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卅三)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望舒慕羲和 本章:終章 九三年(卅三)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一般來講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但皇帝和選好的接班者談,這意思就可以說的更惡心殘酷一些。

    在這個看似安穩實則動蕩的時代,皇子自不可能隻學王道仁德,否則將來根本鎮不住場子,護不住皇冠,保不了宗廟。

    李欗這一說,皇子隱約就聽明白了。

    顯學一派,是有自身綱領的,且是有未來規劃的。

    他們是有理想的,雖然現在看來很多想法是錯的、幼稚的、反動的,但畢竟綱領是有的。

    而皇權,則是把一切作為手段,或者說其綱領就是存在、存在就是綱領。

    對於顯學一派而言,現在外部的土地,是讓天下抵達小康大同之世的資源,利用得好,既可以渡過去艱難的工業化轉型。

    而對皇權來說,現在外部的土地,是皇帝手的一張牌,一張可以用來在矛盾爆發時候緩解矛盾的牌,也是一種可以用於皇權延續的資源。

    之前,李欗上位時候,是靠著出賣了大量的資源、大量的土地,來換取支持的。

    名義上,至少他和劉玉說的那些話、或者說為了獲取劉玉和其背後力量支持的那些話,是為了天下蒼生、華夏之未來。

    實質上,換個角度,不如說修到鬆遼分水嶺以北的鐵路,是他給那些支持者、資產階級、軍官團的回報。在鬆遼分水嶺以北,創造了一個符合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條件,使得那的土地生產有利可圖。

    當然,本身這件事大家都不傻。當初劉玉就很清楚,但互相利用,最起碼“遺產”提前置辦下了。

    現在,大順皇權這邊已經有了一個穩固的反動的統治集團。

    這個統治集團,由軍官團、大豆農場主榨油業高粱酒業的新軍事貴族群體、以及當初劉玉早在征討羅時就說過的很可能最反動的血稅府兵等組成。

    當然,他們的力量其實並不是很強大,但他們和皇權緊密地站在一起。皇權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皇權來維護他們的特殊地位。

    正如恩格斯所言,燒酒業拯救了德國的容克使得他們完成了轉型;而大豆以及其相關的榨油豆餅肥料等相關產業,則給大順製造出一個奇葩的軍事貴族集團——甚至難聽點說,類似於挖參采珠等,在明末遼東創造出了一個軍事集團一樣。

    顯然,隻靠他們,肯定壓不住天下。

    而依靠這個群體統治,皇權必須要學會一樣東西:左右橫跳、挑唆和利用階級間的矛盾、時而站這邊、時而站那邊、用工人嚇唬資產階級、用資產階級嚇唬小農和手工業者。

    隻不過,李欗畢竟之前和劉玉接觸時間很長,固然劉玉逆練頗多,但逆練歸逆練,仍就還得是知道道法才能逆練,不知正安知逆?

    說的多了、聽的多了、這幾十年也見的多了,是以從皇權的角度看,他終究是個“失敗主義者”。

    所以才說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道其一,隻有一線生機”之類的話。

    他說自己死後洪水滔天,也是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盼著兒子能夠亂中取勝,抓住那一線生機。

    他把這一線生機的機會,放在了他所謂的“洪水滔天”的將來大亂之中。

    亦即歐洲覺醒、印度起義、導致大順先發地區的“多血上火、生產過剩”的病爆發出來的時候。

    他認為現在搞改革、變法、改良、均田移民,是“抱薪救火”。

    這等於是,知道這個人將來要得多血上火的病,所以叫這個人增長身體,越發壯大,這樣體型漸大而多血的問題便可緩解。然而反過來說,這玩意兒治標不治本,越這搞,越壯胖,將來多血上火的病病發的時候,就徹底治不了隻能等死了。

    這就是他認為的“抱薪救火”的角度。

    至於怎利用這場洪水或者叫危機,李欗還是給皇子舉了個簡單的例子,用來理解什叫“分化瓦解”。

    “既說分化瓦解,那便要知道,哪些人若不分化,最能成事、最有威脅。”

    “或者說,如今能威脅宗廟的,是什人?”

    既說的是威脅宗廟,那顯然排除了諸如靖難、玄武門之類的選項。對於宗廟而言,這叫肉爛在鍋。

    皇子很清楚,他爹說話不會亂說,既是問威脅宗廟,那必定是排除了靖難、玄武門這等選項的。

    遂道:“以史為鑒,或亡於外,若靖康恥、崖山血。”

    “或亡於內,一夫作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而七廟隳。”

    “然而兒臣觀天下事,靖康恥、崖山血之事,已無可能。譬若蒙古,如今已經被商賈盤剝的活不下去,已無力矣;而周邊之朝鮮、日本等國,亦非兒臣自大,實不足為慮;至於歐羅巴諸國,更不必提。”

    “是以,若說威脅最大,最能成事的,便是底層百姓。”

    李欗點了點頭。

    他跟劉玉學的那些東西,亂七八糟、七零八落,實質上並沒有接受完整的一套教育。

    是以,他不可能從邏輯上,推出“小地產所有製下,小農不可能如法革情況下被資產階級拉走,反而會和城市無產雇工形成同盟”的道理。

    但是,邏輯上推不出,不代表李欗不能從一個錯誤的方法,得出一個可能的答桉。

    李欗推理的角度,是錯的、表象的、形式的。但結論又是正確的。

    “嗯,一夫作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而七廟隳。此時和過去又有不同。”

    “自先皇內外分治,如今天下,又分內外兩個部分。”

    “於內,斬木者,小農、工匠也。”

    “於外,揭竿者,雇工、無產也。”

    “內外分治,必要內外皆反,七廟方隳。”

    “否則,如今情況,已和過去大不同。內反,則有先發之財貨、物資,關稅,足以鎮壓;外反,則有內地之兵員、邊軍,亦可製也,天朝絕無一城搏天下之資。”

    “是以,要緊之事,便是要極力避免內外之底層窮民結成同盟,竟求天下為公。”

    “反過來說,要分化瓦解的,便是他們。”

    “過去養生員,所為何事?不過是防止讀書人不得誌、又難活,遂作亂。如朱元章不得劉伯溫,便難成事。是以,過去統治,隻要提防起事作亂的小農,與讀書人一起即可,重點也在於此。”

    “而如今,實學鋪開,許多過去秘而不傳的道理,竟在市井充斥。是以,現在統治,提防的便是城中那些有了學問,卻大談雇工之利的人。尤其如今顯學,既解決農人耕者有其田之想、又欲解決工業發展之困境,既有綱領,又有道理,更談均田,此才是要著重提防的人。”

    “分化瓦解,重點就在分化瓦解他們。分化內外、分化工與農、居中挑唆、驅虎吞狼、借刀殺人,令其力散,則不得不依賴聖君天子之賢明仁德。”

    “如今天下,討論最多的,除了均田,便是鈔關子口之事。”

    “朕且問你,若將來歐羅巴動亂、印度暴亂、而鬆蘇等地又因機器使用產量日增,賣不出去……”

    “均田或可長治、亦或治本。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屆時,是不是必要談鈔關子口、內部管製、內地保護之事?”

    皇子對此並無疑問,應聲道:“父皇所言極是。均田或可長治,但起效慢,遠水解不了近渴。”

    “而放開鈔關子口、放開工商管製、放開資本管製,龐大的內地市場,便如我們對外擴張奪取殖民地市場一般。”

    “是以,屆時必要大談放開鈔關子口稅、放開管製、取締內陸手工業和小農保護,以求賣出去東西。”

    李欗又道:“如今實學中的激進派,多談‘進步’。興國公之學問,解讀角度頗多,各有道理。這等‘進步’之學問,最是危險,尤其一些大談雇工之利的。是以如何借此機會將其名汙、瓦解其義?”

    “比如說,在此之前,於那些平日在市井雇工中頗有威望中,選出幾人,暗中扶植。”

    “一旦多血病之危機爆發,則令這幾人大談‘進步’。並且,要站在假裝是為了雇工之利的角度上大談‘進步’。”

    “或曰:內地的小農和手工業者,都是反動的一幫,是阻礙進步的,活該被廉價的工業品碾碎。”

    “令其大談什,碾碎小農和手工業者,才能讓雇工得利。”

    “將所謂‘進步’之思想,在你我操控之中,他談白,你不要舉黑,而是提澹白、粉白、鵝黃白等,暗奪其正色,以黃替白,而使正白湮滅。”

    “他們既談‘進步’,談小農、手工業者乃反動的一幫,阻礙進步等等。”

    “於工廠主,他們必定喜歡,也會大加支持。”

    “於雇工,也可混亂他們,因著多血上火過剩之病而失業,正愁無業,這時便大談要碾碎小農和手工業者、要把內地做市場,他們多半會以為大有道理。”

    “即便一些死硬之輩,拿著托興國公之名偽書之義而反對的,怕也奪不回主導權。屆時,顯學之主導權,或者說,工業雇工等階級的主導權,便在扶植的那幾個喉舌手,雇工也多半跟那些喉舌走,而不會接受那些死硬激進之輩的想法。”

    “如此一來……”

    李欗澹笑一聲,接著道:“開一省之鈔關、管製,用最‘進步’的政策,來反進步。”

    “你既要‘進步’,那朕就給你‘進步’。”

    “不要說什子口稅、保護稅,便是連土地買賣、資本圈地、囤貨居奇、炒作糧價、坑蒙拐騙、放貸逼地等事,亦一概不管,就要最‘進步’,就要按照那些‘進步’之輩的口吻,碾碎反動的一幫。”

    “如此,不出兩年,其省必亂!或亂於白蓮、或亂於義和,其輩未必反朝廷,多半要扶朝廷、正朝政,而滅那些‘進步’派。”

    “天下風氣,必定為之一變。自興國公時留下的激進、進步之陰霾,也定散去,而轉保守。”

    “朕要先行科舉改革,便為此事。屆時,內地出身之官員,雖學的是實學,但豈能支持這等‘進步’?”

    “到時候,天下洶洶、必要反彈。又使小農工匠,記得城無產雇工的‘進步’言論。”

    “日後即便城市雇工起事,小農與工匠記得當日之仇,必不肯幫。隻怕心中還要想,這‘進步’不要也罷,著實可怕,城人靠不住,還是靠皇帝的好。”

    “再招安那等起事之人,令其駐紮先發地區城市周邊,以防城市之變。新仇舊怨,豈不用心?”

    “如此一來,顯學何顯?”

    “驅散‘進步’,有甚於將小農和工匠打為反動的一幫之言乎?”

    “改良也好、均田也罷,日後便都出於朝廷、出於聖旨,而不是一個學派、某個綱領主導了。”

    “而工廠主等,見小農工匠起事之可怕,多半也要收斂,知道若非朝廷罩著他們,他們便要被掛在樹上。他們的軟弱性,朕早就見過,到時候又何愁他們不敢不聽話?”

    “若是大爭之世,工廠主需要朝廷的海軍、刺刀、大炮,去和別國的工廠主競爭,倒是容易聽話。隻是如今放眼天下,外無敵國外患、又無能競爭的別國實業主,他們便很容易不聽話,那邊需要用國內的一群人來嚇唬他們,讓他們聽話。讓他們知道,若無皇帝,他們根本壓不住局麵,如此方能讓他們乖乖來降,收起那些膨脹的心思。”

    “經此一事,工與農之聯盟,已不可能。工無農之援,形單影隻、勢單力薄,若不依靠聖君天子以製工廠主,又靠誰來?”

    “雇工易收買,危機爆發時候,鼓吹‘進步’,鼓吹內地市場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鼓吹碾碎內地的小農和工匠,他們必要上當,而不會跟那群要搞均田移民東進後再發展大工業的人走。”

    “用此手段,先破其聯盟,分而化之,先把小農逼到皇帝這邊;然後斷其盟友、斬其內援、使雇工孤立,隻能寄希望於聖君,再把雇工逼到皇帝這邊。”

    “如此,則效過去故事即可:過去周護小農、抑製兼並,但實則仍是與士大夫地主士紳治天下。”

    “日後也是一樣,名與義,周護小農、雇工。但實則還是與大資產者治天下。”

    李欗並不知道他說的這套東西的學名是啥。

    不過其實以後世的話來總結,其實就是“拿三加拉薩爾”這一套的反動封建社。

    這和大順這邊的“內外分治”的情況有關。

    內,是小農社會,頗類拿三時候小農普遍貧困、被高利貸和土地抵押快搞崩潰的法國。

    外,是財閥軍事貴族大資產者的社會,一如拉薩爾時的普魯士。

    小農問題,所謂大東進運動、均田、遷民,可以視作拿三的【論貧困的消滅】的大順變種。

    雇工問題,即所謂的【隻要皇帝把自己從一個特權等級的皇權變成一個社會的和皇權,那工階級就會傾向於把皇帝看作是與資產階級社會的利己主義相對立的天然體現者】

    某種程度上說,這就是劉玉的改革給大順留下的非常不好的後遺症——皇帝比雇工和小農,更早接觸到階級的這套東西和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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