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類別:未分類 作者:瓊瑤 本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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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22章 ·

    這天,喬書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課,外加設計公司開會,他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晚上六點多鍾,他才趕回家。事實上,他今晚七點還要去蘇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來,采芹也沒時間開夥做飯,他明知道這個時間回家,既沒有飯吃,采芹多半也已經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一直有種隱隱的痛楚,這痛楚壓迫著他的神經,使他心慌而意亂。當他走上小樓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寫的那張紙條。“你讓我痛心極了!”不,采芹,他心悠悠長歎,不是痛心,而是恐懼,天知道他有多恐懼,恐懼失去她,恐懼她被別人搶去!恐懼她變心,恐懼她對他不再依戀了。他不太記得自己到底在紙條上還寫了些什,寫的時候,他是在一份抑鬱憤怒和激情。或者,她今晚不會去上班了,在收到他這樣的紙條後,她多半不會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如果真有個第三者闖入了……天,他硬甩甩頭,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陳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進小屋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等他。因而,一進門,他就揚著聲喊:

    “采芹!”

    四周靜悄悄的,靜得離奇。他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忽然覺得手足冰冷,忽然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意,從他背脊上升起……有什不對了!這小屋整潔得過分,簡直是纖塵不染的。他疑惑地四麵張望,觸目所及,是牆上那幅畫像不見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預感頓時對他當頭罩下來,他直衝進臥室,恐慌地大喊著:

    “采芹!采芹!采芹!”

    臥室寂無回聲,他奔到壁櫥前,一把打開櫥門。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拉開所有的抽屜,她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時間,他覺得狂暴而昏亂。她走了!她怎敢走?她怎能走?她為什要走?他滿屋亂繞,心還存著個萬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彈電子琴,馬上就會回來。他跌坐在床沿上,於是,他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張信箋。哦!她留了信箋!一定是告訴他,她馬上就會回來,他一把抓起了信箋,讀著上麵的文字:

    書培:

    你留下的紙條,我已經一讀再讀,深知我對你傷害已深。我不是個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於汙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不忍再傷害你了。

    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遠在我的小角落,默默地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畫像,相聚一場,算你送我一點紀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是屬於黃昏的。

    請不要傷心,請不要難過。人生,本就像一場戲劇,最後,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劇終”兩個字。好在,一幕戲完了,總有另外一幕戲起而代之。我可以預料,你的生活將因我的離去而更充實。最起碼,你不會生活在殘缺——你還有個望子成龍的老父,別忘了!

    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請代我問候燕青,當然,還有陳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靜靜的。書培,與其我們將來在彼此怨恨中分手,還不如在這種“平靜”中分手,你說對嗎?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幾分鍾不能思想,隻是呆呆地坐在那兒,呆呆地麵對著這張信箋,呆呆地陷進了一片虛無。然後,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這三個字像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輪子,不,像坦克車的輪子,重重地從他心底碾過去。她走了!他驟然跳了起來,衝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掃落到地下,他再衝入客廳,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壺統統掃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陣“乒乒乓乓”“稀嘩啦”的巨響和破裂聲中去發泄自己心底的悲憤。走了!她就這樣走了!

    “平靜”地走了!隻為了他早上留了一張紙條給她!

    天哪!他用手抱住了頭,他在紙條上寫了些什?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開的頭顱,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寫了些什。但是,他傷害她了,他逼走了她!這念頭使他直跳起來,所有的血液都在體內洶湧翻騰。不!她不是“平靜”地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氣了!她也是人,當然也會生氣!他一定寫了很多混賬話,所以把她氣走了。他模糊地想起,上次他們吵架之後,她也曾經用“沉默”來抗議,但是,後來,她畢竟是原諒了他!她總是原諒他的,不論他做錯了什,她總是原諒他的。那,這張小紙條不會有多嚴重了,隻要他找到了她,隻要他對她解釋清楚,隻要告訴她,都是陳樵闖的禍……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張紙條,不是有意說她傷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個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衝出了小屋,他連門也不關,就直衝下四層樓。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鵲窩”。叫了一輛計程車,他直馳往“喜鵲窩”,顯然,這是家很有名的餐廳,車子一直停在餐廳門口。他看看手表,七點正!這正是餐廳上市的時間,她應該在這兒,老天,讓她在這兒吧,她一定要在這兒,她必須在這兒!

    伸手去推門以前,他就聽到電子琴的琴聲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呆立在那門口,他聽著那琴聲,正流暢地彈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問青天,

    明月何時有?

    莫把眉兒皺,

    莫因相思瘦,

    小別又重逢,

    但願人長久……

    哦,他如釋重負,她在麵!她確實在麵!她彈這支歌,因為她還想著他!感謝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謝天!他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推開門,他不想打斷她的彈奏,他悄悄地“溜”了進去。於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電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襯托得那臉龐特別的白,那眼珠特別的黑……她正專心地彈奏,那專心,好像周圍什東西都不存在……他悄悄地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用全心靈去聽她彈奏,用全心靈去“吞噬”著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覺得有個小女孩兒,正扳著他的手指,去彈那和他無緣的鋼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錯了。你是笨蛋!喬書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該坐在這兒,聽她彈一曲,你就會更深地衡量出她對你的愛,以及你對她的愛,那,你就不會寫那張混賬條子給她了!

    那支曲子彈完了,采芹在翻著琴譜。忽然間,客人中有人高聲地鼓起掌來,鼓得又響又急驟,不知是搗蛋還是欣賞,反正破壞大廳中的幽靜。書培皺著眉頭看過去,於是,他大吃了一驚,那是張熟悉的麵孔,那高舉雙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揚!怎,他又跑出來了?怎?采芹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過?他困惑地望著殷振揚,於是,他看到有個穿著咖啡色絲絨上裝的男人,從一個黑暗的小角落站起來,徑直走向殷振揚。他在殷振揚對麵坐下來了,不知道對殷振揚低聲說了句什,殷振揚停止了鼓掌,笑著靠進椅子,大聲地說了句:

    “姓關的,你怎說就怎好!誰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這個倒黴蛋,專當人小舅子!”

    這是什話?喬書培情不自禁地對那個姓關的看過去,燈光下,那男人有一張非常吸引人的臉孔,輪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和濃濃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煙,又對殷振揚說了句什,殷振揚就笑了起來。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們在開瓶、倒酒、碰杯、喝酒。

    書培心有些恍惚,頭腦有些發暈。他瞪視著殷振揚和那“姓關的”,看他們微笑,談天,舉杯,喝酒。然後,書培覺得琴聲有陣混亂,顯然采芹彈錯了音,那“姓關的”直跳了起來,似乎有尖銳的東西刺傷了他,他立即拋下殷振揚,站起身來,走上台去。書培也往台上看去,心髒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采芹已停止彈琴,她用手支著額,正倚靠在琴蓋上,似乎不勝怯弱。姓關的直衝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語了兩句話,采芹搖搖頭。姓關的坐了下來,琴聲繼續下去了,姓關的接替了采芹,他彈得如行雲流水。采芹低垂著頭,她整個人,似乎都倚靠在“姓關的”的懷。

    書培的心神更恍惚了,頭腦更昏暈了。陳樵的話重新在他耳畔響起:

    “她不是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彈電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們親熱得厲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地盯著采芹和姓關的。采芹慢慢地站了起來,把電子琴完全交給了那個人。書培注意到那人給予了她一個最關心最溫柔最憐惜的凝視。天哪!書培的心髒絞扭了起來,五髒六腑都絞成了一團。怪不得殷振揚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終於懂了!怪不得采芹決意離開他,他懂了,他終於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終於懂了。她真的有了一個第三者,她真的變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終於懂了!

    采芹走下來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揚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殷振揚遞給他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門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體糟透了,你應該去看醫生!”

    采芹虛弱地笑了笑。該死!她那笑容依然牽引著他,像有根細線從她身上直通他的心髒,她一顰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盡,她又用手支著額,呆坐在那兒,殷振揚遞給她第二杯。該死!你要灌醉她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從自己隱藏的角落站了起來,他連想都沒想,就徑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揚。

    他站在他們麵前了。

    “我能不能加入你們?也喝一杯?”他沉著聲音問。

    采芹驀然抬頭,臉色變得比紙還白。

    “書培!”她喃喃地喊,“你來做什?”

    “這兒是公共場合,沒有掛牌子說不許我進來啊?”他說,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哈!”殷振揚怪笑了,看看喬書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這邊注視的關若飛,“真是一次偉大的聚會!”他對喬書培舉杯,“歡迎,妹夫!”

    又是妹夫?書培心比雪還明白了。他端過采芹麵前的酒杯,一口氣灌了下去。直視著采芹,他說:

    “你知道你是什?你是隻狗熊!”

    采芹睜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

    “聽過‘熊撿棒子,撿一支丟一支’這句話嗎?”書培說,微笑著,“東北人把玉米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米田去偷棒子,它們又笨又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撿起來夾在右手胳肢窩,到了下麵,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撿起來夾在左手的胳肢窩,這樣,它每一伸手,原來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撿,一路丟……”他再倒滿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後,它仍然隻有一根棒子。”他盯著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滿了恨意,“你為什不最後再撿我?”

    采芹被擊倒了。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默默地盯著他,她的嘴微張著,拚命地吸著氣,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地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難症。她的臉色更白了,連脂粉也遮蓋不了那份蒼白,她的嘴唇上毫無血色。

    書培看了電子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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