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青衫落拓 本章:第三章

    十多年來,我生命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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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可為我做著介紹:“這是我弟弟,許子東,他是一名內科醫生。”她介紹我,“她是我在電話中提到的妹妹,何慈航。”

    許子東是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戴著細黑框眼鏡,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不同於許可丈夫那種一看可知的英俊,許子東的長相、衣著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質彬彬,有著標準專業人士的睿智氣質。我暗暗喝彩,這一家人至少從外在來看,各有各的出色之處。

    他比許可冷淡得多,草草與我點頭,顯然完全不讚同他姐姐的計劃,但又拗不過她。他帶我們去一個醫學院的實驗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樣本。我出來後,他看著我:“何姐,我不知道我姐姐是怎服你的,不過我希望你知道,這隻是具有基因鑒定能力的實驗室,不能做司法鑒定,出來的結果並不具法律效力。”

    我笑:“你不必擔心憑空多出一個妹妹扯不清幹係,我習慣是我家唯一的孩,並不像令姐那樣喜歡到處認親。”

    我話這刻薄,他不僅沒有反駁,臉居然還微微一紅,看上去頗有些尷尬。唉,他們姐弟倆都如此皮薄,想來很少跟我這樣講話直接的人打交道。

    周銳堅持要跟我同來,他一直等在外麵,見我們出來,馬上拖我到一邊:“你是不是得了什病?”

    我哭笑不得:“你才有病。”

    “好端端跑來這種地方幹什?”

    我無法回答他,因為我也不大知道我在幹什。許可確信我爸爸是她父親,並想證實這一點,而我呢?我心的寒意越來越濃。

    周銳握住我的手:“是不是著涼了?手這冷。”

    我搖頭:“我們出去玩吧。逛街,泡吧,看電影。”

    他聞言大喜,馬上把別的事拋開。我跟許可告別,她詫異:“你們兩個人生地不熟,想玩什,我陪你們好了。”

    許子東訕笑:“姐,他們這年齡,不需要保姆跟著。”

    許可仍舊不放心,把她家地址和電話寫給我:“晚上住我那比較安全,地方足夠大。”等我們走出幾步,她仍追上來叮囑,“時間多晚都一定要回來啊。”

    省城當然遠遠繁華熱鬧過我們那個乏味的鎮。

    算起來我已經在這待了一個學期,但跟其他同學不一樣,我帶著心事入學,沒心情像同學那樣迫不及待去熟悉這個陌生的城市,更多是待在宿舍發呆,逛的地方十分有限。但周銳常來省城,算得上熟門熟路了。

    沒找到好看的電影,我們先去溜冰,然後吃飯,打電動遊戲,再找一家酒吧坐下。我頭一次進這種地方,看什都新鮮,隻能讓周銳替我點酒水。他給我要的是一種甜酒,我拿過來喝了一口,感覺並沒有爸爸釀的梅子酒來得好喝。不過我也根本不在乎口味,沒一會兒就喝了大半杯。

    “喂喂,你不是存心想快快把自己灌醉好來占我便宜吧,我告訴你,我這人很有底線,反對酒後亂性的。”

    我笑,伸手捏他的臉:“我要占你便宜還用得著拿酒壯膽?”

    他也忍不住笑,打掉我的手:“別鬧別鬧,再鬧我可當真了。記不記得那一次——”

    我瞪得他住口。

    他的那一次,確實是在酒後。他去英國的前夜,我們買了啤酒,去他爸的廢棄廠房聊道別,喝了兩瓶之後,他有點酒意,突然伸手抱我,嬉皮笑臉問我有沒有試過接吻的味道,我搖頭。“從來沒有男生追求你吧,我來拯救你好了。”他開玩笑一般湊近,嘴唇貼上我的唇。柔軟,溫暖,帶著酒的味道,灼熱,陌生,不討厭,奇特……廠房空曠,熱熱的晚風從高處的破玻璃窗刮過,我有些眩暈,不知道是因為喝下去的啤酒,還是身體接觸帶來的陌生反應。他似乎要進一步,我推開了他,兩個皮厚的人都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再看對方。那是我們最接近曖昧的一次。不過等他在英國安頓下來,上線與我聊,我們便心照不宣再也沒提起。

    此刻酒吧倒是流動著一種不出來名目的氣氛,各色聲息蠢動,不乏打扮時髦光鮮的女孩子煙視媚行而過,我問周銳:“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土?”

    他看看我,坦白講:“要我實話嗎?”

    我泄氣地揮手:“不必了,早有省城女孩子我是標準鎮少女模板,不似純粹農村來的那樣土得純樸可愛,從打扮到發型無一不散發半土不洋氣息,再一作,就更讓人厭煩了。”

    “你是不是因為這個自尊心受挫不肯去上課啊?”

    我怔一下,笑得伏到桌上:“我要敏感成這樣,一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倒也是。誰這刻薄啊,是你同學?”

    “趙守恪的女朋友。”

    “嘖嘖,他一個書呆子居然找這惡毒的女朋友。快告訴我,你是怎噴回去的,一定精彩。”

    讓他失望了,我當時實在是心不在焉,又意識到她是在為趙守恪來管我不去上課的事吃飛醋,並沒反諷回去,倒是跟我在一起的同學,另一個來自縣城的女孩子跳起來發作了,她們吵作一團,我卻隻管躺著望發呆。

    “明我帶你去剪頭發買衣服,包你脫胎換骨。哎,你怎了?”

    我隻是不知不覺哭了而已。不知為什,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先隻是流眼淚,然後開始抽泣,止也止不住,周銳沒有辦法,隻得拖著我出了酒吧。

    “你這酒品,以後再不敢帶你喝酒了。”

    冷風吹得我麵頰冰涼,我用衣袖抹著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嘟噥著:“真沒意思,時候老看張爺爺喝酒後拍手唱歌,high(興奮)到不行,還以為喝醉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

    “你不像你家那位和尚爺爺,倒像我們家三大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是悲從中來,大哭大鬧,無比傷心,曆數這多年來有多少人對不住他,排第一位的總是我爸,按他的法,我爸是富了就得意忘形忘恩負義的典型。”

    “他對你爸有什恩?”

    他撓頭:“大概就是很久以前我爺爺非常敗家,弄得一度揭不開鍋,我爸去他家混過飯。”

    我蹲下來哈哈大笑:“原來你家有混飯吃的傳統。”

    “不止,還有敗家的傳統呢。我那個爸爸,指不定哪又會把錢折騰光。喂,你又哭又笑是要鬧哪樣啊?”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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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銳把我送到許可家,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區對麵的酒店很方便。”

    許可扶住我,把我帶到客房,交代哪邊是客衛,不如先去洗個澡再睡覺。

    我進了衛生間,麵設施齊全,深藍色瓷磚地麵配白色牆麵,淋浴間前鋪著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疊的厚實白色毛巾,門後掛著浴衣,麵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護膚用品,到處一塵不染。我隻得讚歎她的生活品質完全在我這個“鎮少女”的想象之外。

    洗過澡後,熱氣蒸熏,我越發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回房,倒頭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醒來,我茫然看著陌生的房間,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自己在哪。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隻得裹了浴袍去衛生間洗漱。

    從衛生間出來,我迎麵碰上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識到這個家還有個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們見過麵。我是許可的先生,孫亞歐。”

    “許姐姐呢?”

    “她去公司處理一點事情,很快就會回來。”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脫在房間的。”

    他嘴角那個笑意加濃:“你昨晚從衛生間出來,進的是我們的主臥,客房是右邊那間,衣服應該是許可幫你洗了,已經烘幹放在主臥衛生間。”

    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發燙,慌忙跑回臥室,穿過一個衣帽間,麵又有一個衛生間,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那,我火速穿好衣服,卻實在沒臉出去,靠在床上絞著手指想要怎樣才能不這尷尬。

    過了一會兒,他敲門叫我:“慈航,請出來吃早餐。”

    “我不餓。”

    “許可準備好的,臨走囑咐我一定要讓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禮數周全的主人,我沒奈何,隻得出去。他笑道:“其實我才應該是比較尷尬的那個,我昨應酬喝了點酒,回來得比較晚,打算直接進房上床的,幸好許可跑出來及時拖住了我,不然……”

    我強作鎮定地打斷他:“你不用上班嗎?”

    “我今出差,十一點的飛機,”他抬腕看看手表,“所以你隻須再忍二十分鍾,我就出門了。”

    他這若無其事,完全拿我當無性別動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顯家子氣,隻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麥麵包、果醬、牛奶。他回客廳繼續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著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著早點,突然問他:“你對你太太做的這件事怎看?”

    他反問:“你是指她執意尋親?”

    “你不介意她認回一個奇怪的父親、一個奇怪的妹妹嗎?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著搖頭:“對我來,不管她父親是誰,她都還是她。至於奇怪的親戚,坦白講,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學會了不介意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後記不清方位,目前來看,你沒什奇怪的地方。可可對於想弄清自己身世這件事十分執著,你能配合她,確實是個善良的舉動。”

    我聳聳肩:“我總以為到她這個年齡,一切都應該看開看淡了。”

    他的薄唇掛上一個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間屏住呼吸:唉,我隻是倚賣,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麵前多少蒼白,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歲的孩子與我們大概已經隔了無數條代溝。不幸的是,我們還沒到看淡一切的時候,不一定有足夠智慧看開所有的事。在很多問題上,我們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許可這個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現不明不白的地方。請理解她。”

    “我盡量。”

    等孫亞歐到時間拎行李箱走後,我在這所房子閑蕩子一下,滿足自己的窺視欲。

    這個位於高層的公寓寬大、通透,裝修簡潔而有格調,家具陳設處處透著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誤入的那間主臥,麵積頗大,除帶了衣帽間與浴室,還連接一個的弧形陽台,牆壁刷成米白色,寬大的床上鋪著花色複雜的百衲被,床尾有一個軟榻,白色的梳妝台台麵上幹淨清爽,什也沒放,床頭櫃上擱著一本厚厚的書,拿起來一看,是一本管理學方麵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臥內全套深藍色的床上用品,沒有多餘的裝飾,看上去比較陽剛。

    書房有一麵牆的書櫃,置物架上放著各色鑲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個,是許可、許子東與一對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應該是他們的父母親,那中年男人眉目嚴肅,略微發胖,是平常長相,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當**則側身坐著,身姿筆直,頭發燙成微卷,嘴角微帶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輕時必定是漂亮的。每個女孩子都想要這樣一個看上去得體高雅的母親吧。她跟我爸爸當年是什關係?我無法想象下去。

    “我長得還是有點像我**,對嗎?”

    許可不知什時候回來了,站在書房門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訕訕:“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來奇怪,她在世的時候,跟我並不親密。她不是那種會抱著你親、給你唱歌講故事的媽媽,我們之間很少談心。”她側頭,仿佛神馳於某段回憶之中,“她一切講求合理,從來不發脾氣,對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個母親,而更像一個盡職盡責的長者。有的時候,我真希望她來一點真實的情緒反應,現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這個問題上都撒了謊,還能有什真實的一麵給我看。”

    “我不知道真實的媽媽應該是什樣的。”

    她頓時歉然:“對不起,慈航,我不該談論這個。”

    “沒什,我並不敏感,不為這事難過。嗯,我在你家隨便亂轉,請別介意。”

    “沒關係。那我在你家盯著你爺爺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點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煩了,絕對不可能有現在這美。”

    “我並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為你一直擁有皮相美,”我有點不耐煩,“許姐姐,你要長成我這樣,就不會這話了。”

    “我沒覺得你不好看啊。你長得很特別。”

    “你去做下調查,看女生要‘長得特別’,還是‘長得特別美’。”

    她被逗樂了:“不,我不必調查,你有特別的氣質,讓人過目難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從就是比較另類的那種人,當然客氣一點的法就是特別,不過我不想再談這個:“這是在哪拍的?”

    我拿起這張照片,他們夫妻穿著潛水服,在淺灘相擁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藍如玉,斑斕的魚在他們身邊遊動。

    “那是塞班島,前年假期去的。”

    “這兒呢?”

    “這是新西蘭的皇後鎮,我們自駕到那待了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點旅遊拍攝的,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們沒有孩子,不必儲蓄教育費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麵投入多一點。”

    “更堅定了我以後不要孩子的決心。”

    “啊,我沒想這樣影響你。其實有孩子也能帶來不同的人生樂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響,像我這自私的人,肯定不適合當母親的。”

    她苦笑,突然:“對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從你家私自拿走了這個。”

    她指的是書櫃內一個裱好的鏡框,我湊近點一看,麵是熟悉的工筆楷字跡: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忍不住笑:“哎,許姐姐,你口氣這嚴重,嚇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練字隨手寫的一張紙嗎?他又不是書法家,字又不值錢,一向隨手寫隨手扔的。”

    “我頭一次這不告自取,實在是看了之後感觸很多,忍不住拿了回來。”

    “我爸過,佛家偈語愛打機鋒,你想得越多,越覺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會添煩惱。許姐姐,我去跟周銳碰麵出去玩,晚飯不回來吃。”

    她叮囑我注意安全,不要回來得太晚,儼然一個母親。我隨口答應,一邊卻想,她與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間,相隔何止代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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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空氣總有一點消毒水氣息之外,醫學院看起來與一般大學無異。我不知道坐在實驗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忐忑不安,強作鎮定。

    許子東終於將結果拿出來,遞給許可,她看過之後麵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對不起,慈航,我弄錯了。”

    我沒有吭聲。

    她喃喃地:“可是,這怎可能?那個時候媽媽明明是和他……不可能還有其他人。”

    許子東扶住她:“姐,不要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我們始終是姐弟。”

    她痛苦地搖頭:“你不明白,子東。”

    我問她:“你為什一定要認一個父親?”

    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補充道:“明擺著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優越,有丈夫、弟弟,還有姨,這多親人還不夠嗎?何必非要去認一個潦倒的陌生人當父親。”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來自哪。”

    我頓時無話可。

    “一想到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就覺得絕望。”她搖搖頭,努力鎮定心神,不肯失態,“不好意思,慈航,謝謝你肯來省城,至少我可以斷一個癡念,再不會去打攪你們了。”

    這似乎是我要的結果,我本該大大地鬆一口氣,可是我心底有個聲音:何慈航,你簡直自私得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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