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回至扉頁的相冊被輕輕合上。

    這便是真弓遺忘的過去, 最後一段快樂的回憶。

    織本一家離開的當晚，入睡不久的跡部景吾被匆忙吵醒，睜開眼看見的, 是從未見過的、母親慌亂而煞白的臉。

    “空難”一詞入耳, 他的大腦嗡一聲陷入短暫的空白。

    事故發生於飛機降落前夕, 原因不明, 損害不明, 傷亡不明, 唯二可以確認的，隻有各大媒體以各種語言批發的“突發新聞”，以及那滾動播報的、和織本一家的登機牌上印著的字符序列一模一樣的航班號。

    夜幕深沉，跡部宅燈火通明。

    跡部先生撥出了一通又一通詢問情況的電話，跡部夫人則連夜統籌好了私人飛機的臨時飛行安排, 跡部景吾沉默地坐在客廳，手中捧著邁克爾為他煮的熱牛奶，心卻想著此刻正躺在他書桌上的、屬於真弓的生日禮物。

    相冊在最後一張照片衝洗好之後便已寄出，禮物則是他送走真弓後改道去牛津取回來的。隨附的信件已經寫好，包裝紙是他親自選的, 也是他親手包好的, 一切都準備妥當, 隻等寄出。

    隻等寄出。

    天際拂曉之前，跡部先生收到了準確的信息。

    那是一場足以稱得上“災難”的慘案, 不過在這樣的不幸中，仍有人奇跡般地生還下來。

    他們在飛機上欣賞到了倫敦的黎明。那天的陽光燦爛得不像話, 和真弓來時一樣，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但哪怕是這樣的盛夏朝陽，也隻是將跡部景吾內心的溫度堪堪維持在冰點之上。

    真弓昏迷了三天。這七十多個小時, 幾乎每個出入她病房的人，都要嘖嘖感歎上一聲“奇跡”，也不斷有人安慰跡部景吾，說這個隻受了點皮外傷的小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第四天，真弓睜開了眼睛。

    跡部景吾甚至沒來得及在嘴邊勾勒出笑容，便聽見從病房傳來真弓歇斯底的刺耳尖叫。

    大大小小的各項檢查耗費了大半天的時間，終於，無數次經過跡部景吾身邊的醫生在他麵前停下腳步，用遺憾的口吻告訴他，真弓因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失去了短期內的記憶，更精準一些，是這三個月以來的所有記憶。

    “……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但以她目前的精神狀況，是不太適合見你的。如果強行讓她回憶起來，她的精神可能會崩潰。”

    跡部景吾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和他在這大半天設想的種種情況相比，這個結果已經算溫柔了。

    他在電話告知了正在外麵處理織本夫婦葬禮和真弓後續撫養事宜的父母，把手機交給邁克爾，沒去聽他們回答了什。

    他透過半掩的門隙，看向病房因為鎮定劑再度進入沉睡的女孩。

    沒過多久，他收回視線，禮貌地請求護士幫他把放在房間床頭櫃上的禮物袋拿出來。

    從那天起，跡部景吾消失在了織本真弓的世界。

    跡部景吾收回了思緒。

    他至今仍然記得那個不眠的夜晚，在他的手中逐漸失去熱度的牛奶杯，和緊咬的牙關劃破口腔內壁留下的鐵鏽一般淡淡的血腥味。

    但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七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將那些晦澀複雜的情緒和記憶抽絲剝繭，細細掰碎，緩慢而悄無聲息地消化掉。

    比起舊事重提的他，接收著嶄新回憶的她才是真正要關照的對象。

    他靜靜地看向真弓。

    合上相冊之後，埃琳娜和跡部景吾都沒再說話，而真弓也垂著眼眸，一言未發。

    塵封已久的記憶碎片終於被解除禁錮，交織碰撞著不斷閃現，將她引以為傲的頭腦弄成一團亂麻。這些記憶一點一點地勾勒成形，卻依然帶著幾分不真實感，明明屬於她，卻又似乎並不屬於她。

    照片的“她”的笑容，和她時常掛在臉上的笑是不同的。

    這些快樂的回憶潮水一般襲來，又如潮水一般退去，隻留下了滿地的泥與沙。

    真弓回想起那場雲端飛行昭示著不祥的巨響，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眩目而令人惡心的失重與超重感，客艙內恐慌哭喊的人群，掉落的氧氣麵罩，乘務員血色盡褪的臉和通紅的眼眶，相隔一個過道的老人顫抖著用紙筆寫著什，前排比她更年幼的小男孩尚不能理解這一切，隻是愣愣地看著身邊哭泣的母親……

    她回想起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聲，回想起那幾乎吞噬掉自己的恐懼，回想起父母溫暖的懷抱，回想起織本光央對她說“別怕”，回想起織本奈像是要哄她睡覺一樣輕拍著她的背，直到最後也依然對她笑著。

    “做你自己就好，真弓。”

    “我們永遠愛你。”

    少女弓起身子，猛地喘了幾口氣，像條瀕死掙紮的魚。

    “小真！”跡部夫人想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兩隻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指甲在手背上劃出一道道紅痕。

    跡部景吾推門而出，去隔壁休息室把醫生帶了進來。

    “織本小姐？聽得見我說話嗎？”

    醫生半蹲著，輕輕拍了拍真弓的手背：“你知道這是哪嗎？”

    或許是這套曾經上演過無數次的流程太過深入人心，真弓的手指動了動，呼吸慢慢平緩了幾分。

    “……我沒事。”

    她抬起頭開口，卻驚異於自己嘶啞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

    對上跡部景吾一瞬間有些訝然的目光，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

    濕漉漉的水痕。

    真弓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那是什。

    像是為了彌補七年前她沒來得及落下的眼淚。

    跡部景吾將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埃琳娜攬著她的肩膀，早川醫生盡職盡責地完成一係列的問詢，確認她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後，把空間交還給了在場的三人。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真弓吸了吸鼻子，試圖擠出一個微笑。但她不知道的是，以她現在的模樣，這樣做隻會起到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