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xiNSHuHaiGe.CoM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xiNSHuHaiGe.CoM

    “劍來·第二輯(8-14冊) ()”

    ●●●

    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昔年的西邊大山,人跡罕至,唯有燒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窯工出沒,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據山頭。更有牛角山這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鎮的孩子,一起端著飯碗蹲在牆頭上,仰頭等著渡船的掠過,倘若湊巧瞧見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躍不已。

    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陳平安和裴錢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帶峰的仙師車隊。

    要在這邊落腳,打造洞府,有一點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規矩,不許任何修士肆意禦風遠遊。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阮邛建立龍泉劍宗後,不再僅是坐鎮聖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需要人情往來的一宗宗主,所以開始略微開禁,讓金丹地仙的弟子董穀負責篩選出幾條禦風蹈虛的路線,隻要跟龍泉劍宗討要幾枚袖珍鐵劍樣式的“關牒”腰牌,在驪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隻不過迄今為止還留在龍泉郡的十數股仙家勢力,能夠拿到那把小巧鐵劍的,寥寥無幾。倒不是龍泉劍宗眼高於頂,而是鑄劍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幾位嫡傳弟子,而是阮邛的獨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鑄劍出爐的速度,極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強打造出一把,隻是誰好意思登門催促?即便有那臉皮,也未必有那膽識。如今山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前些年,禮部清吏司郎中親自帶隊的那撥大驪精銳粘杆郎,南下書簡湖“講理”,秀秀姑娘幾乎憑借一人之力,就擺平了一切。

    當初掏出金精銅錢選址衣帶峰的仙家門派,山門祖師堂位於雲霞山所在的夢粱國,屬於東寶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勢力。當初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委實不是這座門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筆開辟府邸的神仙錢就這打了水漂。何況祖師堂有一位老祖師,作為自家山上碩果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帶峰結茅修行,身邊隻跟了十餘位徒子徒孫,以及一些仆役婢女,這位老修士與山主關係不和,門派此舉,本就是想要將這位脾氣執拗的祖師爺送出門,省得每天在祖師堂那邊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輩們誰都不自在。

    陳平安走得不急,仙師們的馬車卻不慢。陳平安就帶著裴錢讓出道路,不承想仙師車隊也跟著停下。

    車隊有兩輛馬車,二十餘人,其實真正的衣帶峰譜牒仙師才三人而已,其餘皆是峰上的雜役扈從。

    一位年輕修士與兩位貌美女修分別走下馬車。其中一位女修懷抱一頭慵懶蜷縮的年幼白狐。

    年輕修士是衣帶峰老祖師的幾位嫡傳之一,他來到陳平安身邊,主動打招呼笑道:“陳山主,我是衣帶峰宋園。先前師父帶我去拜訪落魄山,站得靠後,陳山主興許沒有印象了。”

    這話說得圓而不滑,很漂亮。

    陳平安其實認得宋園,自己本就記性好,又從來不是那種鼻孔朝天的人,連當年青蚨坊的翠瑩都記得住,更別提鄰居山頭一位金丹地仙的嫡傳弟子了。事實上那天衣帶峰地仙拜訪落魄山,宋園非但沒有站得靠後,反而是幾位師兄師姐站在後排,宋園就站在師父身側,畢竟是關門弟子,最受寵。皇帝也愛兒,就是這個理。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問道:“小宋仙師這是從外地回來?”

    宋園有些訝異,衣帶峰上,有位師叔也姓宋,所以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師,就很有講究和嚼頭了。

    宋園點頭道:“我與劉師妹剛剛從雲霞山那邊觀禮回來,有朋友當時也在觀禮,聽說我們驪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鍾靈毓秀之地,便想要遊曆我們龍泉郡,就與我和劉師妹一起回了。”

    宋園不露痕跡後退兩小步,朝兩位年輕女修伸出手掌,道:“給陳山主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師妹,我師父最寵溺的孫女,陳山主喊她潤雲便是。這位是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與劉師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剛剛從陳氏學塾那邊過來,打算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看看,再回衣帶峰。”

    陳平安喊了聲“劉姑娘、周仙子”,然後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小宋仙師趕路了。”

    宋園微笑點頭,沒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關係不是這攏來的,山上修士,隻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願沾染太多紅塵俗事,既然陳平安沒有主動邀請他們去往落魄山,宋園就不開這個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觀周仙子已經給他使了眼色,他也隻當沒看見。

    一路北遊行來,這位靠著鏡花水月一事讓南塘湖青梅觀頗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執拗,不願錯過任何人脈經營和山水形勝,幾乎每到一處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觀,她都要以青梅觀秘法“截留”一幅幅畫麵,然後將自己的動人身姿“鑲嵌”其中,逢年過節時分,就可以寄給一些財大氣粗,肯為她一擲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園一路陪同,其實是有些鬱悶的,隻不過周仙子與劉師妹關係素來就好,劉師妹又無比憧憬以後自家的衣帶峰能打開鏡花水月的禁製,自己也學一學這位八麵玲瓏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說什了。師父對這個孫女很寵愛,唯獨此事,不願答應,說一個女子裝扮得花枝招展,拋頭露麵,成天對著一大幫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話,衣帶峰又不缺這點神仙錢。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陳平安已經挪步,捋了捋鬢角發絲,眼波流轉,出聲說道:“陳山主,我聽宋師兄說起過你多次,宋師兄對你十分仰慕,還說如今陳山主是驪珠福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潤雲一起拜訪落魄山,會不會唐突?”

    宋園一陣頭皮發涼,苦笑不已。

    其實他與這位青梅觀周仙子說過不止一次,驪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這形勢複雜,盤根錯節,神人眾多,一定要謹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沒有聽入耳,或者是聽到了更加激起了鬥誌,反而躍躍欲試。隻是周仙子啊周仙子,這大驪龍泉郡,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簡單。

    陳平安對宋園微微一笑,眼神示意這位小宋仙師不用多想,然後對那位青梅觀仙子說道:“不湊巧,我近期就要離山,可能要讓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請周仙子與劉姑娘去坐坐。”

    衣帶峰劉潤雲正要說話,被宋園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問道:“是這樣啊,那不知道陳山主會何時返鄉?瓊林好早做準備。”

    陳平安搖頭笑道:“暫時真不好說。”

    婷婷嫋嫋的青梅觀仙子周瓊林,側身施了個萬福,直起那纖細腰肢後,嬌嬌柔柔道:“很高興認識陳山主,歡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觀做客,瓊林一定會親自帶著陳山主賞梅。我們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久負盛名,一定不會讓陳山主失望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機會路過,一定會叨擾青梅觀。”

    周瓊林瞧見了那個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頭,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錢指了指自己還紅腫著的臉龐,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樣,道:“我不太好哩。”

    周瓊林還要試圖在這個瞧著很不討喜的小丫頭身上迂回一番,陳平安已經牽起裴錢的手告辭離去。

    劉潤雲似乎想要為周姐姐打抱不平,隻是宋園不但沒有鬆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劉潤雲,極為訝異,這才忍著沒有說話。

    雖然從小到大,都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性情嬌憨,少有城府,可劉潤雲到底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哪怕至今尚未躋身洞府境,卻也不是真傻。

    車隊緩緩而過,駛出去很遠後,事先得了吩咐的車夫才敢加快馬蹄趕路。

    車簾子掀開,周瓊林看著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隻是那兩人顧著埋頭趕路,讓她有些無奈,自己精通蠱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藝,卻遇上了個不解風情的瞎子。

    宋園獨坐在前邊馬車的車廂,唉聲歎氣。

    這個周仙子真不是什省油的燈,回頭上了衣帶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師父說兩句,省得潤雲給她帶偏了。

    道路上,裴錢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瘋魔劍法後,笑眯眯問道:“師父,你猜那三個人麵,我最順眼哪個?”

    陳平安隨口答道:“衣帶峰劉潤雲?”

    裴錢搖搖頭,道:“再給師父猜兩次的機會。”

    陳平安笑道:“跟師父一樣,是宋園?”

    不料裴錢還是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否認道:“再猜再猜!”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為何是周瓊林?”

    對於善於鑽營的周瓊林,陳平安談不上反感,但是更說不上喜歡。

    主要是她那種拉攏關係的方式,太不得體妥當了,很容易給宋園惹上麻煩,萬一惹來了惡感,周瓊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觀,繼續當她的仙子,但是作為她半個朋友的宋園,以及宋園所在的衣帶峰,可都走不掉,這一點,才是讓陳平安不願給周瓊林半點麵子的關鍵所在。

    裴錢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了兩下,示意她要與師父說些悄悄話。

    陳平安笑著彎下腰,裴錢一隻手掌遮在嘴邊,對他小聲說道:“那個周仙子,雖然瞧著狐媚狐媚的,當然啦,肯定還是遠遠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師父我跟你說,我瞧見她心麵,住著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哩,都跟當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幾的,快餓死了,而她呢,就很傷心,對著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他們。”

    陳平安內心一震,猛然間抬頭望去,車隊已經遠去。

    陳平安喃喃說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說過的一句話:“是這樣啊。”

    見陳平安緩緩而行,裴錢揮著行山杖,有些疑惑,揚起腦袋,問道:“師父,不開心嗎?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裴錢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補救之法,她張大嘴巴,然後搖晃腦袋,做了一個狼吞虎咽的樣子,道:“好了,我已經把話都吃回肚子啦,師父趕緊開心起來!”

    陳平安笑容燦爛,輕輕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她的腦袋動不了,但身體反而左搖右晃起來。

    “等師父離開落魄山後,你去衣帶峰找那個周姐姐,就說邀請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幫著去拜訪龍泉劍宗之類的,你就說自己是個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實在不敢確定,你就去問問朱斂。”

    裴錢“哦”了一聲,道:“放心吧,師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壓歲鋪子那邊的生意,這個月就比平時多掙了十四兩三錢銀子!這在南苑國那邊,能買多少籮筐的雪白饅頭啊!師父,再給你說件事情啊,掙了那多錢,我這不是怕石柔姐姐見錢起意嘛,還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說這筆錢我們偷偷藏起來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當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錢啦,沒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說要好好想想,結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師父你回家前兩天,她才說了一句‘還是算了吧’。唉,這個石柔,幸好沒點頭答應,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瘋魔劍法了。不過看在她還算有點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買了一把銅鏡送給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夠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鏡子。哈哈,師父你想啊,在鏡子,石柔姐姐看到了個不是石柔的糟老頭子……”

    裴錢像隻小麻雀圍繞在陳平安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陳平安摸著額頭,不想說話。

    真不知道壓歲鋪子兩人,到底是誰逗誰,好像誰也沒占著便宜。

    “師父為什不自己邀請周瓊林?不過,由我這個師父的開山大弟子親自出馬,她也應該覺得很榮幸了。”

    “我隻是認可她那些不為人知的善舉,不是認同她在經營關係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師父就不能出麵。不然一旦讓她誤以為龍泉郡處處山頭皆如我們落魄山,就她那種行事風格,興許在青梅觀那邊順風順水,可到了這邊,遲早要碰壁吃苦頭。能夠在這買下山頭的修道仙師,一旦跟她起了衝突,可不會管什南塘湖青梅觀,到最後,可不就是我們害了她?”

    “師父,你說得彎來繞去,我又用心好學,喜歡認真想事情,結果我腦殼疼哩。”

    “那就別想了,聽聽就好。”

    “可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廚子就總說我是個不開竅的,還喜歡說我既不長個子也不長腦子。師父,你千萬別信他啊。”

    “不許在背後說人閑話。”

    “哦,曉得。”

    “其實不是什都不能說,隻要不帶惡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無忌。師父之所以顯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紀小,習慣成自然,以後就擰不過來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並不知道是惡意,但其實又是真的惡意,結果就做了錯事,辦了壞事,怎辦?”

    “有師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鄭大風還在忙著監工,不稀罕搭理陳平安這位山主。

    朱斂的宅子,牆壁上已經掛滿了畫卷,皆是仕女圖,而且畫的全部是北嶽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光是發髻就多達十餘種。

    陳平安憋了半天,問道:“岑鴛機就沒說你為老不尊?”

    朱斂笑道:“小姑娘隻稱讚老奴是丹青聖手。”

    陳平安無言以對。

    三人一起去往竹樓。

    朱斂問道:“少爺這快就要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幾天就會到達牛角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揉著下巴,微笑不語。

    陳平安疑惑道:“怎個說法?有話直說。”

    朱斂撓撓頭,道:“沒事,就是沒來由想起咱們這大山之中,鷓鴣聲起,離別之際,有些感觸。”

    陳平安一頭霧水。

    朱斂說是去瞅瞅岑鴛機練拳,走了。

    陳平安到了竹樓下,沒有著急登樓,在崖畔石凳上坐著。裴錢很快就帶著已經名為陳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飛奔過來。

    陳平安嫻熟伸手,結果手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陳如初是文運火蟒化身,其實讀書極多,所以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古詩詞和文人筆劄,關於鷓鴣,有什說法?”

    陳如初趕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關於鷓鴣的詩詞篇章娓娓道來,聽得裴錢直打瞌睡,趕緊多嗑瓜子提神。

    陳平安覺得也沒能真正琢磨出朱斂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聞鷓鴣”,闡述離別苦之類。陳平安懶得多想了,稍後還要登樓,多擔心自己才是。

    小丫頭突然笑道:“還有一句,‘溪流湍急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錢靈光乍現,忙道:“哦,老廚子是說秀秀姐姐呢。”

    陳平安放下手中還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樓。

    被喂拳挺好。

    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隻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鬥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並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雙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輕重,隻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做到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因為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你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好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跟楊老頭聊天,想從楊老頭嘴掏出十個字以上,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後,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曆東寶瓶洲中部,陳平安已經不再是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是井水幹涸,唯有漆黑一片,要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會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誌,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就繼續做什,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而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就死不得?”

    崔誠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他一身氣勢如山嶽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道:“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更好一點點?有。顧璨活下來,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還有曾掖和馬篤宜在看,青峽島劉誌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崔誠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他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在問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凶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隻是想著如何成為最強武夫,如何煉出劍仙。”

    崔誠還是搖頭,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道:“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道:“是。”

    除了意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算是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聖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道:“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我想過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柢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瀺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雖說隻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麵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畫,道:“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眾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匯聚,然後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後,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那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關係?”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道:“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的竹簡上寫著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做好人就那難?憑什此生過不好,就隻能寄希望於來生?憑什講道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憑什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塗炭生靈亂世武夫,罵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隻是個蠢壞。關鍵在於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並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道:“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願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見了該怎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後,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門外的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

    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

    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聖首徒的大驪繡虎,並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後,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兩人並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瀺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瀺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獲,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後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瀺“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劃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於穩定。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一位老祖宗,拚著耗光所有修行,終於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成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占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後,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後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塗炭,萬硝煙,儒家聖人君子隕落無數,其餘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現在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頓,繼續道:“這隻是一部分的真相,敵我雙方,還有浩然天下內部,儒家自身,諸子百家當中的押注,可謂一團亂麻。這比你在書簡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條線的線頭,難太多。人心各異,也就怨不得天道無常了。”

    陳平安麵無表情,下意識伸手去摘養劍葫喝酒,隻是很快就停下了動作。

    崔瀺步步登高,緩緩道:“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崔瀺說道:“崔東山在信上,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這位先生,從北俱蘆洲回來再提,一來可以免得你練劍分心,二來那時候,他這個弟子,哪怕是以崔東山的身份,在咱們東寶瓶洲也闊氣了,才好跑來先生跟前,顯擺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時候,他會跟你說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東寶瓶洲就在’,那是一種令他很心安的狀態。崔東山如今能夠心甘情願做事,遠遠比我讓他低頭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謝你。”

    陳平安沒有說話。

    崔瀺瞥了眼陳平安別在發髻間的玉簪子,道:“陳平安,該怎說你才好呢?聰明謹慎的時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時候,也會燈下黑,對人對物都一樣。朱斂為何要提醒你,山中鷓鴣聲起?你若是真正心定,與你平時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與一個朋友道聲別?世間恩怨也好,情愛也罷,不看怎說的,要看怎做。

    “再者,你就沒有想過,老龍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飛升境杜懋,連她贈送給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毀了,若是尋常的簪子,還能存在?”

    崔瀺雙手負後,仰起頭,接著道:“見微知著。一直看著光明璀璨的太陽,心如花木,向陽而生,那自己身後的陰影,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陳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縮手後問道:“國師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誠摯之言?”

    崔瀺灑然笑道:“半個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爺爺,還在你家住著,雖身為大驪國師,我也要公私兼顧。”

    陳平安信,隻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階頂部,轉身望向遠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舉了舉,說了句“我喝點酒”,然後就坐在台階上。

    崔瀺問道:“你覺得誰會是大驪新帝?藩王宋長鏡,放養在驪珠洞天的宋集薪,還是那位娘娘偏愛的皇子宋和?”

    陳平安搖搖頭。

    崔瀺笑道:“宋長鏡選了宋集薪,我選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後做了一筆折中的買賣:觀湖書院以南的某地會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於老龍城,同時遙掌陪都。這頭,那位在長春宮吃了好幾年齋飯的娘娘,一句話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說,怕死。現在應該還是覺得在做夢,不敢相信真有這種好事。其實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長鏡在監國之後,直接登基稱帝,但是宋長鏡沒有答應,當著我的麵,親手燒了那份遺詔。”

    陳平安喝著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說來,皆大歡喜。”

    崔瀺問道:“你當年離開紅燭鎮後,一路南下書簡湖,覺得如何?”

    陳平安說道:“死人很多。”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補充道:“很多!”

    崔瀺輕輕抬腳,輕輕踩下,歎道:“世間的悲歡離合,自然無貴賤之分,甚至分量的輕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實有高下之別。”

    崔瀺問道:“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大驪作為落腳點嗎?還有為何齊靜春要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嗎?當時齊靜春不是沒得選,其實選擇很多,都可以更好。”

    陳平安說道:“我隻知道不是跟傳聞那般,說齊先生想要掣肘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師兄。至於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喜歡做的,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怕我在東寶瓶洲折騰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會牽連已經撇清關係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須親自看著我在做什,才放心,他要對一洲蒼生負責任。他覺得不管是誰,在做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隻要用心再用心,代價就可以減少再減少。而改錯和補救兩事,就是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不能隻是空談‘報國’二字。這一點,跟你在書簡湖是一樣的,喜歡攬擔子,不然那個死局,死在何處?直截了當殺了顧璨,未來等你成了劍仙,那就是一樁不小的美談。”

    陳平安一言不發。

    崔瀺笑道:“我與你說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與齊靜春關係那好,當年在大驪京城,為何不殺我,連大驪先帝都不殺,而隻是壞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壽命?”

    陳平安搖搖頭,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個臭牛鼻子的脈絡學,多想一想你已經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實,推算一二,其實不難。”

    陳平安緩緩道:“大驪鐵騎提前火速南下,遠遠快過預期,因為大驪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夠與大驪鐵騎一起,看一眼東寶瓶洲的南海之濱。”

    崔瀺伸手指向一處,道:“再看一看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皺眉道:“那場決定劍氣長城歸屬的大戰,是靠著阿良力挽狂瀾的。陰陽家陸氏的推衍,不看過程,隻看結果,終究是出了大紕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處,問道:“桐葉洲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看似氣運庇護一洲,使得妖族謀劃過早浮出水麵,桐葉洲得以逃過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夠攻破長城,桐葉洲就不適合作為它們第一個攻打地,而是傾向於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尤其是後者。”

    崔瀺指了指地麵,又問道:“我們東寶瓶洲,版圖如何?”

    陳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

    崔瀺再問道:“各洲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按版圖分大小嗎?”

    陳平安搖頭,當然不。

    崔瀺指向地麵的手指不斷往南,問道:“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東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於其餘各洲間距,可謂極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後,問道:“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拚道法之高下?”

    陳平安點頭。

    崔瀺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雲遊各大天下。”

    崔瀺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最悠久的存在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象。”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當如何?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否則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讓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瀺顯然對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隻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遊曆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東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隻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東寶瓶洲算什?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麵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瀺大手一揮,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占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然後妖族再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隻要一進來,隻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占據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問那個問題,而且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瀺放聲大笑,環顧四周,道:“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嶽,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後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湧入桐葉洲的妖族,講不講理。”

    崔瀺嘴角翹起,笑道:“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斬釘截鐵道:“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牆鐵壁的防禦線!”

    崔瀺一揮衣袖,風雲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雲霧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妖族占據的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的商家還要被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其宗旨學問被人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隻算盤而已。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嗎?在於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於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願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後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聖人們,又不擅長也不願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幹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聖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匯總教誨,編撰成經。”

    崔瀺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問道:“你在書簡湖吃了那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反而問道:“為何要對我泄露天機?”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隻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身著青衫、發插玉簪、腰掛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遊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願意知道那個答案,也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但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瀺笑道:“連你陳平安都像是個道德聖人了,這世道真是妙。說實話,我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天下興亡,關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於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自家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台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後該怎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崔瀺便走了。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劍來·第二輯(8-14冊)》,方便以後閱讀劍來·第二輯(8-14冊)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xiNSHuHaiGe.CoM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劍來·第二輯(8-14冊)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xiNSHuHaiGe.CoM並對劍來·第二輯(8-14冊)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