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二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劍來·第二輯(8-14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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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竹樓一樓,已經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錯落有致,隻是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取出些物件,裝點門麵,結果愣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多年遠遊,也算見識和經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抬購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的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櫃當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最後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隘,“留下關”,名為留下,可其實哪留得住什。

    有些是暫借給別人的,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後的“癡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王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眾人,山崖書院眾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錢,以及在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藥。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喂養一條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難計其數。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後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言語後,立即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胳膊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家夥活潑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隻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家夥的胳肢窩,小家夥滿地打滾,最後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隻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隻是比預期少,但家底還是相當不錯了,有山頭進賬不說,就隻說背著的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實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飛升不成,隻得兵解轉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並未到達法寶,隻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金醴白衣勝雪,太紮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眾多。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眾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賬,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說過,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得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總歸會有那一兩個,借了錢會還,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是雖說暫時還不上,但會次次打招呼,並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這種更可貴,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但他心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後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後這個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枚,說是要在宅子後邊,建座私家藏書樓。

    陳平安當然借了,一位遠遊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枚雪花錢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朱斂以後造好的藏書樓,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家夥這個習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自己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肯定是和顧璨聯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幹的話,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枚穀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故而開銷不算太大,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枚小暑錢,半枚穀雨錢,但在東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之輩借機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陰靈鬼物的陰德福報和投胎轉世。

    所以在兩年內,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並且需要相當耐心的事情。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要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座“下獄”閻王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後就雲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並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遊移不定,隻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時那樣,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隻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後,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隻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於壁上。然後來到屋外簷下,跟蓮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開始打盹。竹樓內外,冬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夫俗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有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汙穢之地,依稀看到開出了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睡去。

    蓮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美好的事情。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來到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於與自己的爺爺在百年後重逢。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毗鄰而建的宅邸前。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應該隻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剛剛上山的岑鴛機。陳平安還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向少女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後,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後,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著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塾,就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條件,如果什都不需要,那便更好。”

    石柔答應下來,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臉熟,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身。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後怎做,我不會強求。”

    石柔有了些笑意,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在外人麵前,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點地方,傳開之後,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

    石柔忍著笑,道:“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阻止道:“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歎,返回竹樓那邊。

    宅子不遠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已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了不得的真相,關上門後,她輕輕拍著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他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為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貴男子打交道,不承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果又碰上這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後,關於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擊,回答她的盡是些雲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真。至於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岑鴛機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

    當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為崔誠,曾是崔氏家主。”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崔誠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於此。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因為我曾經神誌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餘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誠,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隻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鬆籟國曆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並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就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後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於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弟弟的提議,並且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那崔誠為何沒有現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又為何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強行按牛喝水?

    為何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今日能夠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脈絡之一。

    當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門派,說複雜無比複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得住,往上走。

    這些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他有什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觀湖書院那位賢人周矩的厲害,陳平安在梳水國劍水山莊那邊已經領教過。而桐葉洲鍾魁當年同樣是書院君子。崔明皇,被譽為“觀湖小君”,是東寶瓶洲書院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該按照與那位既是大驪國師也是他師伯祖的約定,光明正大離開觀湖書院,以書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驪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林鹿書院的首任山長,本該是以黃庭國老侍郎身份現世的那條老蛟程水東,再加上一位大驪本土碩儒當副山長,一正兩副,三位山長,皆是過渡。等到林鹿書院獲得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程水東就會卸任山長一職,大驪碩儒更無力也無心爭搶,崔明皇就會順理成章,成為下一任山長。

    如此一來,觀湖書院的麵子,就有了。實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與之密謀的棋子崔明皇,得了夢寐以求的書院山長後,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天大的殊榮,幾乎是讀書人的極致了,但隻要崔明皇身在大驪龍泉,以崔瀺的算計能力,任你崔明皇多“誌向高遠”,也隻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書育人,乖乖當個教書匠。

    隻是後來形勢變化莫測,許多走向,甚至出乎國師崔瀺的預料。

    例如那座大驪仿造白玉京,差點淪為曇花一現的天下笑談,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創。大驪鐵騎提前南下,崔瀺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諸多謀劃,也拉開序幕,而觀湖書院針鋒相對,一鼓作氣,派遣多位君子賢人,或是親臨各國皇宮,斥責人間君王,或是擺平各國亂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熒王朝境內墜毀,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橫空出世,向朱熒王朝背後的觀湖書院施壓,不但惹來一洲修士的眾怒,而且如此一來,觀湖書院就跟大驪宋氏也算徹底撕破了臉皮,崔明皇就隻能滯留於書院,無法出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據說這位君子這些年在書齋內潛心學問,未有絲毫的虛度光陰,書院上下,對其讚譽有加。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次練拳,老前輩似乎很不著急“教他做人”。以往皆是直來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著陳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樂趣。今天竟然是以閑聊作為開頭,並且沒少聊。

    崔誠不是那種別扭的性情,雖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氣,可還是第二次主動提及了裴錢習武一事,問道:“就這想要給裴錢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委實是裴錢的資質太好,糟踐了,太可惜。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大人的某句無心之語,自己說過就忘了,可孩子說不定就會一直放在心頭,更何況是前輩的有心之言。”

    崔誠皺了皺眉頭。話有話——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譏刺裴錢的那句話。這不算什,但是陳平安的態度,才值得玩味。

    陳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錢的武道修行一事。說句好聽的,是順其自然,說句難聽的,那就是好像擔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然,崔誠熟悉陳平安的秉性,絕不是擔心裴錢在武道上趕超他這個半吊子師父,反而是在擔心其他什,比如擔心好事變成壞事。

    崔誠不悅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欲言又止。

    崔誠笑道:“這會兒不說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動開口。”

    陳平安倒也硬氣,道:“怎個打法?若是前輩不顧境界懸殊,我可以現在就說。可如果前輩願意同境切磋,就等我輸了再說。”

    崔誠說道:“那你現在就可以說了。我這會兒一見你這副欠揍的模樣,就手癢,多半管不住拳頭的力道。”

    陳平安心中罵娘不已。

    這次返鄉,麵對“喂拳”一事,陳平安內心深處,唯一的憑仗,就是“同境切磋”四個字,希冀著能夠一吐惡氣,好歹要往老家夥身上狠狠捶上幾拳,至於此後會不會被打得更慘,無所謂了。總不能從三境到五境,一次次練拳,結果連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陳平安歎了口氣,將那個古怪夢境,說給了老人聽。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吐露此事。

    崔誠沉默不語。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能否幫著解夢?或是按照我們家鄉老話,夢境是反著來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個要不得的大心結,一個是怕死,一個是怕自己本事不濟。怎,陳平安,走了遠路,膽子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搖頭道:“正因為見過世麵更多,才知道外邊的天地,高人輩出,一山還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總不能妄自尊大,真以為自己練拳練劍勤勉了,就可以對誰都逢戰必勝,人力終有窮盡時……”

    老人一臉嫌棄,冷笑道:“愚不可及!”

    陳平安真誠求教,畢恭畢敬道:“前輩請講。”

    老人瞬間起身,陳平安依舊是心有感應,手腳卻慢於心,一如當年燒瓷拉坯,手心不一,隻能經常出錯。

    其實不是陳平安太“慢”,實在是一位十境巔峰武夫太快。

    陳平安隻得抬起雙臂,擋在身前,仍是被崔誠一記膝撞砸在額頭,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牆壁上,一摔而下,又被一腳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墜地,最後被一腳踹中額頭,身軀瞬間倒滑出去,撞在牆根那邊,大口嘔血,毫無還手之力。

    真是記仇。以膝撞偷襲,這是之前陳平安的路數。

    崔誠雙臂環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點代價,我怕你不知道珍貴,記不住。”

    陳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誠問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裴錢習武懈怠,就躲得過去了?唯有武夫最強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爺掰手腕!你在藕花福地逛蕩了那久,號稱看遍了三百年光陰流水,到底學了些什狗屁道理?這也不懂?”

    陳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那之間,心神沉浸,進入“身前無人,隻顧自己”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腳重重踏地,一拳向無人處遞出。

    可是這一拳卻被崔誠隨手撇開,陳平安胸前仿佛被一記重錘砸中,後背緊貼牆壁,手肘抵住,加上鬆垮拳架的驟然發力,如弓弦緊繃後陡然射出,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崔誠,就像自己撞到槍口上去,不承想被崔誠一手臂甩中脖頸,直接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於陳平安的身體在地上彈了數次,直到被崔誠一腳踩中額頭。

    崔誠低頭看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笑道:“有點小意思,可惜氣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氣太淺,處處是毛病,拳拳是破綻,還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兒們耍長槊,真不怕把腰肢給擰斷嘍!”

    陳平安雙手一拍地麵,身形倒轉,雙腳朝天,腦袋滑出崔誠的腳底板,以手撐地,猛然旋轉,堪堪躲過老人輕描淡寫的一記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樁迎敵的陳平安身上,陳平安在空中滾雪球一般,摔在竹樓北側門窗上。

    老人沒有追擊,隨口問道:“大驪新五嶽選址一事,有沒有說與魏檗聽?”

    陳平安掙紮著起身,搖頭道:“想過要說,隻是考慮過後,還是算了,大驪頭等機密要事,不敢隨便泄露,跟魏檗朋友歸朋友,總不能賣了自己學生來換人情。何況如今魏檗樹大招風,暗箭難防,還是小心為妙。”

    崔誠依舊站在原地,點頭道:“自家事,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說是非,話可說可不說的時候,最好就別說了。”

    陳平安心中默默記住老人這兩句老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千金不換。

    崔誠一聲暴喝:“對拳之時,也敢分心?”

    陳平安看似分心,實則化用劍氣十八停秘術,轉換純粹真氣,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氣,挨了老人一拳後,竟是忍著魂魄身處的劇痛,咬緊牙關,轟然出拳,拳變雙指,隻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處。

    老人伸手握住陳平安的兩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陳平安整個人騰空,然後挪出數步,轉變方位,如蹲馬步,再肩頭傾斜,撞向落地的陳平安。砰然一聲,陳平安再次跟竹樓牆壁過意不去,最後隻能癱靠著牆壁,是真站不起來了,那半口真氣,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拚命路數,何況對上老人後,隻有自損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說一,如今的你,不算一無是處,當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時候,你出拳就隻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沒有今天這份腦子,看來拳頭挨得多了,腦子也會變得靈光。”

    陳平安麵無表情,抹了把臉,手上全是鮮血,相比當年身軀連同魂魄一起受的煎熬,這點傷勢,撓癢癢,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陳平安背靠著牆壁,緩緩起身,道:“再來。”

    老人笑問道:“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如此怕死,是有錢了就惜命,不願意死,還是覺得自己不能死?”

    陳平安趁機轉換一口純粹真氣,反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一拳已至。

    “沒區別,都是挨揍。”

    裴錢跟那匹渠黃混得很熟了,與它商量好了以後雙方就是朋友,將來能不能白天闖蕩江湖、晚上回家吃飯,還要看它的腳力濟不濟事,它的腳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說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鎮往返一趟。至於所謂的商量,不過是裴錢牽馬而行,一個人在那兒絮絮叨叨,每次問話,都要來一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稱讚一句,“不愧是我裴錢的朋友,有求必應,從不拒絕,好習慣要保持”。

    看得朱斂一臉從碗夾出蒼蠅屎的表情。

    結果等他們倆去牛角山送完信,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將陳平安的叮囑說了一遍。

    裴錢隻好與渠黃依依惜別,跟著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鎮。

    在那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做糕點的老師傅依舊沒變,那是加了價錢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除此以外店的夥計已經換過一撥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找到了更好的營生,在桃葉巷拐角處大戶人家當了丫鬟。丫鬟十分清閑,經常回鋪子這邊坐一坐,總說那戶人家的好,對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輩親人似的,去那邊當婢女,真是享福。

    還有一位婦人,家翻出了兩件世世代代都沒當回事的祖傳寶貝,一夜暴富,搬去了新郡城,也來過鋪子兩次,其實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順”的阮秀姑娘炫耀來著。相處久了,什阮師傅的獨女,什遙不可及的龍泉劍宗,婦人都感觸不深,隻覺得那個姑娘對誰都冷冷清清的,不討喜,尤其是自己的一次小動作,被那阮秀抓了個正著,十分尷尬,婦人便腹誹不已: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又不是陳掌櫃的什人,啥名分也沒有,成天在鋪子這兒待著,假裝自個兒是那老板娘還是怎的?

    相比香味彌漫的壓歲鋪子,裴錢更喜歡附近的草頭鋪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寶格,擺滿了當年孫家一股腦轉手的古董雜項。

    除了當年阮秀姐姐當家做主的時候,高價賣出了些被山上修士稱為靈器的物件,之後就不怎賣得動了。有幾樣東西,被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來,有一次偷偷帶著裴錢去後邊庫房“掌眼”,解釋說這幾樣都是尖貨、鎮店之寶,隻有將來碰到了大主顧、冤大頭,才可以搬出來,不然就是跟錢過不去。

    這是意外之喜啊,裴錢當時就樂得合不攏嘴了,當時阮姐姐看著她這副模樣,大概是覺得好玩,就拿了塊糕點送給裴錢。那還是阮秀第一次分糕點給她,之後隻要裴錢開口討要,隻要阮秀有,就不會拒絕。

    今天,裴錢端了條小板凳放在櫃台後邊,站在那,剛好讓她的個頭“浮出水麵”,就像……櫃台上擱了顆頭顱。

    至於裴錢,覺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視自己的小地盤。

    石柔站在裴錢一旁,櫃台確實有點高,她也隻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錢稍微好點。

    石柔有些奇怪,裴錢明明很依賴那個師父,不過仍是乖乖下了山,來這邊安安靜靜待著。

    石柔忍不住問道:“裴錢,不擔心你師父練拳出了紕漏嗎?”

    裴錢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像是在玩誰是木頭人的遊戲,隻是嘴唇微動,答道:“擔心啊,隻是我又不能做什,就隻好假裝不擔心,好讓師父不擔心我會擔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個鄭大風的口頭禪,就是腦殼疼。

    裴錢歎了口氣,依舊目視前方,問道:“石柔姐姐,你覺得一個人,住在別人家,那個人又不是你的什朋友,那你需要給錢不?”

    說得拗口,聽著更繞。

    石柔疑惑道:“說什呢?”

    裴錢歎了口氣,道:“石柔姐姐,你以後跟我一起抄書吧,咱倆有個伴。”

    石柔哭笑不得,問:“我為啥要抄書?”

    裴錢一本正經道:“抄書使人聰明啊。”

    石柔後知後覺,終於想明白裴錢那個“住在別人家”的說法,是暗諷自己寄居在她師父贈送的仙人遺蛻當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學陳平安輕彈小丫頭的額頭。

    結果裝木頭人看著前方的裴錢閃電躲開,然後恢複原樣,從頭到尾都沒有瞥石柔一眼,嘴埋怨道:“別鬧,我在用心想師父呢!”

    竹樓二樓。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氣喘籲籲,滿臉血汙,地板上滴答作響。

    所幸竹樓無比玄妙,本身就相當於一張滌塵祛穢符,不用擔心會影響到竹樓的“清雅”。

    不過聽說粉裙女童經常提著小水桶,來二樓這邊擦拭地板,日複一日,她成了唯一能夠進入二樓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於所謂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狽不堪的陳平安,氣定神閑的光腳老人,一清二楚。

    可陳平安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不比當年老人打熬筋骨時,陳平安從頭到尾隻能受著,如今再次學拳,似乎更多還是磨礪技擊之術,再就是有意無意間幫助他鞏固那種“身前無人”的拳意。老人偶爾心情好,便念叨幾句還挺押韻的拳理,至於時不時就被一拳撂倒的陳平安能否聽到,或是分心聽到了,又有無本事記在心頭,老人可不在乎。

    這會兒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怎不需要錘煉肉身體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誠嗤笑道:“稚童學會拿筷子夾菜吃飯了,到了少年歲數,還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癡傻至此,還是我眼瞎,挑了個蠢貨?”

    陳平安將信將疑,欲言又止。習武之人,錘煉“純粹”二字,照理說每一境都需要做,跟練氣士講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不太一樣。

    崔誠似乎不願在此事上糾纏,問道:“聽說你以前經常讓朱斂以金身境,與你捉對廝殺?”

    陳平安點點頭,答道:“應付得很艱難。”

    崔誠搖頭道:“火候差了太遠,朱斂不敢殺你,你又明知朱斂不會殺你,好似一雙癡男怨女的打情罵俏而已,你撓我一下,我摸你一回,豈能真正裨益武道。”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崔誠說道:“從明天起,把朱斂喊來二樓,我來盯著你們相互喂拳。”

    陳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樣?”

    崔誠冷笑道:“一樣?朱斂膽敢沒有殺心,不敢殺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覺得還能一樣嗎?記住了,好好與朱斂說清楚,別不當回事,我可不想到時候對著一具屍體,重複這番言語。”

    陳平安笑了笑,問道:“前輩對朱斂還是看上眼了?”

    崔誠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什時候把這家夥的一身機靈勁和富貴氣打得點滴不剩,才能勉強入我法眼。”

    陳平安搖頭道:“我跟故意壓在金身境的朱斂切磋,從來沒有一次能夠重傷他,每次他都猶有餘力,隻要聽他喂拳後的馬屁,就知道了。”

    崔誠笑道:“你沒有,我有。”

    陳平安會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但吃了苦就一定有回報的好事,卻不多。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為何朱斂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終沒有跟老人學拳,但是隻要老人開了這個口,對於自身拳架與武道境界兩個瓶頸都極難破開的朱斂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幾乎所有事情,陳平安都會跟當事人商量,從不執意要求對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邊去不去玉圭宗,石柔願不願意接受仙人遺蛻,皆是如此。但是朱斂登上二樓習武一事,萬一朱斂不太情願,陳平安也會多勸,多磨一磨。

    崔誠突然說道:“念著身邊人的好,自然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習武登頂,拳出無敵,終歸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情。兩者,你要拎清楚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曾觀棋,悟出了一門紙上談兵的劍術,就是講切割與圈定,在書簡湖靠這個,走過很多難關……”

    不等陳平安說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嘖嘖道:“不愧是背著劍仙的劍客啊,學拳平平,練劍竟是如此天資卓絕……看來是被我耽誤了你成為大劍仙,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心知不妙,就要以掌拍地,想讓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講理的泄憤出拳。至於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腳,竹樓為之震撼而晃動,身體剛剛後仰幾分的陳平安,竟是整個人彈向空中,高大身影轉瞬即至,若是鐵騎鑿陣式也就罷了,被一拳打暈,疼痛隻在那間,可老人顯然沒打算就這放過陳平安,是陳平安最熟悉不過、最喜歡拿來對敵的神人擂鼓式,之後足足十四拳,陳平安如柳絮一般,飄來蕩去,始終沒能落地。

    可憐陳平安墜落之際,就是暈厥之時。給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數拳的滋味,尤其還是由此拳的老祖宗崔誠使出,真是能讓人欲仙欲死。陳平安即便暈死過去,已經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體竟然依舊在滿地打滾。

    老人觀看片刻,點點頭,似乎比較滿意,這意味著臭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師,夢寐酣睡之時,即便遇到頂尖刺客,隻需要感知到一絲殺氣,依舊可以牽動拳意,起身出拳斃敵於瞬間,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沒有放過陳平安,以腳尖瞄準陳平安體內那條若火龍遊走的純粹真氣,精準地一腳攔腰踢斷。

    如一支精騎的鑿陣,硬生生鑿穿了戰場上敵方的步陣。

    陳平安全身的處處關節,頓時如爆竹炸響,又如沙場鳴金收兵之聲。由於老人罡氣點到即止,“騎軍”鑿陣而過,並無滯留,故而陳平安的純粹真氣很快又聚攏起來。

    當初老龍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劍舟,一擊就戳穿了陳平安腹部,之所以對陳平安產生後患無窮的病症,就在於很難消弭,它會持續不斷蠶食魂魄,而老人這次出腳,卻無此弊端,所以江湖傳聞“止境武夫一拳,勢大如潮水摧城,勢巧如飛劍穿針眼”,絕非誇大之詞。

    武夫一口純粹真氣即使藕斷絲連,卻依舊不傷“純粹”二字,這就是金身、遠遊、山巔這煉神三境的看家本領之一。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氣一斷則全斷,換新氣就是露破綻,因此無法與大修士長久廝殺。

    不過這種喂拳方式,並非適用所有晚輩武夫。就像尋常人捧碗接飯,飯滾燙如火炭,摔了碗不說,還會燙傷手心。落魄山的岑鴛機也好,楊家藥鋪的窯工女子也罷,算武學天才,但注定受不住這份打熬。

    隻不過她們有自己的武學機緣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條羊腸小道,可一樣各有各的獨木橋可走。

    女子習武,有利有弊。崔誠曾經遊曆中土神洲,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驚才絕豔的女子宗師,例如一個“巧”字,一個“柔”字,登峰造極,饒是當年已成十境武夫的崔誠,同樣會歎為觀止。而且比起男子,習武的女子往往陽壽更長,武道走得更加久遠。

    崔誠人生中有幾樁大遺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與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對敵。就隻能希冀著腳下這個小子,別讓自己失望了。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間豪傑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巔,讓一個女子獨占了,俯瞰群雄,總歸是讓他心有些不得勁。

    至於陳平安暫時遜色於那個名為曹慈的同齡人,老人反而半點不急。

    陳平安最出彩之處,在於韌、悟二字,韌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運天才又如何,讓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在十一境這道天險關隘,乖乖等著宿敵來爭一爭。當然,如果陳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說不定曹慈就要轉頭去與他師父爭了,若是如今她已是傳說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會與那個喜歡在雲海釣鯨的老家夥,搶上一搶。

    事不過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巔的修道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純粹武夫,紛紛為那斷頭路架起長橋的。當年道家掌教陸沉來竹樓見崔誠,將他拉入自己坐鎮的天地中去,難道就為了好玩?

    崔誠歎息一聲,蹲下身,伸出拇指,輕輕幫陳平安擦拭臉上的血跡。

    吃苦一事,確實比自己孫子當年強上太多。

    豪門貴子,品行好一點的,經世濟民,青史留名,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戲人生,覺得生來享福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負的,光宗耀祖,沒本事的,戾氣十足。無論如何,都更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於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遊,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繃,不在江湖上被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強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聖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隻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後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麵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又自語道:“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麵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後,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隻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隻要被你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鬱鬱,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曆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家夥,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牆壁上,迷迷糊糊剛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於太慘,你才可以下山,此後是去東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並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馬屁話,就衝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嶽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被一拳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腳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複。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於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後,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但是老人這一腳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陳平安並未倒地不起。

    陳平安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後退數步,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可是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巋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了,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小丫頭燒水去。”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杆,頗有年少入山燒炭時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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