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劍來·第二輯(8-14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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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窄窄的騎龍巷是一道斜坡,還有條長長的階梯,草頭鋪子就在台階底下,與壓歲鋪子一樣都是當年那個紮羊角辮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業。後來小丫頭沒有跟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也沒有像董水井這樣留在小鎮,而是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就將兩間鋪子賣了。後來在阮邛的幫忙下,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陳平安每次返鄉,還能見著董水井,石嘉春卻在當年那次分開後,再沒有見過了。

    草頭鋪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賣雜物,其中也擱放了許多老物件,算是驪珠洞天最早的一處當鋪了,後來搬遷的時候,石家揀選了些相對順眼的古董珍玩,半數留在了鋪子,由此可見,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會是大戶人家。一開始陳平安得了鋪子後,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錢後,還有些愧疚,良心不安,總想著不如幹脆關了鋪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鎮探親,就按照原價,將鋪子和邊的東西原封不動還給石家。隻是當時阮秀沒答應,說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陳平安雖然答應下來,可心邊總歸有個疙瘩。如今與人做慣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臉皮,派人來討回鋪子,陳平安覺得也行,不會拒絕,隻是以後雙方就談不上香火情了。當然,他陳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幾個錢?

    鋪子邊隻有一個夥計在看顧生意,是個老婦人,性情淳樸,據說阮秀在鋪子當掌櫃的時候,經常陪著嘮嗑。

    陳平安自然認得婦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鎮攀扯來蔓延去的輩分,哪怕歲數差了將近四十歲,也隻需要喊一聲陳姨,算不得什真正的親戚。

    老婦人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身體硬朗著呢。如今兒女都搬去了龍泉郡城,她去住了幾次,但那邊的宅子大,冷冷清清,連個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著,就硬是回了小鎮。兒女孝順,也沒轍,隻是聽說兒媳有些閑話,嫌棄婆婆在這邊丟人現眼,說如今家都買了好幾個丫鬟,哪需要一大把年紀的婆婆,跑出來掙那幾枚銅錢,尤其是那個鋪子的掌櫃,還是當年泥瓶巷最沒錢的一個晚輩。

    陳平安帶著裴錢到了鋪子,一進門就喊了陳姨,問了身體如何,這些年莊稼地還種嗎,收成如何。

    然後陳平安跟老婦人聊了好一會兒天,都是用小鎮方言。老婦人健談,聊到陳年舊事,再看著如今已經長大出息了的陳平安,情難自禁,眼眶濕潤,說陳平安娘親若是瞧見了如今的光景,該有多好,一輩子光顧著吃苦了,沒享著一天的福氣,最後一年,下個床都做不到,連那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去,老天爺不開眼啊。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又埋怨陳平安的爹,說人好又有什用,也是個作孽的,人說沒就沒了,連累媳婦和兒子苦了那多年。隻是說到最後,老婦人輕輕拍了一下陳平安的手說:“也別怨你爹,就當是你們娘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清了舊賬就好,是好事,說不定下輩子就該團圓,一塊兒享福了。”

    陳平安乖乖陪著這位陳姨坐在長凳上,握著老婦人幹枯的手,聽著牢騷,不敢還嘴。

    裴錢端了一張小板凳,坐在不遠處,輕輕嗑著瓜子,安安靜靜看著有些陌生的師父。

    裴錢學各地言語都極快,龍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兩人閑聊,裴錢都聽得懂。

    師父好像與老人聊天,既傷心又開心。

    而且裴錢也很奇怪,師父是一個多厲害的人啊,不管見著了誰,都幾乎不會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婦人不管說什,都是對的,師父都會聽進去,一個字一句話,都會放在心頭。而且當下師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隻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呆,一直悶悶不樂來著,實在提不起半點精氣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蕩。一想到小鎮上那幾隻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市井許多的碎嘴閑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聽到過,隻是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隻是把哪天在哪,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後,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閑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長舌婦,多聚在街巷拐角處,一起嚼舌頭。多是關於發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還有些更惡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娘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著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娘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常向宋集薪借錢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背著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後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麵見著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過頭去,在背地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師父,不行!”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隻是裴錢黏著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可是當裴錢今天見著了師父,聽著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念叨,突然之間,生氣還是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厲害了。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這個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平日對這位師父喊陳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台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時,師父給了她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的,讓她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被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曆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舀了水,幫著在屋子邊擦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著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跟劉羨陽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閑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著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隻是看著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滿臉笑容。

    忙完之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係這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後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後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係最好。”

    裴錢轉頭看著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麵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後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啊,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笑道:“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後,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嗎?師父,這不對啊。”

    陳平安慵懶地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係。怎說呢,我們每天說什話,做什事,真的就隻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的溪澗,最後變成了龍須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邊的主要脈絡,會決定我們人生最大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有些時候,會幹涸,但是有些時候又可能會發洪水,說不準,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複禮’,師父後來文人筆劄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為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製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衝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別給戳斷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

    裴錢雙臂環胸,皺緊眉頭,使勁思考這個小道理,最後點點頭,道:“沒那生氣了,但氣還是氣的。”

    陳平安笑道:“生氣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氣,你不依仗本事動手打人,沒有以大錯對付別人的小錯,這就很好了。”

    裴錢雀躍道:“師父,我聽了那多壞話,就沒有動手打人!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那師父對你口頭嘉獎一次。”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給幾枚銅錢,打賞一枚也行嘛。”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講究盈虧,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這個師父,就得吃這份苦頭。”

    裴錢笑道:“這算什苦頭?”

    陳平安轉頭望去,看到裴錢嗑完後的瓜子殼都放在一隻手心上,與自己如出一轍,自然而然。

    陳平安將自己手心的瓜子殼倒在裴錢手心,說道:“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些人,隻要你隨手將瓜子殼丟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對你指指點點。這些人,分兩種,一種是出身世族豪門,從未在泥濘摸爬滾打過,一種是你離開了騎龍巷而他們卻注定一輩子隻能留在騎龍巷的人。你以後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後者。因為前者是傲慢,後者卻是心壞。”

    裴錢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地問:“隨手丟把瓜子殼,還要被人罵?滿地的雞糞狗屎,不去罵?什世道!”

    陳平安沒有去說兩種更極端的“因果”,例如文章聖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窮凶極惡之徒偶然的良善之舉。與裴錢說這些,還早,也太大,不會讓裴錢變得更講理,隻會成為裴錢的負擔。而且陳平安也不希望裴錢變成第二個自己。

    所以陳平安盡量讓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個道理,在說與裴錢聽的時候,像碗小米粥,像個饅頭,怎吃都吃不壞,哪怕吃多了,裴錢也就是覺得有點撐,覺著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著,餘著。對於裴錢,陳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遞去一碗苦藥,一碗烈酒,或是過於辛辣的一碟菜。

    陳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就是怕你以後又要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隻是想讓你知道,世上就是有這些人。而且這些你未必喜歡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會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們盡量先去更多地了解這個世道。”

    裴錢撓撓頭,發愁道:“師父,腦殼疼啊。”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知道個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後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該出手的時候也別含糊,不是所有的對錯是非,都會含糊不清的。”

    裴錢怯生生道:“師父,我以後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遠,你會不會就不給我買頭小毛驢啦?”

    陳平安笑道:“當然不會。”

    裴錢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趕上吃飯。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第一次遊曆江湖,走多遠?”

    裴錢如臨大敵,眼珠子急轉,隻是想不出好點子,又不願意跟師父撒謊,就有些手足無措。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走到紅燭鎮吧?”

    裴錢如釋重負,還好,師父沒要求她跑去黃庭國啊大驪京城啊這遠的地方,於是愉快地保證道:“沒問題!那我就帶上足夠的幹糧和瓜子!”

    陳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錢趕緊忍著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殼掉在地上。

    陳平安站起身,鎖了門,帶著裴錢一起離開巷子。

    在路邊隨便撿了根樹枝。

    四下無人的時候,陳平安笑著要裴錢來一場“天女散花”。

    裴錢小雞啄米般點頭,捂著雙手邊的瓜子殼,嚷道:“師父,我開始了啊!”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持樹枝,點點頭。

    裴錢輕喝一聲,高高拋出手中的瓜子殼。

    陳平安人未動,手中樹枝也未動,隻是身上一襲青衫的袖口與衣角,卻已無風自搖晃。

    陳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間隻留下一抹青色殘影。

    一顆顆瓜子殼被“劍尖”一點,紛紛砰然碎裂。

    當陳平安重新站定,方圓一丈之內,落在裴錢眼中,好像掛滿了一幅幅與師父等人高的出劍畫像。

    裴錢以拳擊掌,讚道:“師父,你這套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術,比我的瘋魔劍法要強上一籌!了不得,了不得!”

    陳平安丟了樹枝,笑道:“這就是你的瘋魔劍法啊。”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天底下還有不會打到自己的瘋魔劍法?”

    陳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難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還有一招。”

    裴錢立即深呼吸一口氣,雙掌緩緩向下,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架勢,喊道:“師父請出招!”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樹枝,雙指並攏,身形一個驟然擰轉向前,大袖飄搖,地上那根樹枝如飛劍被氣駕馭,畫弧而掠,當陳平安站定後,手指向一處,沉聲道:“走你!”

    那根樹枝如一把長劍,直直釘入遠處牆壁上。

    裴錢捧腹大笑,師父這不還是學她嘛。哪有師父偷學弟子的看家本領的。

    陳平安哈哈大笑,帶著蹦蹦跳跳的裴錢返回騎龍巷。裴錢突然跑回去,從牆壁上拔出那根樹枝,說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來。

    把裴錢送到了壓歲鋪子那邊,陳平安跟陳姨和石柔分別打過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錢說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騎龍巷。

    陳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讓裴錢回去。

    裴錢一溜煙跑回去,到了鋪子門口,轉身看到師父還站在原地,就使勁搖手,看到師父點頭後,她才大搖大擺走入鋪子,高高舉起手中的那根樹枝,對著站在櫃台後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來是啥寶貝不?”

    石柔看著神采奕奕的黑炭丫頭,不曉得葫蘆賣什藥,搖搖頭道:“恕我眼拙,瞧不出來。”

    裴錢眼神憐憫,哀歎道:“石柔姐姐,這都瞧不出來,就是一根樹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說是樹枝,裴錢又有其他說法。

    小巷盡頭。

    在裴錢身影消失後,陳平安繼續前行,隻是突然回首望去。

    當年在另外一條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並肩而行,隻是相較於他和裴錢的師徒名分,那一次,什都沒有,隻有雨滴。

    陳平安就這樣看著小巷,好像看著當年那“兩人”朝自己緩緩走來。

    “陳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單純,把複雜的世道想得很簡單,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規矩、道理後,最終你還是願意堅持做個好人。哪怕親身經曆了很多,突然覺得好人好像沒好報,可你還是會默默告訴自己,願意承受這份後果。壞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壞人,那終究是不對的。聽得懂嗎?”

    “齊先生,聽得懂!”

    “做得到嗎?”

    “現在不敢說做得到。”

    “沒關係,慢慢來。”

    此時此刻,換成了身穿一襲青衫的自己,陳平安突然說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經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墳那邊的大驪龍泉郡武廟,神像震動。

    不僅如此,神仙墳的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開始搖晃起來。

    龍泉郡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隻要是武門神,皆金光熠熠。

    小鎮武廟內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壓抑,竭力不讓自己的金身離開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禮製!

    不順本心!

    但是武廟之內,一股濃鬱的武運如瀑布傾瀉而下,霧靄彌漫。

    而老瓷山的文廟神像,亦是怪事連連。

    若說龍泉郡武廟聖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應的文廟聖人就更是驚悚和不解了。

    披雲山與落魄山,幾乎同時,有人離開山巔,有人離開屋內,來到欄杆處。

    魏檗那之間出現在光腳老人身邊,疑惑地輕聲問道:“這是?”

    崔誠板著臉道:“純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無奈,那你崔誠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給徹底壓下去啊。

    崔誠突然神色肅穆起來,自言自語道:“小子,千萬別怕鬧大,武夫也好,劍修也罷,無論你再怎講理,可這份心氣總得有吧?”

    魏檗有些頭疼。

    崔誠皺眉道:“愣著作甚,幫忙遮掩氣機!”

    魏檗趕緊一揮袖子,開始流轉山水氣運。

    崔誠突然爽朗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欄杆上。

    魏檗也已經聽說騎龍巷盡頭那邊的“言語”,愣愣無語,這還是印象中的那個陳平安?

    小巷盡頭。

    陳平安背後那把劍仙已經自行出鞘,劍尖抵住地麵,剛好豎立在陳平安身側。

    陳平安睜眼後,手心放在劍柄上,望向遠處,微笑道:“這份武運,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來,當然不行!”

    心意微動,劍仙返回鞘內。

    當陳平安言語落定,神仙墳那邊,從武廟內平地生出一條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陳平安,在整個過程當中,又有幾處生出幾條纖細長虹,在空中匯合聚攏。巷子盡頭那邊,陳平安不退反進,緩緩走回騎龍巷,以單手接住那條白虹,來多少收多少,最終雙手一搓,形成一顆如大放光明的蛟龍驪珠。當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誕生之際,陳平安已經走到壓歲鋪子的門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壓勝,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唯有裴錢愣愣站在鋪子邊,一頭霧水。

    陳平安跨過門檻,掌心托著那顆緩緩轉動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錢身前,彎腰笑道:“接住。”

    裴錢伸出雙手。她那一雙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爭輝。

    陳平安將那顆武運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錢手心,珠子一閃而逝。

    天地歸於寂靜。

    裴錢突然打了個飽嗝,呆呆道:“師父,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師父的道理之一。”

    裴錢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燦爛道:“師父,好吃,還有不?”

    陳平安再次彎腰,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問道:“你說呢?”

    裴錢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沒有的話,也沒關係。”

    陳平安剛要說話,好似給人一扯,身形消散,來到落魄山竹樓,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邊。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賀。”

    崔誠麵無表情道:“馬馬虎虎。”

    陳平安心中稍定,看來確實可以動身去往彩衣國和梳水國了。

    這會兒去,剛好可以吃上老嬤嬤的一碗冬筍炒肉,再請宋老前輩吃上一頓火鍋。

    結果沒等陳平安樂多久,老人已經轉身走向屋內,撂下一句話:“進來,讓你這位六境大宗師,見識見識十境風光。見過了,養好傷,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動身不遲。”

    魏檗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隻留下一個悲從中來的陳平安。

    裴錢其實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在師父莫名其妙來了又走了後,她背著雙手,走到櫃台後,看著那個還抱頭蹲在地上的女鬼。接著裴錢跳上小板凳,有些無聊,從袖子拿出一張黃紙符籙,拍在自己額頭上,然後轉頭對石柔說道:“膽小鬼!”

    今天朱斂的院子,難得熱鬧,魏檗沒有離開落魄山,而是過來這邊跟朱斂下棋了。

    桌上擺放著兩隻精美棋罐,是陳平安在遠遊過程淘來的宮廷禦製物件,倒不算撿漏價,不過瞧著就討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給了朱斂。魏檗精於此道,便常來找朱斂對弈。朱斂當年喜歡看隋右邊和盧白象下棋,假裝自己是半隻臭棋簍子,實則棋力相當不俗,這都不是什藏拙,歸根結底,還是朱斂從來不曾將隋、盧二人視為同道中人,不過想必他們二人看待朱斂,更是如此。

    鄭大風雖說在老龍城那邊傷了體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經斷絕,但是眼力和直覺還在,猜到多半是陳平安這家夥惹出的動靜,所以屁顛屁顛從山腳那邊趕過來。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觀戰,前者給老廚子瞎支招。朱斂也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青衣小童說下在哪,還真就拈子落在哪,自然從均勢變成了劣勢,再從劣勢變成了敗局。這把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許青衣小童胡說八道,她身為芝蘭曹氏藏書樓的文運火蟒化身,開了靈智後,數百年間無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書解悶,不敢說什棋待詔什國手,大致的棋局走勢,還是看得真切。

    岑鴛機走完拳樁的休息間隙,也過來湊熱鬧,她對那位神人氣度的魏先生,觀感很好。沒辦法,魏先生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岑鴛機這份親近,非男女愛慕之情,隻是覺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賺的,就當是欣賞美景嘛,養眼!

    岑鴛機不知道,這座落魄山,除了年輕山主比較古怪嚇人,她最信賴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六境巔峰武夫,而是一位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而那個比朱老神仙還佝僂駝背的漢子,所謂的大風兄弟,曾經是位山巔境的武夫,至於竹樓上那個光腳老人,更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幫倒忙之下,朱斂毫無懸念地輸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給屠了大龍的淒慘棋局,嘖嘖道:“朱老廚子,棋輸一著,雖敗猶榮。”

    朱斂點點頭,抬起手臂,道:“確實如此,下回咱哥倆再接再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青衣小童眉開眼笑,在朱斂抬手後,趕緊給朱斂揉著手臂,自誇道:“老廚子,你可能不清楚,我這手,是有仙氣的!對吧,魏檗?”

    遙想當年,他可是兩巴掌拍在了掌教陸沉的肩膀上,這要是傳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仙人天君,誰敢不伸出大拇指,誇他一句英雄好漢?

    魏檗微笑道:“又皮癢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青衣小童對於魏檗這位不講義氣的大驪北嶽正神,那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怨念。他當年為了黃庭國那位禦江水神兄弟,嚐試著跟大驪朝廷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處處碰壁,尤其是在魏檗這邊更是透心涼。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會站在朱斂這邊搖旗喊,不然就是大獻殷勤,給朱斂敲肩揉手,要朱斂拿出十二分功力來,恨不得把魏檗殺個丟盔棄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饒,輸得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碰棋子。總之有他在場,朱斂與魏檗的對弈,是跟清閑雅致半點不沾邊的。

    朱斂突然問道:“你倆真決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聲,道:“再不抓緊,就得遭陳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輕輕點頭。

    原來他們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陳平安的說法,以後有可能放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給自己取名為陳靈均,粉裙女童則是陳如初。

    鄭大風調侃道:“陳靈均,什個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著還順口。”

    青衣小童跟鄭大風也不客氣,罵道:“大風兄弟,你懂個屁。”

    鄭大風笑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別叨叨,有本事我們在棋盤上見真章!”

    魏檗譏笑道:“自取其辱。”

    鄭大風躍躍欲試,搓手道:“小賭怡情,來點彩頭?不過你棋力高,讓先還不成,讓子才行,就讓我兩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賭。”

    青衣小童將信將疑,皺了皺眉頭,道:“讓兩子?這不是瞧不起你大風兄弟嘛,讓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斂一拍額頭,鄭大風挖了個這明顯的坑,還使勁往邊跳。

    鄭大風忍著笑,不打算欺負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家夥,擺手道:“算了,以後再說。”

    鄭大風的棋力如何,很簡單,朱斂和魏檗對弈,鄭大風幫誰誰勝。

    也許不能說鄭大風是什大智若愚,可要說當年驪珠洞天最聰明的人當中,鄭大風肯定有資格占據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後者輕輕搖頭。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鄭大風這家夥也挺雞賊啊,差點就壞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鴛機默默離去,繼續去練拳。

    她在白天,就會揀選落魄山上的青山綠水,獨自一人,六步走樁。

    在夜幕中,則會留在院子,至少離著朱老神仙的住處近些,不用太擔心給人輕薄的時候,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鎮鋪子找裴錢耍去。粉裙女童跟著與朱斂他們作揖拜別,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瓜子不夠了。

    在岑鴛機和兩個小家夥走後,鄭大風說道:“這一破境,就又該下山嘍。年輕真好,怎忙碌都不覺得累。”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也年輕的,人又俊,就是缺個媳婦。”

    鄭大風伸手虛按了兩下,道:“朱老哥,這種大實話,莫掛嘴邊,容易招人恨。”

    “我看陳平安這著急遠遊,你們倆功勞不小。”魏檗笑著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場夜遊宴去了,再過一旬,就要鬧哄哄了,麻煩得很。”

    小院重歸安靜。

    朱斂開始收拾棋局,鄭大風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幫著將棋子放回棋罐。

    朱斂說道:“猜猜看,我家少爺破境後,會不會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開口?”

    鄭大風道:“多半是要去山腳找我的,想著寬我的心,省得我心頭別扭嘛,不過應該不會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實我倒是希望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說這會兒落魄山才幾個人,就這勞心勞力,以後真要人多了,有了個山頭門派,他顧得過來?還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勸人一事,你最擅長,你有機會找陳平安交交心。”

    朱斂收拾著棋子,惆悵道:“難。”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當。”

    朱斂“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陳平安這一破境,藥鋪邊,我那個心氣高的師妹,估計又要遭罪了。”

    朱斂笑了笑,略帶遺憾道:“岑鴛機也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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