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XinShuHaiGE.CoM

類別:未分類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XinShuHaiGE.CoM

    “劍來·第二輯(8-14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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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隻不過被陳平安攆去睡覺了。

    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站著朱斂,笑吟吟地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東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製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披掛、佩帶。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隻看背影,仿佛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之後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

    朱斂並無異議。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感慨唏噓,隻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了,隻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隻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曆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紮,所以陳平安想著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陳平安取出了折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崔東山贈送的折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鏡,是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致清點著神仙錢,一邊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隻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占地方。”

    朱斂突然腦子靈光乍現,笑道:“怎,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想要找個機會,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撚動著一枚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在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樹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衝,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王朝龍尾溪陳氏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鬆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鬆風脾氣軟了點,麵對一位來自南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此人溫文爾雅,作不得偽。我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隻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隻差一步’,怎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凶險和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爺身上穿著法袍金醴,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也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燭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然後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其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事無巨細,與朱斂娓娓道來。連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並說給朱斂聽了。還有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叩門、道別,或鬼哭狼嚎的聲音……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即便是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隻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然後動作輕柔地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當年被我爹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後,我娘親很快就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蒙著,光顧著傷心了,就沒有多想它們最終為何能夠輾轉到我手中。”

    陳平安雙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想怎活下去;跟姚老頭學燒瓷後,至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個活法了;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過頭來想著怎活得好,怎活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道:“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在哪,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樣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的,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隻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他們會怎想,怎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別人身上所有的好,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對於錢財一事,我不是半點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財童子,但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這些都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沒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隻剩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範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在劍氣長城打拳的曹慈、陸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誌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歎了口氣,道:“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症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惡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做人不比練拳,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偷一點,那邊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隻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說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隻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了,最後一事是因為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就斷了。那件事,就是一位鬆溪國曆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誌,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那壺沒怎喝的酒,在書桌後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結果證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誌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後做些修改?如果改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繼續道:“怎辦呢?一開始我以為隻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卻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心上,我隻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隻是一開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東西的,可隻要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久,怎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遊曆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被人搶走,或是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不是少爺你獨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複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還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對於泥瓶巷的雞糞狗屎來說,門檻還是高了,很難夠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對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之事上,太過務實,人心容易往下走,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麵,點了點,咧嘴一笑,道:“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意味著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別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來越明顯。當年你一拳下去,碎磚石裂屋牆,而當你越來越強大,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當年你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隻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對也好,錯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隻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道:“先前魏檗說的那句話,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要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道:“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說的是將來,一個說的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隻管青衫仗劍,一身豪氣,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個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這番話前幾句,陳平安深以為然,可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讓他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問道:“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塞頓開,鬥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神仙錢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其中有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的三十枚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這些錢,隻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用這筆錢去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枚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並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希聖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要找他看看能否修複,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地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限,但是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麵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麵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應該就在北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易,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東寶瓶洲的道門女冠,陳平安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他頭疼。

    隻求千萬千萬別碰到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遊的行李,長呼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這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隻是拳意不穩,屬於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牆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隻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蠢了,還要日複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後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對待落魄山年輕山主是一回事,對待朱老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道:“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了,隻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個江湖的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一份武學前程給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如何能不敬重這位老神仙?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麵。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笑道:“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罵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讚道:“前輩真是閑雲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疑惑道:“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牆,開門離去。

    岑鴛機閂上門後,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台階頂上,晃蕩了一下空酒壺,才記起沒酒了。無妨,就這等著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崔誠與朱斂並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麵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點頭道:“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為何依舊故意走得這慢?”

    朱斂放下兩隻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後仰,雙肘撐在地麵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道:“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麵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笑道:“我願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喂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副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著?”

    朱斂笑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癡怨憂愁,算怎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家夥,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聽到在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才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後,朱斂幹脆後仰倒地,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看四下無人,便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麵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捂住臉,故做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扭捏道:“好難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隻撂下一句:“惡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雙手負後。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麵容的麵皮,細致梳理妥當後,拎著兩隻酒壺,走下山去。

    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著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岑鴛機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隻是一想到昨夜的談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著打過招呼後,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後,問道:“誰啊?”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道:“那你繼續睡。”

    裴錢呆呆坐在床上,然後大罵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隻好在床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褥。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著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如今山門建築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沒說幾句便嫌棄地趕走了這對師徒,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娘的墳頭,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後,陳平安沒讓裴錢跟著,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算是在咱們大驪身份很尊貴的人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嶽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後,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複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台欄杆處。

    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了。

    一座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紮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並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蕩著懸掛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點頭道:“好吃。”

    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製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並無異樣,隻是升空之後,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湧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纖夫拉船,奔走在雲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餘,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台欣賞風景時摩挲。當下手中這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八個字,一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覺得十分有眼緣。

    雖然崔東山在臨別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抬遊曆途中,躺在藤椅上搖扇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折扇落在自己手,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搖動折扇,是怎個別扭場景。

    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後,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留。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後,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承想到最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師崔瀺鼎力扶持下,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與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遙領陪都。

    在先帝死後,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仿佛什都沒有做,卻有了最好的結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記得太多,反而記得不清楚。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遊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後,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屍了。

    當然大驪娘娘有她的理由,她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這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個窯工學徒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後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後,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大驪娘娘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幫著養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宋和,拉攏文武,至於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則讓他留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但對於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來說,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至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她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係,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複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雲淡風輕,並無衝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的,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於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便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台欄杆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再到後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於身體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陳平安曾經眼睜睜看著娘親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終醫治無效,在一個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都被娘親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願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先欠著香火,以後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鑽出被褥。門外,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聽到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腦袋一歪,猛然驚醒,發現師父竟然在默默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牆角,對著藥罐子。

    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陰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陳平安回過神,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連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後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天亮之後,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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