有些艱難了,才走出來,拿起手機打給子東,直接問:“你是什血型?”

    他打個哈哈:“你也學那些女孩子開始研究血型星座這些東西了嗎?”

    “不是。我隻想知道你的血型。”

    手機出現一陣奇怪的靜默,我聽得到自己心跳急劇加快,提高聲音:“子東,快把你的血型告訴我。”

    他依舊沉默不語,我的心沉重得如同綁上鉛塊,一點點向下墜著:“這你也是知道的。”

    他終於開了口,焦急地否認:“不不不,我什也不知道。”

    “我再問一次,你的血型到底是什?”

    他輕聲:“b型。”

    我掛斷了電話。他沒問題,從血型直到兼具父母雙方遺傳特征的相貌。而我,在三十四歲的時候,猛地意識到這樣一件事:我,竟然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他立刻重新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接聽。

    “姐姐,你別胡思亂想。”

    “我是文科生沒錯,可我也是有常識的。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一點,別騙我,子東。”

    “我沒騙你,姐,有一種血型叫順式ab型,這種血型的人,ab基因在同一條染色體上,另一條染色體是型基因,屬於基因的變異,可以生出型血的孩子。爸爸就是這種情況。”

    我將信將疑:“你的這種情況概率有多大?”

    “呃,不算大,但確實存在。”

    我上網查證,子東確實沒有順口編個怪異血型來打發我,但他的那種情況極其罕見,在亞洲差不多十萬人中才有一例,當然概率事件是存在的,隻是我沒有被服。他是我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第一反應來得十分奇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仍有問題。

    我再度打電話給子東,叫他下班後來我家。

    他過來時,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姐,不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你是什時候注意到我血型不對的?”

    “這有什對不對的。我……隻是疑惑過,那時我剛念大學,學了孟德爾定律,心血來潮把家人的血型都取樣做了化驗。”

    我記得他初上醫學院,時常拿家人做各種測試,當然也不止一次不顧我的抗議捉住我手指取血樣。“然後呢?”

    “沒有然後啊,我都了,這種現象是有科學解釋的,隻是比較罕見而已。”

    “子東,請你認真回答我,你有檢測確定過爸爸真是你的這種順式ab型嗎?”

    子東沒有回答。

    “你這樣有科學精神的人,學的又是醫學,碰到罕見血型,怎可能不做進一步檢測,就把疑問擱到一邊?”

    他仍不作聲。

    “要不我們去做dna檢測吧,我願意相信科學,這樣我才能放心。”

    他的嘴巴頓時閉得更緊,久久不願話。我心底發涼:“這我猜得沒錯,從血型看,起碼我絕對不可能是父親親生的,對吧?”

    “姐——”

    “別騙我,子東,別騙我……”我一下失控,眼淚流了出來,哀聲,“你肯定知道些什,請如實告訴我。”

    子東抓住我的手:“姐。這件事當時我很困惑,試探著問過媽媽,她沉下臉,頭一次對我大發脾氣。”

    我愕然,媽媽對我們要求嚴格,但印象之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動怒,她似乎總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她打了我一耳光,厲聲對我:你隻要記住你姐姐是我女兒就夠了,以後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子東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知道她以前從來沒打過我,可我一點也不記恨她,我覺得她的是對的,你是我姐姐,我一生下來就知道這一點,血型能改變什?”

    事實上,一切都被改變了。

    我拒絕子東留下來陪我,隻想獨自靜一下。他走以後,我在屋子走來走去,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我突然心底一動,衝進儲藏室,將兩隻紙箱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瘋了一般翻找著,終於找到了他們的結婚證,上麵貼的照片有著那個時代的特征:爸爸穿著軍裝外套,媽媽穿藍色上衣,花襯衫衣領樸素而心地翻出來,兩人麵孔同樣年輕,表情同樣拘謹,盡管肩挨著肩,仍像是一對路人被突然硬拉到一起。證件簽發時間是1977年月,而我出生時間是當年的8月。

    我父親是農家子弟,就算從部隊退伍之後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身上仍保留著極其節儉務實的習慣。媽媽一向也並不浪漫,他們從來不是那種恩愛得會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夫妻,每年家不過是四個家庭成員過生日時聚在一起吃相對豐盛的一頓飯而已。我看著那個日期,努力想服自己:不要亂想,奉子成婚在那個時候也許不夠得體,會引發許多非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無法讓自己信服。

    我頹然地坐在地板上,地上堆滿陳年舊物。厚厚的相冊,按年份排列著我和弟弟的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出遊、讀書、畢業,還有我們與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合照,我們畫的蠟筆畫、混合著拚音的稚氣作文、成績冊……我的成長全記錄在照片,而我的記憶也是完整的,我甚至清楚地記得我不到兩歲時,搭了一個凳子,立在桌邊看外婆和麵包餃子,細細的麵粉在我眼前飛舞,讓我莫名快樂;三歲時在胡同奔跑摔倒磕破額角,一個疤留了很長時間;我記得弟弟出生後,爸爸抱給我看,我拿手指輕輕觸他的臉;我經曆過外公外婆在兩年內相繼離世的痛苦,到奶奶去世時,因為沒有共同生活的經曆,我並不怎悲哀;我家有往來不斷的親戚,從來沒一個人給過我絲毫暗示,我不屬於這個家……

    不對。

    我猛然記起姑姑負氣出門前丟下的那句話:到底不是這家的人。

    她講得再清楚不過,我竟然隻當她是沒邏輯的胡言亂語。因為我根本從來沒有過這方麵的懷疑。

    我的生活看似環環相連,沒有任何缺失,可是我稱之為爸爸的那個人卻不可能是我的父親,或者更糟糕,他們兩個都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我根本是被領養的。

    不,還是不對。

    外公外婆都過我的眼睛長得極像我媽媽,而且姨曾經不止一次繪聲繪色地跟我描述我出生時難產的情景:“我陪著你外公外婆從北京過來,真是不習慣漢江的夏,到處都是熱烘烘的。你媽媽陣痛發作七個多時了,你還賴在她肚子不肯出來,你媽疼得聲嘶力竭地央求醫生,‘快給我剖了,快給我剖了’。我當時還是十五歲少女啊,一派真,以為生孩子必然是一件莊嚴神聖的事情,在外麵聽到嚇得半死,心想,**,什樣的男人也不能讓我以後受這種罪。”

    當然,她後來食言了,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兒子。但她沒理由編這樣一個故事騙我。

    我拿起手機,打通姨的電話,姨夫告訴我,她去新加坡出差開會,要再過一周才能回來。

    我根本無法想象當麵去問父親這個問題,隻能試著平靜下來,自己尋找答案。

    _4

    我跟亞歐起取消機票推遲旅行,他愕然:“為什?”

    我無法講出原因,隻能重複:“我現在沒有度假的心情。”

    他沉下臉,再沒什,徑直出門。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太多耐心,肯親自安排度假,已經算放下身段。他大概覺得我這次出爾反爾,仍舊是為那條短信耿耿於懷,卻又礙於教養不肯公然吵鬧,於是變相懲罰他,簡直是矯情得不可救藥。

    我想,至少我得找出父親是誰,才能有一個像樣的解釋。

    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個紙箱的東西。

    我媽媽生前沒怎在我們麵前流露她感性的一麵,她的遺物同樣沒有多少感情色彩。她保留著讀書時做的筆記,後來又寫了厚厚十來本工作筆記,談的全是日常行醫與教學,卻沒有留下現成的生活日記來告訴我一切。

    我花了兩時間,將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東西全倒出來,試圖拚湊**一生。

    1971年,她年僅十七歲,作為知識青年下放到了省內一個叫清崗的地方,在那一待就將近六年,1977年初返回省城,與從另一個地方複員的父親領取結婚證,父親進了一家國企,而媽媽生下我之後,考進了醫學院學習。

    相冊內有他們班級的合照,排成四排,第一排女生蹲著,所有人都衣著簡樸,神情莊重。不像我讀書的時候,同學年齡全都相仿,經由高考而來。她的同學中有三四個已經明顯步入中年,另外幾個看著也至少有二十六七歲,臉上寫著閱曆,想來結婚成家對他們來講並不罕見。媽媽混在其中,並不像一個孩子的母親,仍顯得學生氣十足。

    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非常正式,看不出端倪;媽媽保留的信件竟然都是與她專業有關的公務往來;另有一些私人往來的明信片,不過是簡單的相互寒暄、通報近況。

    在一大堆與某學術雜誌的往來信件,我終於找到唯一一封私人信件,蓋著清崗的郵戳,地址是手寫的,收信人是我媽媽,寄信人的名字叫梅雪萍。

    我記得這個名字。

    媽媽住院時,我拿到又一次的結果,與醫生交談之後,知道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疼痛感會越來越強烈。我心情沉重,拖著步子返回病房,看到媽媽病床前坐著一個阿姨,而媽媽眼含著淚水。她性格堅強,從不曾在訪客和我們麵前流露悲觀情緒,我吃驚地在門口站定。

    隻聽媽媽:“雪萍,你見過他嗎?”

    那個阿姨:“是的,那年我哥哥生了孩子,我回家看望,偶然遇上了他,後來我們一直有聯係,不過也隻是通個電話,相互問候而已。”

    “他也住在省城?”

    “不,他隻是來探親。”

    “那,他……還好吧?”

    “每個人評判好與不好的標準不同,我覺得他是平靜的。”

    **聲音微帶顫抖:“不,他肯定恨著我。我……”

    我愕然,隻見那位阿姨握住了**手,打斷了她:“燕子,有些事我們必須放下。”

    媽媽叫嚴燕,在我童年時,爸爸似乎還叫她燕,中年過後,他甚至直接叫她老嚴,我曾和子東竊竊私語議論,如此稱呼老婆,真是老幹部腔十足。這還是我初次聽到有人用這個昵稱來稱呼她,隻見她猛然搖頭,麵孔一瞬間扭曲了,我嚇了一跳,連忙進去:“媽媽,是不是又痛得厲害了?”

    那位阿姨:“怪我不好,讓你媽媽激動了,你是可可吧,來,幫你媽媽倒點水。”

    我依言倒了一杯水過來,媽媽已經調整平穩呼吸,跟我介紹:“可可,這位是梅雪萍阿姨,當年我們在一個地方插隊。她特意坐三個多時的長途車趕到省城來看我。”

    “謝謝梅姨。”

    媽媽是北京人,當年沒有像她一同來插隊的同學那樣返回原籍,而是留在省城漢江市讀書、工作、定居,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她知青時代的老友。梅姨看上去比病前的媽媽要蒼老得多,衣著簡樸,不事修飾,不過神態中自有一種安寧鎮定的氣度。她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我要去取藥,再趕末班車回去,燕子,你好好休息。”

    媽媽神情複雜,欲言又止,點了點頭:“你住得太遠,我不留你。可可,幫我送一下梅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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