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倫上校的自殺很快被歸結為戰爭後遺症、心理壓力過大以及與上司和同事的日常齟齬,這一解釋看似也說得通，畢竟他不久前才親自槍殺了幾名不聽話的士兵，而此時並非戰時,他管理的軍艦私自出港也是源自他本人的要求,這事差點把他送上軍事法庭，隻是礙於一些有權勢的人暗中阻止，加上炮擊的確讓幽靈船消停了幾天,才讓他繼續得以任職，沒想到沒多久他竟受到良心的譴責而自殺了。

    在達倫上校自殺事件當中,最倒黴的也許是那位剛通過麵試入職為達倫上校男仆的超凡者調查員，畢竟他剛剛接到任務準備開展工作,就火速被宣告失敗了,而且，這事顯而易見是一場超自然事件。

    “上校之死有哪些疑點？”尤利西斯在聖座的官邸中與此地主人共進午餐,聖座早年和羅馬教廷有一些交流，味蕾沒有被阿爾比恩黑暗料理毒害,偏好南歐風味菜肴,官邸的主廚是土生土長的意大利人，今天午餐的主菜就是他最拿手的一道那不勒斯奶酪焗千層麵。

    平日聖座很喜歡這道菜,香濃的肉醬與那不勒斯地區引以為傲的“奶酪之花”馬蘇拉奶酪混合交融，賦予了千層麵絲滑濃鬱的口感,但他今天卻隻是用刀叉戳了戳麵皮表麵,就停了下來。

    “達倫上校的盥洗室麵所有木製的家具都變得潮濕朽壞，其中還包括一個剛剛定做安放好的毛巾架，它們表麵上看起來完好，但隻要一摔就能裂開，露出麵一些白色的軟體條狀生物。”聖座用力咽下惡心的酸水,“那玩意十分令人不適，我們的調查員一開始以為是某種眷族生物，封鎖現場並迅速傳遞了樣品，經過鑒定，它其實是一種貝類的近親……”

    “聽起來像是船蛆ship？一種寄生在潮濕木頭中的軟體動物。”尤利西斯很快回答。

    “是這個名字，我真不想提到它。”這個單詞就是船和蠕蟲的拚合，聖座並不希望在吃飯時談論。

    “如果隻是因為超自然力量催生出的普通生物，倒沒有太大威脅，不用過於緊張，以前我控製不好力量時，常常會無意使得窖藏的葡萄酒發酵變酸，其實也就是普通的酵母菌增殖，當做葡萄酒醋，用來燉肉或者調製醬汁，風味竟然十分受歡迎。”尤利西斯錯誤判斷了老朋友抵觸情緒產生的原因，少見地熱心開解：“印支半島常用船蛆製作菜肴，生吃或者煮湯都可以，嚐起來像是蛤蠣，我以前曾經吃過幾次。當地人還會特意在沼澤區的紅木林尋找被蛀蝕的腐木，隻要輕輕一劈，就能順著木頭的脈絡紋理讓整個樹幹裂開，這時，無數白色柔軟的船蛆肉就在兩瓣蛀成蜂窩狀的木頭間拉出來，就像……”

    他用刀叉切開麵前盤子的千層麵，濃鬱粘稠的奶酪千絲萬縷地連接在一起。

    “……就像馬蘇拉奶酪的拉絲一樣。”

    聖座再也忍不住了，綠著臉放下了餐具：“我吃飽了。”

    “最近胃口不太好？”倫敦附近的海域發生了這大的事，他內心憂慮食不下咽也情有可原。

    “……隻是今天如此。”聖座擔心他心血來潮繼續給自己介紹船蛆的滋味，立刻把話題轉移開，“我在組織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但這大規模的詭異事件還是第一次遇到。您的經曆的遠遠比我多得多，我想知道您有什看法？”

    “我絲毫不懷疑你們有解決它的能力和方法，曆史上人類遭遇過許多次比這更大的危機，雖然曲折了一些，總歸順利將謊言之幕維持到了現在……問題隻在於將付出多少代價？從哪種層麵解決。”

    “代價？”

    “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那艘幽靈船應該能往返於物質界與幻夢界，在它進入幻夢界時，對物質界是不可見也不可接觸的，否則要是真正的物質界造物，以現在的艦炮強度，就連海怪也會被重創，可海麵上卻一塊碎木板都找不到。但要是它沒有絲毫損失，就不能解釋為什海軍上校會被神秘力量詛咒，唯一的解釋是，當時那艘船正在跨越真實與夢境的壁壘，被擊中的下一刻，它就帶著自身損傷的碎片進入了幻夢界，所以外麵找不到它受傷的跡象。”尤利西斯切下千層麵的一小塊，緩緩咀嚼後咽了下去，“你們可以選擇兩種方式，在物質界解決它，或是在幻夢境解決它。如果是前者，你們能夠動用的資源和助力更多，但掣肘也十分麻煩，最大的難點在於如何瞞過民眾的關注，現在畢竟不是中世紀，印刷物傳播速度太快了……但要是後者，幻夢境的危險在於不可知、不可控，甚至幽靈船本身在幻夢境又是怎樣一幅麵貌，擁有什特殊的性質也未必可知，你們可能會遭遇難以意料的傷亡，而且能夠派上用場的人員隻能是五層源質以上的核心成員。”

    這確實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就像珍貴的瓷器店進入了一隻老鼠，很多時候教廷投鼠忌器，看似被層出不窮的秘密結社愚弄，並不是因為他們比秘密結社更弱，關鍵在於他們目前掌握這個世界的權力，自然不希望自己擁有的寶物受到損毀。而秘密結社的破禁超凡者們也礙於教廷中世紀動輒火刑警告的積威不敢太過放肆，二者維持在一個巧妙的平衡，盡管聖座不願意承認，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識字率和知識傳播途徑在不斷提高，這個平衡越來越有些被打破的跡象。

    但要是在幻夢境解決……

    要說服本身已然是教廷骨幹人員的五階超凡者去平日諱莫如深的幻夢境探險，想來也十分不容易。

    這樣一件大事也不是聖座自己就能拍板定論的，他考慮了良久，更多其實在揣測主教團的意向。

    大主教們一定更希望采用影響更小的方式，就連聖座自己也是這認為。

    謊言之幕是維持俗世和平的基礎，如果為了減少危險讓公眾察覺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短期內組織也許沒什損失，但很快這部分從沉睡中蘇醒、開始舉頭觀察世界的探索者會帶來更多的新麻煩。

    二人都知道，但默契地沒有提及，還有第三個方法在三個世紀前，終止了時間吞噬者降臨危機的那個方法。

    那次，對人類懷有善意的神話生物親手交給了教廷控製他的盟誓，但卻遭到了背叛，除了那支提前射出的金箭外，燒盡整個倫敦的焚城烈火，以及後來實施的多重封印都破壞了二者之間的信任，隻是因為他不死不滅，對於這種明顯帶著敵意的攻擊行為並無怨恨，然而有些事發生了就不會再改變。

    聖座不敢盲目信任自己的威信和控製力能夠讓整個組織完美執行計劃，在尤利西斯看來，不完全的忠誠就是不忠，構想的東西打了折扣，有時會起到比完全不做更糟糕的負作用，上次就讓時序成為了最後的贏家，然後與教廷糾纏了快三百年，如果這次盟友再度變卦，他實在不想體會第二度被愚弄的挫折。

    “隻要人類還懷有好奇，這種事就無法杜絕。不過我到現在都沒有感到本能的召喚，那艘幽靈船應該還處於初期階段，你也不用太過憂慮……隻是，你們最好快一些，我擔心要是給了它太多時間成長，會成為一個真正有威脅的隱患，要是引起了祂的注意，我不敢保證能完全控製自己。而且除了我以外，還有饑荒、戰爭……它們對秩序的破壞還要高於我，如果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沒有任何方式可以阻止它們到來。”

    尤利西斯以前向聖座比喻過，他就像一道不太可靠堤壩的持匙之人，誠然他可以決定什時候開閘閉閘，給與在下遊居住的人類便利，但要是上遊水流太大，漫過了堤壩，那他也不會發揮更多作用。更何況，還有其他三道堤壩包圍著下遊城市，他更加無權做主。

    “您曾經告訴我，其他幾位沒能和您一樣誕生自我人格，隻是，如果現在不能，那將來是否有希望？”

    尤利西斯搖搖頭：“我和其他不同，人類的文明聚合體能誕生國家意誌，同樣億萬微小的生命也可能產生我這樣的獨立人格。但戰爭存在於你們靈魂深處，饑荒根植於你們肉體的物質基礎，而死亡……它的真麵目是無所不在的熵，如果它誕生自我意識，隻能是一位新的強大神靈。”

    當尤利西斯的人格第一次從混沌中分離，成為獨立的個體，他也曾試圖向與自己相似的戰爭和饑荒溝通，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回應，孤獨感使得他轉而接觸看起來較為活躍的人類，模仿、理解、融入，然後他就成為了現在的樣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正是與超凡者截然相反卻又如此相似的東西，生命之樹貫通創世之道的整個過程，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兩條脈絡在中央交匯，盡管根源不同，最終卻來到了相同的地方。

    ……

    尤利西斯的話幫聖座理清了思路，他在下一次主教團的聚頭中，向其他的主事者分析了其中的利弊，不出聖所預想，果然大主教們也認為，在消滅幽靈船這個目標下，盡可能維持謊言之幕的延續必須是最重要的前提，它的優先級甚至應該高於前者。

    既然確定了整個中心思路，剩下的就是如何執行讓其成為現實。

    “我們不可能讓執行者在整個幻夢境漫無目的地搜索，不僅需要的人手我們承受不住，而且這樣粗陋的計劃也不足以打動我們中的精英，他們會拒絕組織下達的安排。”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補充一點，我們可以先派出少量的人，前往幻夢境的某些安全區域打聽幽靈船停泊點的消息。”

    “你是說……角門港？”一位大主教的麵容嚴肅起來。

    幻夢境就像是在一群房間漂浮飛舞的肥皂泡，構成它全境的本就是古神夢境碎片的遺留物，其中有被人類探知到的少部分，而剩下的大量未知區域則隱藏在迷霧中。而且幻夢境的地理方位十分奇怪，會因為時間的變化而產生變動，也許某人剛進入的時候，前方還是塔納利亞丘陵，一轉眼就突然變成了刃崖灣。

    在這沒有任何一張地圖是可靠的，隻有知識能幫助人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試圖到達目的地，如果不能掌握那片區域的法則，那就隻有在危險的幻夢境遊蕩，等待渺茫的運氣是否願意正確指引自己的雙腳。

    在幻夢境的諸多被人類超凡者探索的區域中，角門港就是比較有名，而且最被人熟知的區域之一，這片小世界來源於一位已經隕落的古神，它的世界法則較為溫和，十分適宜人類的靈智停留，在很早的時候就被古代魔法師們所探知了解。在付出了一代又一代大師與學徒的努力後，一群素不相識、僅以充滿隱喻的著作互相神交隱秘學者們幾乎完全掌握了它的規律，並以此基礎建造了一座城市、一座相對安寧的避風港。

    雖然這群可敬的學者們並不是角門港的擁有者，無法像伊薇特和時序這樣的小世界主宰那樣，讓小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意變化運行，然而除了他們外，其他沒有任何人掌握更多的規律，他們也就成為了角門港幾乎半個主人。

    本著這片樂土建立的初衷，角門港歡迎任何安分守己、願意交流知識的超凡者，最初的元老們幾乎個個是神秘學研究者如雷貫耳的大魔法師、煉金術賢者，他們紛紛在自己著作中記述了在幻夢境尋找角門港的正確方法，這個書單可以列很長一串，每一本都是教廷禁止持有的危險物品。

    單單從這方麵，就足以推測出教廷與角門港的關係究竟如何了。事實上，它被發掘的時間正好是中世紀最黑暗的年代，研究這些禁忌的知識必然冒著生命危險，一旦被發現下場唯有送上火刑架被燒死一途。

    例如14世紀共濟會的約翰克萊默，他就在自己一本書的插圖麵設置了這樣一幅畫用於指引後來的求道者：一株美麗的玫瑰樹在花園中綻放，玫瑰根處湧出了一股泉水，流經過了無數人的手，這些人都在地上挖土尋找泉水，但因為他們都是無眼盲人，因此誰也不知道水在哪。

    如此抽象隨意的插圖，隻有真正的智者能夠辨識他在書留下的信息，然後順利抵達角門港，其他先行者也大致如此。他們中很多人的朋友被宗教裁判所認定有罪，不乏學生摯交被送上火刑台，由於這些難以磨滅的仇怨存在，即使角門港在超凡者中口耳相傳，任何隸屬於教會的人都會避免前往。

    然而無論怎樣看，作為幻夢境古老而聞名的自由超凡者據點，角門港絕對是打聽消息最可靠的地方之一。

    “角門港不會歡迎我們的人，一旦成員們在那露麵，他們最需要注意的敵人就不再是縹緲無蹤的幽靈船了，那的敵意會徹底淹沒他們。”

    “事情並非非黑即白，我們也有一些朋友，一些遊走於我們和他們之間的灰色地帶。”一位主教篤定地說：“至少我就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會願意去，隻要我們答應他的條件。”

    “那個人是誰？他所求為何物？”

    “橡樹賢者，我們忠實可靠的夥伴，甚至我們付出的代價也微乎其微，隻要說服議會對最近逮捕的工人頭目網開一麵，他就會承我們的人情。”

    會議陷入短暫的寂靜，知道橡樹賢者此人的大主教們都不約而同認為這是一個相當好的主意，這位外勤是德魯伊出身，要不是工業革命摧毀了阿爾比恩很多地方自古以來的小農生活，讓他家鄉的人民大量成為工人，也許這個無欲無求的家夥隻會在山林中與鳥獸為伍，終老一生。

    他沒有絲毫秘警的氣質，也了解許多古代秘密教派的知識，偽裝成自由超凡者進入角門港，成功的把握令人怦然心動。

    “我同意。”

    “我也沒有意見。”

    “那就這決定了。”

    ……

    那一位精明的大主教料想的不錯，橡樹賢者最近的確很苦惱。

    他雖然是一位超凡者，但手從來就存不住錢，遵守貧窮誓言的他，一有錢要立刻把錢捐贈給了互助會的貧苦兄弟，就算有短期的存款也是為了保釋被關押在監獄工人運動領袖。

    說來也諷刺，以他的能力身份，如果尋求的是出人頭地，也許比不了伊薇特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盡在手的社交新星，但一代登天從白丁封爵卻不是什難事，然而他總是把超凡者寶貴的特權用來對抗構成這個國家的根本，因此任何他想做的事總是受到莫名其妙的阻力。

    大家同是超凡者，基根要護著一幹窮鬼試圖從別人子嗣親戚產業多分一點錢，那邊自然也會利用自己的關係網彈壓下去。

    這多年以來，基根遇到和自己誌趣相投的超凡者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比如喪儀女士沙爾，家學淵源，靠學術吃飯，過著外人看來優渥、在超凡者中算是簡樸的生活，而且死靈法師後裔眼中，無論貧窮富貴，人類的生命都一視同仁，已經算是他難得的朋友。更罕見的是伊薇特這種，單純經營報紙賺些文章錢，身上沒有沾染礦工、農夫、工人的血汗，還喜歡救助窮人。

    而且伊薇特還把阿爾托總警司介紹給了他，通過警方的關係釋放了幾位證據不足的工人領袖，就算一時放不出來，監獄的夥伴也受到了優待。隻是雖然阿爾托沒說什，有委托都盡量辦到，但基根知道他是看在伊薇特麵子上才對自己有求必應，可總警司先生本人卻因此受到了一些資本家控製的媒體的攻擊，汙蔑他徇私枉法，縱容暴徒，基根也就不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請他幫忙。

    由於超自然力量和資本主義經濟規律的原因，今年的失業率比往年高了許多，互助兄弟會有好幾位同胞因為參加憲章運動被抓了進去，基根打點了獄卒，也沒辦法做再多，這時候卻傳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