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劍來·第二輯(8-14冊) ()”

    ●●●

    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斜風細雨。

    東寶瓶洲中部彩衣國,臨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內,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頂鬥笠,背劍南下。

    年輕劍客這次遊曆彩衣國,依舊是走過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脈,比起當年跟張山峰一起遊曆時好似生機斷絕的鬼蜮之地,如今再無半點陰煞氣息,雖說不是什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但終究青山綠水,遠勝往昔。

    年輕劍客憑著記憶一路前行,終於在夜幕中,來到一處熟悉的古宅,雖然還是有兩座石獅子坐鎮大門,但略有變化,如今懸掛了春聯,也張貼上了彩繪門神。

    敲門過後,耐心等待。

    一位老嫗彎著腰,手持一盞燈籠,有些吃力地打開大門,看見一位摘下鬥笠、笑臉燦爛的年輕男子,個兒挺高,就是有些瘦,還背著把劍,瞧著像是位遠遊至此的外鄉遊俠。

    老嫗臉色慘白,大晚上的,委實嚇人。

    她盡量不嚇著訪客,畢竟如今宅子已經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便無需故意嚇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們被牽連。

    老嫗輕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輕人笑道:“不但要借宿,還要討酒喝,用一大碗冬筍炒肉做下酒菜。”

    老嫗愣了愣,然後一下子就熱淚盈眶,顫聲問道:“可是陳公子?”

    來者正是獨自南下的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老嬤嬤如今身體可好?”

    老嫗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好像是怕這個大恩人見了麵就走,手持燈籠的那隻手輕輕抬起,以幹枯手背擦拭淚水,神色激動道:“怎這久才來,這都多少年了?陳公子再不來,我這把身子骨,就真撐不住了,還怎給恩人下廚燒菜?酒,有,都給陳公子餘著呢,這多年不來,年年餘著,怎喝都管夠……”

    陳平安將那頂鬥笠夾在腋下,雙手輕輕握住老嫗的手,愧疚道:“老嬤嬤,是我來晚了。”

    老嫗趕緊轉頭喊道:“老爺,夫人,陳公子來啦,真的來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續命而不惜淪為倀鬼的男子,身穿一襲儒衫,與一位神色光彩的婦人快步趕到門口。

    夫婦二人,見著了陳平安,就要跪地磕頭。千言萬語,都無以報答當年大恩。

    陳平安想要去阻攔兩人,卻被老嫗死死攥緊手臂,顯然是一定要陳平安受此大禮。

    陳平安隻得作罷。

    楊晃和妻子鶯鶯站起身,老嫗這才鬆開手。

    楊晃和妻子相視一笑。

    曾經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輕公子了,就是瞧著有些清瘦憔悴,不過更像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陳平安自然而然幫著老嫗關上大門,楊晃和妻子會心一笑。被搶了本分事的老嫗還有些埋怨,說這些不用花費幾兩氣力的粗活兒,哪需要勞駕陳公子。

    老嫗說要去灶房生火,做頓宵夜。陳平安說太晚了,明天再說。老嫗卻不答應,婦人說她也要親手炒幾個小菜,就當是招待不周,勉強算是給陳公子接風洗塵。

    楊晃拉著陳平安去了熟悉的廳堂坐著,一路上說了陳平安當年離去後的情景。

    都是好事。

    當年差點墜入魔道的楊晃,現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雖然說大道被耽擱之後,注定沒了錦繡前程,但是現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倀鬼,實在是天地之別。須知楊晃原本在神誥宗內,是被當做未來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門重點栽培,後來為了一個情關,主動舍棄大道。此間得失,楊晃甘苦自知,從無後悔便是。

    至於原本被“拘押”在繡樓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複容顏,並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楊晃要幸運,還破了一境,於是如今已經能夠將本體真身滯留後院繡樓,以陰神夜遊,便是春遊踏秋都無礙,與世俗婦人並無兩樣,再不用日日夜夜飽受天地罡風吹拂和神魂激蕩的煎熬。

    楊晃問了一些年輕道士張山峰和大髯刀客徐遠霞的事情,陳平安一一說了。

    陳平安也問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劉高華的近況,楊晃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講了一遍。

    劉太守前幾年高升,去了彩衣國清州擔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謂光耀門楣。再就是他的女兒,如今已經是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劉太守能夠升任刺史,未必與此沒有關係。

    至於劉高華,這些年,還主動來了宅子兩次。比起以前的浪蕩,喜歡借口縱情於山水,不願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隻不過先前一場會試成績不佳,還隻是個舉人身份。所以第二次來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騷多多,說他爹發話了,若是考不中進士,娶個媳婦回家也成。

    陳平安還問了那位修道之人漁翁先生的事情。楊晃說,巧了,這位老先生剛剛從京城遊曆歸來,就在胭脂郡城,而且聽說收取了一個名叫趙鸞的女弟子,資質極佳。不過福禍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煩心事,據說是彩衣國一位山上的仙師領袖,也相中了趙鸞,希望老先生能夠讓出弟子,許諾重禮,還願意邀請漁翁先生作為山門供奉,隻是老先生都沒有答應。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到這,問道:“這位仙師,風評如何,又是什境界?”

    楊晃雖說成為倀鬼那多年,傷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畢竟是一位從神誥宗走出來的天之驕子,加上如今再無絲毫負擔,故而論及彩衣國的一國仙師執牛耳者,仍是沒有什忌憚,笑道:“大概是因為前幾年躋身了龍門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門上下,跟著浮躁起來。又大肆收取新進弟子,良莠不齊,本來還算口碑不錯的門派,不比當年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我再多打聽打聽。”

    楊晃笑道:“我這些說法,本就是道聽途說而來,做不得準。”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費了很多心思的自釀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婦人和老嫗都落座,這棟宅子,沒那多古板講究。

    興許是想著陳平安多喝點,老嫗給老爺夫人拿的都是彩衣國特色酒杯,唯獨給陳平安拿來一隻大酒碗。

    楊晃又畢恭畢敬起身,給陳平安敬酒,妻子鶯鶯和老嫗也一並起身。

    陳平安隻得手持酒碗,跟著起身,無奈道:“再這樣,我下次真不敢來做客了。”

    楊晃一飲而盡後,玩笑道:“等恩公下次來了再說。”

    陳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嫗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傷身子,趕緊勸說道:“喝慢點,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

    陳平安笑道:“老嬤嬤,我這會兒酒量不差的,今兒高興,多喝點,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

    老嫗一邊給陳平安碗倒酒,一邊依舊念叨道:“酒量再好,還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好,那我喝慢點,聽老嬤嬤的。”

    陳平安大致說了自己的遠遊曆程,說離開彩衣國去了梳水國,然後就乘坐仙家渡船,沿著那條走龍道,去了老龍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懸山,沒有直接回東寶瓶洲,而是先去了桐葉洲,再回到老龍城,去了趟青鸞國後,才回的家鄉。其中劍氣長城與書簡湖,陳平安猶豫之後,就沒有提及。在這期間,揀選一些趣聞趣事說給他們聽,楊晃和婦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頭山頭的楊晃,更知道跨洲遠遊的不易。至於老嫗,可能不管陳平安是說那大千世界的無奇不有,還是市井小巷的雞毛蒜皮,她都愛聽。

    這一晚陳平安喝了足足兩斤多酒,不算少,他這次還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

    第二天陳平安多是陪著老嫗曬太陽,閑聊。本該第三天就動身啟程的陳平安,在老嫗極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曉時分,秋雨綿綿。

    陳平安戴上鬥笠,在古宅門口與三人告別。

    拗不過老嫗說秋雨瞅著小,其實也傷身子,一定要陳平安披上青蓑衣,陳平安便隻好穿上。至於那隻當年泄露“劍仙”身份的養劍葫,自然是給老嫗裝滿了自釀酒水。

    離別之前,老嫗又站在屋簷下,握住陳平安的手,道:“別嫌老嬤嬤話多嘴碎,以後就不願意來了。”

    陳平安輕聲道:“怎會,我好酒又嘴饞。老嬤嬤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這兒的酒菜。”

    老嬤嬤低頭抹淚,道:“這就好,這就好。”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輕聲告辭,緩緩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後,年輕劍客轉過身,倒退而行,與老嫗和那對夫婦揮手作別。

    老嫗喊道:“陳公子,下次可別忘了,記得帶上那位寧姑娘,一起來這兒做客!”

    陳平安微微臉紅,高聲道:“好!”

    雨幕中,竹鬥笠,青蓑衣,年輕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老嫗感傷不已。楊晃擔心她耐不住這陣秋雨寒氣,就讓她先回去,但老嫗還是等到徹底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這才返回宅子。

    鶯鶯嗓音輕柔,輕輕喊了一聲:“夫君?”

    然後她便有些羞愧,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鶯鶯俗氣市儈。”

    她心中那個念頭,隨即煙消雲散,喃喃道:“哪好讓陳公子分心這些瑣事,夫君做得好,半點不提。我們確實不該如此人心不足的。”

    楊晃握住她的一隻手,笑道:“你也是為我好。”

    鶯鶯突然心情好了起來,笑道:“夫君,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對吧?”

    楊晃說道:“別的好人,我不敢確定,但是我希望陳平安一定如此。”

    鶯鶯嫣然一笑,道:“突然覺得陳公子隻是來家中做客喝酒,就很開心了。”

    楊晃“嗯”了一聲,感慨道:“入秋時節,卻如沐春風。”

    雨幕中。

    陳平安稍稍繞路,來到了一座彩衣國朝廷新晉納入山水譜牒的山神廟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時節,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廢墟上建造出來的山神廟,便沒有什香客。

    陳平安摘了鬥笠,甩了甩雨珠,跨過門檻,不再刻意遮掩拳意與氣機。

    本地山神立即現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將,他從彩繪神像當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禮道:“小神拜見仙師。”

    陳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擾,我來此就是想要問一問,附近一帶的仙家山頭,可有修士覬覦那棟宅子的靈氣?”

    既不是彩衣國官話,也不是東寶瓶洲雅言,而是大驪官話。

    如今大驪官話,是所有東寶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須熟稔的。山神笑容尷尬,正要醞釀一番得體的措辭,不承想那個氣象嚇人的年輕劍仙,已經重新戴上鬥笠,道:“那就有勞山神老爺照拂一二。”

    這尊山神隻覺得鬼關門打了個轉兒,立即沉聲道:“不敢說什照拂,仙師隻管放心,小神與楊晃夫婦可謂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小神心有數。”

    陳平安抱拳,離去前,笑著提醒道:“就當我沒來過。”

    這位被彩衣國朝廷正統敕封,負責坐鎮這塊風水寶地的新山神,趕緊點頭,心中了然。如果不夠聰明,光靠生前功勳和死後陰德,是沒本事爭搶到這塊香餑餑的。神祇統轄一地山水,實則與官場攀爬無異。

    陳平安離開山神廟。

    山神在大殿內徘徊,最後打定主意,那棟宅子以後就不去招惹了,靈氣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陳平安去了彩衣國胭脂郡,在城門那邊遞交關牒,是一份讓魏檗弄來的嶄新戶籍譜牒,他的身份當然還是大驪龍泉郡人氏。

    一路詢問,總算問出了漁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一條唯有雨聲的靜謐小巷。

    陳平安叩響門環。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訥的瘦高少年,見到了陳平安後,少年猶豫不決,似乎不敢確定陳平安的身份。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趙樹下。”

    少年驚喜道:“陳先生!”

    少年正是當年那個手持柴刀死死護住一個小女孩的趙樹下。

    陳平安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卻純粹,暫時應該是三境武夫,但是距離破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雖然不是岑鴛機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的武學坯子,但是陳平安反而更喜歡趙樹下的這份“意思”,看來這些年來,趙樹下“偷學”而去的六步走樁,沒少練。

    趙樹下關了門,領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後院,陳平安笑問道:“當年教你那個拳樁,十萬遍打完了?”

    趙樹下有些赧顏,撓頭道:“按照陳先生當年的說法,一遍算一拳,這些年,我沒敢偷懶,但是走得實在太慢,才打完十六萬三千多拳。”

    陳平安問道:“可曾有過對敵廝殺,或是高人指點?”

    趙樹下搖頭道:“不曾。”

    陳平安釋然。若是趙樹下有過多場生死一線的磨礪,拳意嫻熟,打磨得沒了棱角,出拳就會越來越快,這多年下來,怎都不該隻有十六萬拳,可如果沒有,那就隻能是緩緩出拳,滴水穿石,拳樁自然很難走得快起來。但是這種慢,陳平安不擔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嬤嬤遞過來的那碗酒,隻要端得平,酒水怎都跑不掉,點點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會輕浮,酒水四濺,渾然不覺,以後就很難熬過三境的那道大關隘。武夫破三境瓶頸,從煉體三境躋身煉氣三境,極難,陳平安吃過大苦頭。朱鹿當年就是自己熬不過去,靠著楊家藥鋪的藥膏才堪堪破境,而楊老頭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過去,然後同樣是女子武夫,卻有了雲泥之別的武學前程。

    趙樹下帶著陳平安到了僻靜後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靈秀的少女並肩站在簷下。

    趙樹下笑道:“陳先生來了!”

    陳平安摘了鬥笠,抱拳笑道:“見過漁翁先生。”

    然後望向歲數剛剛能算是少女的趙鸞,招呼道:“鸞鸞,好久不見。”

    滿頭白發的老儒士一時間沒敢認陳平安。

    變化實在太大了。

    雖說確實一別很多年,可老儒士還是很難將眼前這個身材修長、容貌清雅的年輕男人,與當初那個竹箱少年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倒是當年那個“鸞鸞”,滿臉淚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顫喊了一聲“陳先生”。

    對於陳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為過。

    這些年來,便一直想著他,心心念念。每當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難和委屈、開心,她都會想起當年那個人。

    哥哥趙樹下總喜歡拿這個笑話她,但隨著年紀漸長,她也就越來越隱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調侃越來越過分。

    趙樹下性情沉悶,也就在無異於親妹妹的鸞鸞這,才會毫無掩飾。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邊重逢,是喝酒,在這邊是喝茶。茶水中孕育著絲絲縷縷的靈氣,這也是為了趙鸞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賦越好,行走越順,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銀山。

    當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內斬妖除魔的漁翁先生,姓吳,名碩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陳平安對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將趙樹下和鸞鸞托付給老人。

    看得出來,老儒士對待鸞鸞和趙樹下,確實不負所托。

    而且陳平安這些年也有些過意不去,隨著他江湖閱曆越來越多,對於人心的險惡也越來越了然,就越知道當年的所謂善舉,其實說不定就會給老儒士帶來不小的麻煩。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為一輩子無法領略證道長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精彩畫卷,但隻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樣是身不由己。無法長壽不逍遙,卻何嚐不是一種安穩的幸運。

    而且趙鸞的天賦越好,就意味著老儒士肩上和心頭的負擔越大。如何才能夠不耽誤趙鸞的修行?如何才能夠為趙鸞求來與之資質相符的仙家術法?如何才能夠保證趙鸞安心修道,不用憂愁神仙錢的耗費?

    以前,陳平安根本想不到這些。

    唯有行過萬路,見過百種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曉當一個“好人”的不容易,對於世間無數苦難,才能夠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進入彩衣國之前,陳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國,找到了那位早已結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國的國師大人。因為擔心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還會去找那棟古宅的麻煩。當年梳水國那場刺客偷襲,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到了人家地盤的京城重地,陳平安找上門,見了麵,很簡單,三拳撂倒。打得對方傷勢不輕,至少三十年勤勉修煉付諸流水。再問他要不要繼續糾纏不休,派遣刺客追殺自己。

    以書生麵貌示人的古榆國國師,當時已經滿臉血汙,倒地不起,連聲說“不敢”。畢竟當時兩把飛劍,一口懸停在他眉心處,一口劍尖直指心口。

    陳平安這才離去。

    並且特意在古榆國京城大門口外的一座茶水攤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國師的後手。

    但是沒有。陳平安這才去往彩衣國。

    陳平安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道:“吳先生,聽說彩衣國有修士想要收取鸞鸞為弟子?”

    吳碩文點了點頭,憂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師真有心傳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會壞了鸞鸞的機緣。隻是這位大仙師之所以執意鸞鸞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鸞鸞的資質,一半……唉,是大仙師的嫡子,一個品行極差的浪蕩子,在彩衣國京城一場宴會上見著了鸞鸞。算了,這般醃臢事,不提也罷。實在不行,我就帶著鸞鸞和樹下,一起離開東寶瓶洲中部,這彩衣國在內十數國,不待了便是。”

    陳平安問道:“那座仙家山頭與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別是?距離胭脂郡有多遠?大致方位是?”

    吳碩文雖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說清楚,其中那座朦朧山,距離胭脂郡一千兩百餘,當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陳平安喝過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朧山祖師堂,回來再敘,不用太久。”

    吳碩文起身搖頭道:“陳公子,不要衝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朦朧山的護山大陣以攻伐見長,又有一位龍門境神仙坐鎮……”

    陳平安神色從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講理的,講不通……就另說。”

    有些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當下能講的道理,一個人不能總憋著,講了再說,例如朦朧山。那些暫時不能講的,餘著,比如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總有一天,也要像是將一壇老酒從地底下拎出來的。

    至於如何講理,他陳平安拳也有,劍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師堂,唯獨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見過了崔誠所謂的十境武夫風采,也聽過了老人的一個道理,就一句話——與講理之人飲醇酒,對不講理之人出快拳,這就是你陳平安該有的江湖,練拳不是用來床上打架的,是要用來跟整個世道較勁的,是要讓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給你磕頭!

    陳平安對前半句話深以為然,對於後半句,覺得有待商榷。隻是當時在竹樓沒敢這講,怕挨揍。那會兒老人是十境巔峰的氣勢,怕老人一個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吳碩文顯然還是覺得不妥,哪怕眼前這位少年……已經是年輕人的陳平安,在當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現得極其沉穩且出色,可對方畢竟是一位龍門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門派的掌門,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驪鐵騎,據說下一任國師,是囊中之物,一時間風頭無兩,陳平安一人,如何能夠單槍匹馬,硬闖山門?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壯,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夠成為龍門境的大修士,除了修為之外,哪個不是老狐狸?哪個沒有靠山?

    趙樹下倒是沒太多擔心,大概是覺得教他拳法的陳先生,本事再大都不過分。

    而趙鸞甚至比師父吳碩文還要著急,顧不得什身份和禮數,快步來到陳平安身邊,扯住他的衣角,紅著眼睛道:“陳先生,不要去!”

    陳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趙鸞,無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過就會跑的。”

    趙鸞一下子就眼淚決堤,哭道:“陳先生方才還說是去講理的。”

    陳平安啞口無言,給趙樹下使了個眼色,想讓他幫著安慰趙鸞,不承想這個愣小子也是個不開竅的,隻是嘿嘿笑著,就是站著不挪步。

    陳平安歎息一聲,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趙鸞當下淚眼比那座常年水霧彌漫的朦朧山還要蒙矓,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點頭,她這才鬆開陳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吳碩文也落座,勸說道:“陳公子,不著急,我就當是帶著兩個孩子遊曆山川。”

    陳平安問道:“那吳先生的家族怎辦?”

    吳碩文說道:“想必一位龍門境修士,還不至於如此厚顏無恥。”

    陳平安望向吳碩文。

    吳碩文低頭喝茶,心中唯有歎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謂的遠遊,隻是好讓鸞鸞和樹下不用心懷愧疚。

    陳平安輕輕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間,屋內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

    吳碩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趙鸞和趙樹下更是麵麵相覷。

    隻見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院中,背後長劍已經出鞘,化作一條金色長虹,去往高空,那人腳尖一點,掠上長劍,破開雨幕,禦劍北去。

    老儒士回過神後,趕忙喝了口茶水壓壓驚,既然注定攔不住,也就隻好如此了。

    趙鸞眼神癡然,光彩照人,梨花帶雨,真真動人也。也難怪朦朧山的少山主,會對年紀不大的她一見鍾情。

    趙樹下撓撓頭,笑道:“陳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師堂,怎跟著急出門買酒似的。”

    在一個多雨水的仙家山頭,正午時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飛至的金色長線,就顯得極為紮眼,何況還伴隨著轟隆隆如雷鳴一般的破空聲響。

    對朦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聾子也罷,都該清楚是有一位劍仙拜訪山頭來了。

    動靜太大,來勢洶洶,關鍵是對方這副架勢,可不像是來敘舊的道上朋友。

    尷尬的是,朦朧山似乎真沒有如此劍仙風采的朋友。

    朦朧山毫不猶豫就開啟了護山陣法,以祖師堂作為大陣樞紐,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霧從山腳四周升騰彌漫,籠罩住山頭,由內往外,山上視野反而清晰如白晝,由外向內,尋常的山野樵夫獵戶,看待朦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見輪廓。

    不但如此,有數縷長達十數丈的白光,從山巔祖師堂向外掠出,在山霧雨幕當中穿梭不定。

    嚴陣以待。

    許多朦朧山掌權修士都已離開各自府邸,前往祖師堂碰頭,內心深處,自然希冀著那位氣勢如虹的禦劍仙人,是友非敵。

    朦朧山,掌門修士呂雲岱,嫡子呂聽蕉,在彩衣國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個靠修為,一個靠老爹。

    父子身邊,聚攏著數十位朦朧山享譽一國的老修士、祖師堂嫡傳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眾人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條金色長線,越來越往朦朧山靠近。

    總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窮也是最富的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於殺力大,出劍快,更兼跑得快,不過需要明白一件事,這種跑得快,絕大多數是殺人之後。

    若說以往,朦朧山興許畏懼依舊,卻還不至於這般如喪考妣,實在是如今形勢不饒人,山下廟堂和沙場的脊梁骨被打斷了,山上修士的膽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個稀巴爛,與鄰近山頭的抱團禦敵,與山水神祇的呼應馳援,或是擅自動用山下兵馬的鼓吹造勢,都成了過眼雲煙,再也做不得了。

    畢竟如今變了天。許多千百年來雷打不動的仙家規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於如今時不時就要跟大驪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國十數國的山上洞府,才發現自己的境界和勢力,簡直都是紙糊的。

    大驪鐵騎那一南下,就戳破了許多的繡花枕頭。

    如今山上山下,幾乎人人皆是驚弓之鳥。

    沙場上,彩衣國先前所謂的兵馬戰力冠絕一洲中部諸國,古榆國的重甲步卒,鬆溪國的輕騎如風,梳水國的擅長山地戰事,在真正麵對大驪鐵騎時,要一兵未動,要不堪一擊,事後與更南邊石毫國、梅釉國等朱熒王朝藩屬國的死戰不退,大多給蘇高山、曹枰兩支大驪鐵騎帶來不小的麻煩一比較,彩衣國在內十數國的邊軍疲軟不堪,便成了一個個天大的笑話。據說梳水國還有一位原本功勳卓著的成名武將,慘敗後,說是他的兵法其實全部學自大驪藩王宋長鏡,奈何學藝不精,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麵見一回宋長鏡,向這位大驪軍神虛心請教兵法精髓,於是便有了一樁認祖歸宗的“美談”。

    隻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國也好不到哪去。彩衣國皇室一直喜歡對外宣稱,有金丹地仙坐鎮京城,經常散布些雲霧的消息,藏藏掖掖,讓人吃不準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國修士素來居高臨下看待其餘十數國山頭。隻是當大驪鐵騎兵鋒所至,古榆國好歹象征性在邊境調動萬餘邊軍,作為一股精銳野戰實力,與一支大驪鐵騎硬碰硬打了一架——當然結果毫無懸念——大驪鐵騎的一根手指頭,都比古榆國的大腿還要粗,古榆國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號稱甲兵最盛的彩衣國在這場戰事中,一仗沒打不說,竟是比古榆國還要更早投誠,於大驪使節尚未入境之時,就派遣禮部尚書為首的使者車隊,主動找到大驪鐵騎,自願成為宋氏藩屬。

    這還不算什,大驪隨之檢索各國各山的諸多譜牒,才發現古榆國竟然水頗深,隱匿著一位朱熒王朝的龍門境劍修,被一撥大驪武秘書郎聯手絞殺,廝殺得蕩氣回腸。反倒是彩衣國,如果不是呂雲岱破境躋身了龍門境,稍稍挽回些顏麵,觀海境就已是一國仙師的領頭羊。因此除了古榆國朝野上下瞧不起彩衣國,隔壁梳水國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傑,也差點沒笑掉大牙。

    呂雲岱是一位身穿華服的高冠老人,賣相極佳。

    呂聽蕉則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錯,加上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身穿一襲名為“蘆花”的上品靈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著卻像弱冠之齡。不管是靠神仙錢砸出來的境界,還是靠資質天賦,好歹明麵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遊曆山水,經常與彩衣國權貴子弟呼朋喚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確實夠得上年輕有為、風流倜儻。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國屈指可數的中五境神仙、五嶽神祇看來,這個呂聽蕉自然不算什,問道之心不堅,喜好漁色,將大把光陰揮霍在山下的脂粉堆,根本不成事,呂雲岱以後若是真要將朦朧山全盤交到兒子手中,說不定就有一場內訌。

    不過近些年有個小道消息,悄悄流傳,說是朦朧山之所以順利傍上大驪宋氏一位實權武將,有望成為下任彩衣國國師,是呂聽蕉幫著父親呂雲岱牽線搭橋,若是屬實,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時,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輕聲問道:“掌門,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來者的真實境界,可是……傳說中的地仙?”

    呂雲岱神色坦然,笑著反問道:“地仙劍修?”

    老修士似乎覺得自己太嚇唬自己,既有陣法庇護,更在自家祖師堂大門口,不該如此亂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驚世駭俗了,想必不會如此。”

    一位腰懸古劍的貌美婦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過路劍修又如何,還敢硬闖朦朧山陣法不成?真當我們朦朧山是軟柿子,任人拿捏?”

    呂聽蕉瞥了眼婦人高聳如山巒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視線。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實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為修道之人,卻精通江湖劍師的馭劍術,她曾經有過一樁壯舉,以妙至巔峰的馭劍術,偽裝洞府境劍修,嚇跑過一位梳水國觀海境大修士。實在是她脾氣太過火爆,不解風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呂聽蕉當年便不會知難而退,怎都該再花費些心思。不過彩衣國形勢大定後,父子談心,父親私底下答應過自己,隻要躋身了洞府境,父親可以親自做媒,到時候呂聽蕉便可以與她有道侶之實,而無道侶之名。說白了,就是山上的納妾。

    一位天賦不錯的年輕嫡傳修士輕聲問道:“那些眼高於頂的大驪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劍洞府境婦人的高徒,雖然今晚躋身此列,但輩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較靠後。因為他是劍修,背了一把祖師堂贈劍,隻是如今才三境,幾乎耗盡師父積蓄竭力溫養的那把本命飛劍,才有個劍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見著那位劍仙裹挾風雷氣勢而來的風采,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頭撞入朦朧山護山大陣,給飛劍當場絞殺,說不定劍仙腳下那把長劍,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畢竟朦朧山劍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賞給他,難道留在祖師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盡頭的那條金線,越來越清晰可見。

    對方禦劍破空,雷聲滾滾,聲勢實在太大,以至於牽連震動了朦朧山的山水靈氣,那六把護陣飛劍竟有些微微顫抖,原本按照天上星鬥運行的嚴密軌跡,也開始絮亂起來。

    呂雲岱輕聲道:“若是願意止步在陣法之外,就還好,多半不是尋仇來的。”

    眾人點頭附和。

    那個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盡量睜大眼睛遠眺。要分辨出對方的大致修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隻是不承想那道劍光,極其紮眼,讓堂堂觀海境老修士都感到雙眼酸疼不已,竟差點直接流出眼淚,嚇得他趕緊轉頭,又擔心千萬別給那劍仙誤認為是挑釁,到時候挑了自己當殺雞儆猴的對象,死得冤枉,便趕緊換成雙手拄著龍頭紅木拐杖的姿勢,彎下腰,低頭喃喃道:“世間豈會有如此淩厲劍光,數十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奪目的氣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寶無疑了啊。幫主,不然咱們開門迎客吧,免得畫蛇添足,本是一位過路的劍仙,結果咱們朦朧山湊巧開啟陣法,被他視為挑釁,一劍就落下來……”

    越活越膽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細若蚊蠅,耳力差一點的,根本聽不見。

    呂雲岱身為龍門境修士,一國修士的領袖人物,自家師叔那番試圖兩邊討好的言辭,當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師叔,對方就是衝著咱們朦朧山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位洪師叔尚且無法直視那道金色劍光,更別提少山主呂聽蕉、洞府境婦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後也就隻剩下呂雲岱能夠凝望劍光。

    呂雲岱既像是提醒眾人,更像是自言自語道:“來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晝的璀璨劍光,越是臨近朦朧山,就越是風馳電掣。禦劍而來的那位不知名劍仙,顯然不將一座護山陣法放在眼中,沒有半點凝滯和猶豫,劍光驟然間愈發大放光明,這一刻,就連呂雲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開那抹炸裂開來的絢爛光芒。

    一劍就破開了朦朧山攻守兼備的護山陣法,刀切豆腐一般,筆直一線,撞向山巔祖師堂。

    那六把為朦朧山立下汗馬功勞的護山飛劍,竟根本來不及攔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懼劍仙腳下長劍,晃晃悠悠,搖搖欲墜。

    最可怕之處,在於禦劍破開陣法之後,那條從天際蔓延到朦朧山的金色長線,依舊沒有就此消逝。

    這劍氣之長,劍意之盛,簡直駭人聽聞!

    風雨被一人一劍裹挾而至,山巔罡風大作,靈氣如沸,使得除了龍門境老神仙呂雲岱之外的所有朦朧山眾人,魂魄不穩,呼吸不暢。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蹌後退,尤其是那位仗著劍修資質才站在祖師堂外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被師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這個時候,朦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榮,一襲青衫,身材修長,年紀輕輕。

    隻見那人飄然落地,腳下長劍隨之掠入背後劍鞘,一氣成,行雲流水。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前行,瞥了眼還算鎮定的呂雲岱,以及眼神遊移的白衣呂聽蕉,微笑道:“今兒拜訪你們朦朧山,就是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是你們彩衣國胭脂郡趙鸞的護道人,懂了嗎?”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簡出,早已認命,交出所有權柄,不過是仗著一個掌門師叔的身份,老老實實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這會兒趕緊點頭。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裝懂了再說。

    精通劍師馭劍術的洞府境婦人,口幹舌燥,明顯已經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個外鄉人能奈我何”的底氣和氣魄,此刻蕩然無存。她身後那位與訪客“同為劍修”的得意弟子,更是連正視敵人的勇氣都沒有。

    呂雲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臉上依舊帶著笑意,問道:“劍仙前輩此話怎講?”

    雙方相距不過二十步。

    陳平安笑道:“你們朦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裝懂,懂了的裝不懂。沒關係……”

    略作停頓,陳平安視線越過眾人,又問:“這就是你們的祖師堂吧?”

    呂雲岱內心猶在權衡,卻是勃然大怒的臉色,喝道:“這位前輩,真是蠻不講理,什都沒有說清楚,就想著以勢壓人?”

    呂雲岱這副嘴臉,陳平安很熟悉,色厲內荏是假,先占據道德大義是真。呂雲岱真正想說卻不用說出口的話語其實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個東寶瓶洲都是大驪宋氏版圖,彩衣國山上也歸大驪管轄,任你是‘劍修’又能囂張幾時?”

    陳平安微微轉頭,以大驪官話對呂雲岱說道:“我是大驪人氏,所以你們的靠山,如果不幸剛好是大驪鐵騎的話,可就未必管用了。當然,信不信隨你們,而且我跟大驪朝廷的關係,其實比較一般。”

    呂聽蕉心中罵娘。這虛虛假假的言語,讓自家朦朧山上那一大幫子牆頭草聽了,還怎同仇敵愾,眾誌成城!他呂聽蕉在修行一事上,確實廢物,外界傳言,半點不假,其實父親對此也無可奈何。但他的誌向,本就不在山上證道長生——那太遙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當個不用親自打打殺殺的掌門山主,對此呂聽蕉自認綽綽有餘。

    陳平安接下來的言語,很開門見山,事實上準確說來是推門而入,見著了朦朧山。

    “我作為趙鸞的護道人,這趟拜訪朦朧山,不與你們廢話,隻問你們父子,以後還要不要一個覬覦趙鸞的修道資質,一個貪圖小姑娘的美色。你們隻需要說,是,或者不是。”

    呂雲岱沉下臉。他這輩子最煩這種直截了當的行事作風。

    呂聽蕉正要說話回旋一二,盡量為朦朧山扳回一點道理和顏麵。

    不料那個青衫劍客已經笑道:“最後一次提醒你們,你們那些油滑措辭和所謂的道理——什不過是你呂雲岱篤定趙鸞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朧山必然以禮相待,傾心栽培,絕無非分之想,若是她實在不願意上山,也不會強求,更不會拿吳碩文的親人要挾,而且退一步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呂聽蕉如今反正對趙鸞並無任何實質冒犯,如何能夠定罪,又有大驪規定山上不可擅自啟釁,不然就會被追責——這些烏煙瘴氣的,我都懂。你們很空閑,可以耗著,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現在,就隻問你們先前那個問題,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陳平安從袖子伸出手,揉了揉臉頰,自嘲道:“不行,這個打架愛嘮叨的習慣不能有,不然跟馬苦玄當年有什兩樣。”

    陳平安靜等片刻。

    隨即點點頭,說道:“那我明白了。”

    陳平安伸出手,背後劍仙鏗鏘出鞘,被握在手中。

    輕描淡寫向前揮出一劍。

    出手隨意,手中那把劍仙蘊含的劍氣,可不隨隨便便。

    朦朧山祖師堂一分為二。

    不過總算沒有全然倒塌。

    廝殺經驗老到一點的,都沒敢轉頭。

    隻有像三境年輕劍修這樣的山上雛兒,才會動作略顯僵硬地轉過頭,去看那一劍的結果。

    陳平安抬臂繞後,收劍入鞘。

    就在此時,呂雲岱似乎察覺到什端倪,想要涉險確定一二,所以一隻手掌在大袖內微動。

    朦朧山山巔轟然一震,卻不是建築恢弘的祖師堂那邊出了狀況,而是那位青衫劍仙所站之地轟然碎裂,但是青衫劍仙已經不見了人影。

    之前,在呂雲岱想要有所動作的一瞬間,陳平安另外一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離。

    你們朦朧山修士,個個挺豪氣啊,就這大搖大擺,跟一個天天與遠遊境宗師幾乎算是換命廝殺的純粹武夫,靠這近?龍門境修士的體魄,就這堅不可摧嗎?

    砰然一聲巨響過後。

    陳平安已經站在了呂雲岱先前位置附近,而這位朦朧山掌門、彩衣國仙師領袖,已經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七竅流血,摔在數十丈外。

    陳平安視線所及,連同洪姓老修士和呂聽蕉在內的所有人,全都開始後退。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早已躍躍欲試的飛劍初一、十五,先後掠出,兩縷流螢劃破長空,分別釘入呂雲岱的雙掌,立即響起一陣哀嚎。

    在陳平安看來,想必是這位龍門境修士在彩衣國順風順水慣了,太久沒有吃過苦頭,才如此經不住這類小傷的疼痛。所以才會跟裴錢差不多?

    陳平安望向呂聽蕉,問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來說說看。”

    呂聽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劍仙前輩是那趙鸞的護道人,我們朦朧山修士,無論是誰,以後隻要見著了趙鸞,就一定繞道而行!”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著還有殺手沒拿出來。沒事,我會在彩衣國胭脂郡等你們幾天,要來人,要來信,總歸給我個有誠意的答複,不然又得我來一趟朦朧山。”

    陳平安瞥了眼那座還能修補的祖師堂,眼神深沉,以至於背後劍仙劍,竟是在鞘內歡快顫鳴,如兩聲龍鳴相呼應,不斷有金色光彩溢出劍鞘,劍氣如細水流淌。這一幕,古怪至極,自然也就更加震懾人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緩緩說道:“別耽誤我修行!”

    陳平安轉過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縷青煙掠出了山巔,一個下墜,劍仙出鞘,然後驟然拔高,直衝雲霄。

    在朦朧山修士眼中,那位劍仙不知使了何種手段,讓一把把護山陣法的攻伐飛劍,七零八落,狼狽至極。

    這位一劍破開朦朧山陣法的陌生青衫客,禦劍而來,禦劍而返。

    劍仙已去,猶有絲絲縷縷的刺骨劍氣,縈繞在祖師堂外的山巔四周。

    三境劍修的那位年輕俊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婦人趕緊將他攙扶起來,她亦是滿臉尚未褪去的倉皇神色,但依然壓低嗓音安慰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別傷了劍心,千萬別亂了心神,趕緊安撫那把本命飛劍,不然以後大道之上,你會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夠壓得下來那份慌張和震顫,反而是好事,師父雖非劍修,也聽說劍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種砥礪本命飛劍的手段,自古就有於心湖之畔磨劍的說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師父點醒,這才沒有渾渾噩噩,連溫養飛劍的本命竅穴內的異象都不去管。年輕劍修趕緊心中默念朦朧山祖師堂嫡傳口訣,運轉靈氣,盡量平穩心境。

    但這對師徒已經無人在意,因為所有人都圍攏在了掌門呂雲岱那邊。

    呂雲岱臉色慘淡如金箔,但是並未如何傷及根本,悉心調養幾年便可恢複巔峰,這才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是剛剛躋身龍門境,就被打得跌回觀海境,再加上祖師堂被一劈為二所意味的那份無形命理氣數,那就真要把朦朧山驚嚇得肝膽欲裂了。

    呂雲岱揮手道:“你們都先回去,關於今日風波,我們明天在祖師堂……在我霧靄府上議事。”

    眾人紛紛退去,各懷心思。

    呂聽蕉陪著父親一起走向祖師堂,護山陣法還要有人去關閉,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費一枚小暑錢。

    道路上,有一條一指寬的線,一直蔓延出去,然後就將眼前這座朦朧山祖師堂給一分為二了。

    呂雲岱在祖師堂大門外停步,問道:“你看出什了嗎?”

    呂聽蕉搖搖頭。

    呂雲岱語氣平淡,道:“那重的劍氣,隨手一劍,竟有如此齊整的劍痕,是怎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無疑了,但是我總覺得哪不對勁,事實證明,此人確實不是什金丹劍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學宗師,氣勢卻是劍修,具體根腳目前還不好說,但是對付我們一座隻在彩衣國作威作福的朦朧山,很夠了。聽蕉,既然與大驪那位馬將軍的關係,早年是你成功拉攏而來,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呂聽蕉苦笑道:“請爹明言。”

    呂雲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斷,擺擺手,示意兒子不用擔心,緩緩道:“其實都是賭博,一,賭最好的結果,那個靠山是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的馬將軍,收了錢就肯辦事,為我們朦朧山出頭,按照我們的那套說法,雷厲風行,以‘規矩’二字,迅速打殺那個年輕人,到時候再死一個吳碩文算什,趙鸞便是你的女人了,我們朦朧山也會多出一位有望成為金丹地仙的晚輩。如果是這做,你現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馬將軍。二,賭最壞的結果,惹上了不該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釘子,咱們就認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給對方服個軟認個錯,該掏錢就掏錢,不要有任何猶豫。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才是最大的忌諱。”

    呂聽蕉神色苦澀,問道:“這涉及到門派存亡,以及我們呂氏祖師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來拿主意?”

    呂雲岱搖頭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勢了,就像當初你被我拒絕後,隻能背著朦朧山,自己去押注大驪武將。結果如何?整座朦朧山都錯了,唯獨你是對的。我覺得現在的大亂之世,不再是誰的境界高,誰說話就一定管用,所以爹願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覺。賭輸全輸,賭大贏大。輸了,香火斷絕;贏了,你才算與馬將軍成為真正的朋友。至於以前,不過是你借勢、他施舍而已,說不定以後,你還可以借機攀附上那個上柱國姓氏。”

    呂聽蕉輕聲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驪人氏?”

    呂雲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們那洪師叔,對朦朧山和我們家就忠心耿耿了?他們大驪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就和和氣氣了?那位馬將軍在軍中就沒有不順眼的競爭對手了?殺一個不守規矩的‘劍仙’,以此立威,他馬將軍就算在彩衣國站穩了,並且從幾位品秩相當的‘監國’袍澤當中脫穎而出,不一樣是賭?”

    呂聽蕉試探性問道:“聽父親的口氣,是傾向於第一種選擇?”

    呂雲岱歎了口氣,自己這個兒子,除了資質平平、修道無望之外,再一個缺點就是心眼太多,太聰明,更多時候當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時刻就難說了。人一聰明,可以銳意進取,也可以審時度勢,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擔責任。呂雲岱當初為何要憋著一口氣,拚了性命也要破境躋身龍門境,就是擔心以後呂聽蕉無法服眾,呂氏一脈,在朦朧山大權旁落,例如那個擁有劍修弟子的婦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對權位又有了興趣的洪師叔,當下許多新進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然此次出現在祖師堂外的人數,應該多出七八人才對。

    呂雲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著嚇人,其實算是好事,心胸仿佛隨之開闊幾分,體內氣機也不至於那般凝滯不靈。

    驀然間呂雲岱瞪大眼睛,一掠來到山崖畔,凝神望去,隻見一把袖珍飛劍懸停在崖下不遠處,一張符籙堪堪燃燒殆盡。

    呂雲岱一跺腳,終於開始手忙腳亂。這極有可能是一張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間符籙千百種,多半是類似功效的符紙了。

    那廝真真用心險惡!

    果不其然,山水陣法之外的雨幕中,劍光破陣又至。

    那個剛剛走回自家府邸大門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表敬意。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劍來·第二輯(8-14冊)》,方便以後閱讀劍來·第二輯(8-14冊)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劍來·第二輯(8-14冊)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並對劍來·第二輯(8-14冊)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