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青衫落拓 本章:第五章

    我爸爸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疼我了。

    許可看似美滿的婚姻其實爬滿蚤子。

    我不相信與一群無憂無慮的陌生人一起放聲唱一晚上歌就能讓我找回人生的意義。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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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爺爺,不對,這會兒應該稱他為釋延法師,他的頭發剃光,露出頂上戒疤,身披嶄新的大紅色袈裟,低眉垂目盤腿坐在蒲團上,一下一下敲著木魚,同時嘴唇開合,默默念誦。煙霧彌漫之中,他看上去法相莊嚴,頗有得道高僧的模樣。

    我回頭怒視周銳:“看看你爸做的好事。”

    周銳痞著臉賠笑:“張爺爺本來就是和尚嘛,從出家,受了幾十年訓練,念經做法事樣樣精通,一身的本事浪費了多可惜。”

    “你爸不知道,你總該知道他已經有點老年癡呆了吧?”

    他撓頭:“我爸了,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他隻要頂著方丈的頭銜,在這敲木魚給遊客看就好,廟招來的其他和尚都太年輕,鎮不住場麵。”

    “嘖嘖,他為了賺錢,真是什歪點子都想得出來。”

    “這話算你對了,他確實滿腦子隻有一個‘錢’字。你也別生氣,張爺爺在這有徒弟伺候著,有工資領,你爸倒省心了。”

    哪有周銳得這輕巧。

    我除夕的前一被爸爸領回家,發現張爺爺不在,頓時慌了神:“這冷的,又在下雪,他跑哪兒去了?”

    爸爸告訴我,周家大旁邊那個荒廢多年的廟被周英雄作為旅遊設施的一部分整修一新,重新請來和尚入駐,三前,把張爺爺接去做了掛名住持。我驚得合不攏嘴:“張爺爺都還俗這多年了。”

    “遊客並不需要知道這一點。”

    “他犯起糊塗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你怎能讓他去。”

    爸爸歎氣:“我攔不住,周英雄直接做通了他兒子的工作,上門來把他接走了。”

    “他兒子不是根本不認他,十幾二十年都不跟他來往嗎?”

    “周英雄答應隻要他爸過去,工資就直接打給他。”

    我望翻個白眼,笑道:“張爺爺這些年看病吃飯全是你負責,有領工資的機會,他兒子就冒出來了,真是不服不行。”

    爸爸無可奈何地:“算了,我已經把他吃的藥給他帶上了,寫好了服用時間和飲食禁忌。但願他們守信用好好照顧他。”

    “憑什就能這樣帶走他啊!”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

    我一下啞住,爸爸看我的表情,也怔了一下,苦笑搖頭:“航,你就是我女兒,不要一談到這個話題就有其他想法,好嗎?”

    我悶悶不樂:“但是許姐姐……”

    他打斷我:“不要再提她了,她有她的生活,跟我們不相幹。”

    “好吧,不提她。告訴我,當年你是從哪撿回我的?”

    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攤手:“我有好奇心啊。還有,我的生日是真的生日,還是你撿我回來的日子?”

    他沒話,轉身進了屋。我氣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嚷:“喂,你這是什態度啊,不打算理我了嗎?我可告訴你……”

    “好了好了,祖宗,別叫了。”

    他打開櫃子,從最麵翻出一個包裹遞給我,我展開一看,是一床的百衲薄被,由各種花色的碎布拚成,盡管陳舊,還是看得出手工很精細。

    “當年你就裹在這麵,被放在省人民醫院側門外。”

    省人民醫院是省城一所規模頗大的醫院,離我讀的大學不算遠,我曾數次從門前經過,竟然不知道我在嬰兒時期被人丟棄在那。

    “被子放了一張字條,上麵隻寫著你的出生年月日,當時你剛出生一周。我忘了把字條夾在哪本書了,回頭找出來給你。”

    “算了,不用了。”

    “航,答應爸爸,別再想這件事了,好嗎?”

    “嗯。”

    我不可能不想,可是想也是白想。也許我得慶幸撿到我的人是爸爸,然而,身為一個棄嬰,又有何幸可言。

    平常張爺爺除了鬧著要吃東西,並沒什存在感,可是家突然少了一個人,我提不起精神,爸爸看上去也有心事,這個年過得十分冷清。

    初二那,雪停了,溫度降得更低,我正靠在火盆邊看書,周銳過來了,一腳踢在我坐的椅子腿上,我差點摔倒,惱火地叫:“你抽什風啊。”

    “你把我一個人扔在省城,都不一聲去哪了。我隻好回來跟你爸報信,在鎮上撞到我爸,被逮回了家。我在心已經揍你無數次了。”

    我笑:“還好啊,你看上去手腳完整,能走能跑,看來你爸沒下狠手。”

    他作勢掐住我的脖子,我隻好求饒:“別鬧了別鬧了,我爸馬上回家,他看到可又得把你攆出去了。”

    他鬆開我,氣哼哼地:“你好好給我解釋一下,我看能不能原諒你。”

    “我要你原諒?”我跳了起來,沒好氣地,“你爸把張爺爺拐去廟的賬我還沒算。”

    他頓時氣焰全無,賠笑:“你也知道是我爸幹的,真的不關我事,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不興搞株連那一套的。”

    這時外麵院門又被敲響,我懶得理他,出去打開院門。外麵站的是位女士,穿著黑色長羽絨服,圍一條格子圍巾,看上去四十來歲,保養得很好,斯文而有氣質,一看就不是鎮居民,而且身後一輛省城牌照的出租車正在掉頭離開。

    “您找誰?”

    她打量我,講的竟然是一口正宗京腔:“請問何原平先生是住這嗎?”

    居然又是來找我爸的。我也打量她:“請進。他出門了,應該過一會兒回來。”

    我請她到火盆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連聲稱謝:“沒想到這竟然積了這厚的雪。”

    “您從省城過來?”

    “對。不過平時我生活在北京。”

    “這樣大過年的遠道過來找我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她微笑:“對。”

    她不肯下去,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卻也沒辦法再追問。好在這時爸爸回來了,她站起來:“您是何原平先生吧,您好,我叫嚴青。”

    “您好。”

    爸爸臉上沒什表情,但我頓時警覺,我很清楚他平時不是七情上麵的人,內心越是波動,表麵反倒越是鎮定。

    “我有事想跟您單獨談談,您看哪方便?”

    “稍等。”爸爸轉頭對我,“今溫度很低,你把張爺爺的那件厚棉襖給他送過去,讓他穿在袈裟麵,不要凍著。順便問下他們,有沒有讓他定時吃藥。”

    我隻得答應下來,打包好衣服跟周銳一起往外走。

    出來以後,周銳笑道:“幹什臭著個臉。”

    “我爸跟我玩心眼兒,生怕我在家偷聽,把我打發出來。”

    “何伯看上去不認識她,兩人不會是老相好,有什可偷聽的?”

    那倒也是,換了十前,我大概又會想入非非猜她是我母親,按年齡來講,她當然比許可更勝任這個角色。可是現在我對這個已經再沒想法了,我生氣的是我爸竟然對我有了秘密,而且看起來遠遠不止一個。

    我們坐中巴很快從李集到了周家大,我一看票價,頓時肉痛,問周銳:“應該可以刷你的臉免票吧?”

    “他們怎認識我?我總不能為這事去找我爸又討一頓打吧,去買票。”

    “咦,你居然讓我掏錢?”

    他瞪我:“托你的福,我的錢全被我媽沒收了,告訴你,我又得吃一陣你的軟飯了。”

    我笑,拿錢去排隊買票,一起走了進去。

    這個村子我幾年前來過,印象中黑瓦白牆的古民居錯落有致,但透著掩飾不住的蕭條破敗感,不時有學美術的學生三五成群去寫生。現在一看,儼然已經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旅遊勝地,青石板路修補齊整,清掃得幹幹淨淨,沿街掛著應景的紅燈籠,映著積雪,十分漂亮,一間間商店賣著各式工藝品、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時可以看到舉著旗的導遊帶著一隊隊遊客穿梭而過,打穀場上有民俗表演,舞獅子玩龍燈,鑼鼓喧,很有過年的味道。

    周銳嘖嘖稱奇:“不得不我爸這人,想幹點什,還總能幹得像模像樣。周家大被他這一拾掇,簡直改頭換麵了。”

    “令尊確實是人才啊,哪怕受騙上當都是大手筆的。”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反而哈哈大笑:“這話我得記下來,回頭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來好好打擊一下他。”

    話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他頓時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別這孱頭好不好?他陪著一大幫人,哪有空收拾你。”

    果然周英雄隻是拿眼睛狠狠掃了他一下,繼續與周圍人談笑風生,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看著周銳驚魂未定的樣子,搖一搖頭:“怕成這樣,也虧了你有膽子從英國跑回來。”

    周銳隻得自我解嘲:“杖則受,大杖則走,這道理你不懂了吧。”

    穿過村子,我們看到了那座廟,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過去推了一下張爺爺,他睜開昏花老眼看著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來,一個瘦的年輕和尚過來攔我:“施主,你幹什?”

    “我不布施,別叫我施主。”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著張爺爺走到後殿,替他脫去袈裟,把厚棉襖穿上,周銳在一邊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在廟脫和尚衣服這種事,隻有你做得這理直氣壯。”

    “呸,你真下流。”

    我不理周銳,一粒粒給張爺爺扣著扣子,平時在家,我也經常這樣給他換衣服,大概觸動了他某個記憶,他突然:“航,我要吃餅幹。”

    “嘿,總算沒白來一趟,居然還記得我。”

    我把帶來的無糖餅幹遞給他,他眉開眼笑拆開來吃,頓時沒有了半點大師模樣。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對跟隨過來的年輕和尚:“你們有沒有讓他按時吃藥?”

    “有。”

    “他兒子來照顧他沒有?”

    他搖頭:“我們會照顧師父的。”

    “那好。不許給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心我過來跟你沒完。”

    他講不出話來,周銳搖頭:“你夠了,人家大概沒見過你這蠻橫的人,完全被你嚇到了。”

    我倒不是存心嚇這和尚,實在是不放心,奪下張爺爺手的餅幹交到他手:“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給他吃太多,回頭我再買了送來。”

    張爺爺坐回原位重新開始敲木魚,果然是他從修熟的功課,做得熟極而流。周銳問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搖頭:“有什好求的。”

    “口氣真大。”

    “不是口氣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沒法實現的,索性不求。”

    我想求某個神祇,讓何原平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怎可能呢?那床的薄被是我與血親之間唯一的聯係,想想就覺得萬念俱灰。

    我們出來,周銳拉我走進一間茶館,麵刻意裝修成古舊風格,有民間藝人操蒼涼嗓音唱著本地幾近失傳的一種戲曲,我曾在某次辦喪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過,聽不太懂,隻覺得十分配合訣別氣氛,可是完全沒有流行歌曲受歡迎。茶館內熱氣騰騰,周圍全是中老年人,他們談笑著,還有人抽煙,一切都與我們格格不入。

    我看下茶水牌,怪叫一聲:“你是想讓我也破產吧。”

    “看看你這氣勁。”

    “大氣需要經濟基礎支撐。我給你出去買瓶礦泉水好嗎?”

    他不理我,點了兩杯綠茶,我隻得苦著臉付錢 :“你趕快回英國去吧,大爺,我養不起你。”

    “你得先跟我講清楚,到底出了什事。”

    我兩眼空茫看著前方,他不耐煩地推我一下:“告訴你,不講清楚,我們今沒完。”

    “我是我爸撿來的,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他倒沒有意外的表情,想來也多少聽過傳聞。

    “那個跑來借住我家的許姐姐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

    他這才有些吃驚:“航。”

    “沒了,就這些。”

    他握住我的手,我本想甩開,手動一動,眼淚卻掉了下來,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藝人仍在“咿咿呀呀”唱著,伴奏胡琴如泣如訴。

    所謂眾生皆苦,不外如是。

    _

    我回家的時候,那位女士已經走了,爸爸在拉二胡,我在院子停步細聽,是《江河水》。他很喜歡劉華,但極少拉這首曲子,麵有股憤懣情緒,今會拉這首曲子,多少有些奇怪,在這嚴寒的氣,琴聲聽來有無盡的蕭瑟滄桑。

    我一直等他拉完才走進去,坐到他身邊的矮凳上,將頭靠到他腿上,他放下二胡,歎氣:“你是大姑娘了,坐要有個坐相。”

    “我要是你親生的,你才不會跟我講這話。”

    他一臉的哭笑不得:“傻孩子,兒大避母,女大避父,親不親生都一樣。”

    “根本不一樣,別騙我。”

    他把我的雙手合在他的掌中。他手掌粗糙、寬厚、溫暖,觸感與周銳完全不同。我無來由地想哭。

    “你看看你,我不跟你,就是不想讓你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這事。”

    我明白他得沒錯,仍咕噥著:“我不管,你不許有了新女兒就不要我了,不許對她比對我好。”

    “又傻話。”

    我突然抬頭定定地看著他,他不解地問:“怎了?”

    “這次你沒你隻有我一個女兒。上午來的那女的是誰?跟你什了?你是不是打算跟許可相認了?”

    “航,你要把你這聰明勁全用到功課上麵,隻怕可以考上北大清華。”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開心,可是我根本笑不出來,呆呆看著他,挨了好一會兒,聲:“我不問了,你要認就認吧。”

    我站起來,他拉住我的手:“航,聽我——”

    我回頭看著他,他卻又沒什。我點點頭:“是讓我別胡思亂想,對嗎?不用了,我知道。”

    “她再怎比我好,再怎是你親生的,也別不要我!”——其實我很想出這句話,可是我忍住了。我的不安全感到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如果放任自己一味索取更多的保證,我大概會走火入魔,把爸爸逼得更加為難。

    寒假結束,我返回省城上課。

    通常在一所講求升學率的高中度過三年之後,上了大學,都會有解脫之感。但我沒有。

    一方麵,猛然知道自己是個棄兒畢竟帶來的衝擊很大。另一方麵,我並不適應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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