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處理

類別:未分類 作者:[英]莎拉·J.哈斯等 本章:村莊處理

    “通宵讀完的經典懸疑係列(套裝共16冊) 書海閣(w)”

    村莊處理

    檢查員小心翼翼、行動迅速地關上了身後的大門。她聽著門關上,然後繼續前進。右前方,附屬於主建築的房屋在清晨的幽昧中巋然佇立。太陽升起得很慢,她感到太陽正在她身後,以最匪夷所思的姿態為穀倉渲染著色彩。

    她沿著小路繼續前進。地上的輪跡說明夜間曾有人拖著病床走過。這些正是她所熟知的跡象——她的職業、她的任務正在於此。一種空洞的期待在她心中緊繃起來,在兩頰化為微微的不安。一級安寧村。她正置身於一級安寧村。她沿著小路行走,經過穀倉,來到了一幢高聳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前,門開著。她走了進去。

    房間的裝飾簡單而有格調。一切都同她曾待過的其他房子、她曾待過的其他村子如出一轍。然而,這是一級安寧村。會有一些不一樣的。

    起居室空無一人。客廳也沒。她走上樓。第一間臥室,沒人。樓上的起居室有架鋼琴——但沒有人。她輕輕地,盡可能輕輕地走進了第二間臥室,那兒有人。那兒確實有個人。

    一個男人仰麵躺著,呼吸很輕。他睜著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天花板。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雙手輕微顫抖。

    她站在那兒看著,巨細靡遺地注意著他的麵容。

    他沒有注意到她。

    那,這就是申請人了。也就是說,這,就是她的任務。她看了他一會兒,看到這第一眼讓她覺得滿意了,便去了書房,她拿出一張白紙,她把紙放在了書桌上。

    她從口袋拿出前一天收到的信。她打開信。

    + +

    去一級安寧村D4報到,信上的印章會讓你獲準進入。

    根據申請人的體型和對藥物的反應,將會對其執行計劃3。藥物會在你到達的十二小時前攝入。這樣你就有二十天半的時間來完成目標1。

    基於你最近的工作成果,我們選擇了你,並期望你能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有更加卓越的表現。

    根據一級安寧村的《第一房屋守則》,你需要每天撰寫日報,這些日報我們將從你存放它們的帶鎖的書桌收取。書桌上鎖與否表示你是否有意讓我們收取。

    如同你之前的工作,你和申請人之間無須口頭約定。在達到目標1前,申請人將會絕對順從,甚至近乎無助。

    治療方式由你決定。你過去負責的那些治療常規,第一房屋檢查員無須遵守。再處理決定無須等待確認。前往二級安寧村的轉移決定將取決於你的書麵推薦,在你寫下推薦的一小時內即可生效。

    祝你成功。

    秘書長

    伊曼紐爾·W·S·格勒布登

    村莊處理

    + +

    她在白紙上寫道:

    + +

    已到達,已見過申請者。

    + +

    她將兩封信一齊放進了書桌,合上了抽屜。

    1

    ——這是一把椅子,檢查員說。一個人可以坐在任何他喜歡的地方。他可以坐在地上。

    她跪下,拍了拍地板。

    ——甚至桌子上。

    她拍了拍桌子。

    ——不過,如果你身邊有人,最好還是坐在椅子,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別的地方。坐在椅子,人可以保持良好的體姿,就是說,讓骨骼保持良好的狀態。

    他疑惑地看著她。

    ——骨骼,她說,是一種堅硬的物質,像木頭一樣硬,像製作這把椅子的木頭一樣。骨頭遍布在你的身體、我的身體,讓我們可以挺直身體,讓肌肉可以在其上推拉。那樣我們才能動。身體通過肌肉來服從大腦。

    ——過來,她說。坐到椅子來。

    她示意。

    申請人慢慢地走過房間。他挪進椅子,然後坐下。坐在椅子他感覺很好。他立刻就明白了為什房子到處都是椅子。

    ——人們可能會坐下的地方,他們都放了椅子。

    ——的確,她說。如果你需要做出點變化,可以四處搬動椅子。來吧,我們吃飯吧。我們會走到廚房,我們會在那找到我們要吃的東西。我們還會找到放食物的東西,和用來吃東西的東西。我們不會在那兒吃,我們會去飯廳,或者去封閉式的門廊吃。我們會喜歡的。拿到食物和家夥們後,我們會決定是要在門廊吃還是在飯廳吃。你知道我們會怎決定嗎?

    申請人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仔細想想。想到什就說什。

    ——如果天氣好,就在外麵……

    ——那是其中一個理由,一個人可以有許多理由選擇坐在外麵。那是個好理由。有個做事的好理由,一個如果你必須向別人解釋便可以解釋給人聽的理由,這樣總是最好不過的。人不應該活在解釋自己的恐懼——但是理性的人有能力解釋,有時候甚至喜歡這做。

    ——理性?

    ——理性的人的生活建立在理解而不是無知之上。

    ——我無知嗎?

    ——無知與知識量無關,而是與選擇行為的機製有關。如果一個人是根據公認的是非對錯來選擇行為——並且努力擴展對錯的領域,關於對錯的知識的領域,那他就是理性的。與此同時,一個知識淵博得多的人在做決定時可能完全不顧事實,那他就是無知的。

    ——機製,她接著說道,是做事的方式。

    他們走進了廚房。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一個女人正在喂雞吃穀子。穀子從她的手中撒出來,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她的腳邊,雞圍成一圈,仰頭望著她。弧線觸及地麵的時候,它們就將啄食。

    畫的旁邊是一座山的照片。照片有個洞。

    申請人站在這些掛品前,駐足觀看。檢查員也走過來,站在他旁邊。

    ——這些有什不一樣嗎?她問他。

    他想了一會兒。

    ——這些?

    ——它們之間有什不一樣嗎?我應該說。當我說,這些有什不一樣嗎,我分了兩個組——它們和它們之外的世界。當我說它們之間,我把它們互相對立了起來。你明白嗎?

    ——這一幅更少見些。他指著女人和雞。

    ——更少見?

    ——如果你要去找它們,到房子外麵,他說,不管你什時候去找,可能都能找到那一幅。可你找不到這一幅。

    ——為什找不到?因為這是一幅畫?

    ——畫?

    ——因為它是手工製作的——用刷子畫出來的?還是別的原因?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累了。我可以坐下嗎?

    ——可以,我們吃午飯吧。等下我們可以接著談。

    申請人坐著,看著她。他正坐在她所謂的飄窗上。她把雙臂交疊在胸前,坐在一張椅子。他們所在的房間,有一架她稱為鋼琴的東西。鋼琴可以製造出嘈雜的噪聲,也能製造出柔和的噪聲。

    檢查員是個女孩。申請人不知道這個詞,但在他眼中她是這樣。他確信他還認識過其他女孩。她柔軟的金發落在肩上,骨架小巧纖弱。他覺得他能透過皮膚看到她骨頭的位置。他自己的骨頭則要大些。她在幫助他。但他不知道為什。他想起來他還沒有問過她。

    ——我為什在這兒?他突然說。

    檢查員從她的書抬起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著你問呢。其實。

    她看了一眼一隻橫放在她腿上的小鬧鍾。

    ——差不多正是你該問的時候,幾乎一分鍾也不差。

    她笑了——一種淺淺的、獨特的笑。

    ——你在這兒是因為你病得很重。你差點就死了。不過,你意識到自己生病了,於是進行了求助。你請求了幫助,被帶到了這兒。我的工作是幫助你好轉。隨著你日益強健起來,隨著你越學越多,我們會漸漸成為好朋友。你要學的可多著呢。

    ——但是,他問道,我之前是在哪兒呢?

    ——在一個類似這的地方,她說。或者在一個很不同的地方,以至於我們在這兒,無法知道那是一個什樣的地方。我說不好。

    ——為什我總是睡著?

    ——你在學習——大量地學習。對你來說量有點太大,所以你的身體罷工了。然後你醒過來,這才能繼續。這會持續一陣子。我之前見過。

    ——你是唯一一個像我一樣的人嗎?他問道。

    ——不,不,不。

    她暗暗笑起來。

    ——世界上滿是像我們一樣的人。很快,你就會見到別的人的,當你準備好的時候。

    ——我們怎知道我準備好了?

    ——我會知道的,她說。

    第三天,她把園丁指給他看。園丁在遠處修剪灌木。

    ——那兒,她說。那兒有一個。

    他站著看著園丁,看了至少一個小時。然後園丁走了,申請人站在那兒看著修剪過的灌木,和園丁待過的地方。他問檢查員園丁可不可能再回到老地方。並不恰好就是那個地方,她說,而是附近的什地方。那,這個就是園丁窗口,他說。我可以從這兒觀察園丁。這些都是園丁窗口,她說。還有其他人,其他人以外的人。問題在於你能看多遠,是否有東西阻擋了視線。她把他帶到另一扇窗戶旁。從那扇窗戶望出去,他可以看到三個在田的人,在很遠的地方。他們跟點差不多大,但他們在動。隔著這樣的距離,她說,你分不清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甚至也可能是孩子,他說。這遠可能很難看到孩子,她說。但有可能是,他堅持。檢查員沒有告訴他:一級安寧村沒有孩子。

    第五天,她對他講述了火,並解釋了什是做飯。他發現火異常激動人心,讓他興奮得幾乎不能自已。她記錄了下來。

    第六天,他關碗櫃門時夾到了手,哭了。她解釋給他聽,什是哭。他說哭的感覺很好。在他看來,幾乎跟笑是一樣的。她說許多人都這認為。她說或許這種看法有點道理,盡管聽起來未免有點兒過分簡單。

    她記筆記,記些諸如此類的事情:申請人大概二十九歲,身體健康。黑直發,灰褐色的眼睛,一般高度,左臉頰有一些(兒時?)事故留下的傷疤,左眼下有個傷疤,似乎學得很快,喜歡提問。記憶的恢複速度相對較快。申請人在匹配我們提供給他的數據和他記憶中的數據——一個讓人困擾的現象。

    第七天早晨,他拒絕起床。她叫他起床。他拒絕了。

    ——怎了?

    ——那天,你說我差點就死了。說我生病了,而且差點就死了。

    ——你那時生病了,而現在你在慢慢康複。你的力量在慢慢恢複。你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會生活在一個充滿歡聲笑語和深層滿足的世界,但你生過病,你必須重新拾起長途跋涉和排解疑難的能力。

    ——你說我差點就死了,是什意思?

    ——這不是什大事,隻是件小事。世界充滿了機體。你是一個機體,一棵樹也是一個機體。這些機體擁有生命,他們活著。他們消耗、成長,或者他們並不具備生命,而是組成了其他機體生活和成長的世界。你差點就變成了機體們生活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自己活著。這沒什可怕的——隻是……

    ——但那就是終結?他說。之後就什都沒有了?

    ——那是個終結,她說。你記得我們之前說過的話嗎,第二天晚上說的?關於睡覺的事?

    他點點頭。

    ——那是怎回事?

    ——我去睡覺,第二天早上什都沒少。

    ——死亡也是那樣。隻不過,你在這世上有了不同的目的,世界對你產生了影響。

    ——我是怎死的?

    ——你沒死。你隻是差點兒死了。

    ——怎差點死的?

    ——等到你可以做更多比較的時候,我們再談吧。現在,下床。或許我們該去散個步了,或許我們應該出門。

    他起床,她幫他穿衣服。他們為他準備了衣物,就在靠牆的衣櫃,正正好好是他的尺寸。都是些簡單、結實的衣物:褲子、襯衫、夾克、帽子。她也穿了件輕便的夾克,頭上裹著圍巾。他之前從沒見過她裹圍巾。出去的時候,她說,我經常裹著頭。不是一定要這樣做,但我喜歡。

    他們走進了前門廳,之前他不太理解這塊地方的意義所在,覺得它似乎沒什實際的用處。但現在打開門,他頓時理解了為什要有這一塊地方:前門廳。他走出門,走下階梯,挨著她站在街上。他能感覺到四肢的伸展,脖子的伸長。

    出門,他想道——真好啊!他曾見過的窗外景色變得更近了。他能看到對麵的房子,突然間,那些房子來了人,燈亮了。不過,街上沒有人。他和檢查員一起走著,挽著胳膊,走向遠方的街道。

    這些房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他說。

    ——你知不知道,她問道——你知不知道哪棟是我們的?

    他驚恐地轉過頭去。這些房子都一個樣,真的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哪棟是他們的。她發現了他的恐懼,捏了捏他的胳膊。我會帶你回去的,別擔心。我知道哪棟是我們的。

    街道蜿蜒著,經過了更多的房子,然後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稱為商店的建築。商店空無一人,但櫥窗滿滿當當的,她說這些都是可以出售的東西。他不太明白,但也沒問。

    他們繼續走著,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湖邊。湖邊有漂亮的建築圍繞。湖上有座橋,通往一個小島(她這叫),島上有座沒有牆的小房子。他們坐在房子,房子正中間的長凳上有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個水壺,她從水壺給他倒了杯水。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床上,已經回到了家。應該是下午,他揣測著——因為外麵亮堂堂的。

    ——我又睡著了嗎?

    但她不在房。他走到過道上。地上鋪著地毯,但房子的舊木地板還是在他腳下吱吱呀呀的。他皺了皺眉,盡量放輕腳步。過道邊豎著欄杆,欄杆柱上雕著獅子和別的野獸的圖案。他跪在欄杆邊上,側耳傾聽著。她在跟什人說話。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門關了起來,她走上樓來。她看到他跪在那兒的時候笑了。

    ——你醒了?

    ——那是誰?

    ——朋友。他們幫忙把你帶了回來。你不會覺得我能一個人把你扛回來吧?

    ——我能見見他們嗎?

    ——現在還不行,她說。

    ——其他人呢——別的房子的人?

    ——現在還不行,她說。

    ——你怎知道什時候行?

    ——我會知道的。

    她在報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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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我之前所說,對於這位申請者,夢對他的治療有很大的影響。他的每個睡眠段都受著噩夢的幹擾。他仍處於第一階段,目標1還沒達到,所以他幾乎不記得這些,但這個情況值得憂慮。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可能需要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直接處理。他說夢話,咕噥著一個已經去世的人,還說著白天他沒有處理過的詞匯。我希望不需要對他進行再處理。他的功能性為中度到高度良好,按照現狀來看,可以應付得不錯,但第二次注射後就會倒退很多了。

    + +

    她靠在椅背上,視線沿著牆壁移動。牆上有個停走的鍾、一塊放在玻璃盒的刺繡手帕和一張古地圖。地圖展示了人類一無所知的時代的已知世界。這對村莊處理可真是合適。

    她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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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負責的上一個案例,案主是一個有暴力和憤怒傾向的女人,但現在這位申請人並沒有明確表現出類似的掙紮。他的困難似乎完全是情境性的。那樣的話,我們的處理有很大的概率能幫助他達到平衡,因為他的心智不存在任何缺陷。

    + +

    ——園丁在那兒!他在那兒!

    她來到申請人坐著的窗前。

    ——是同一個嗎——還是另一個?

    ——這個戴著……

    ——眼鏡。

    ——上次那個沒戴。

    ——這是個區分他們的好辦法嗎?她問道。

    ——是個辦法。

    ——那如果我也戴上眼鏡呢?

    她從抽屜拿出一副眼鏡戴上。

    ——我會變成另一個人嗎?

    戴著眼鏡,她看著的確像變了個人,但他不想這說,所以他什都沒說。

    ——通常來說,如果人們的身體特征變了,就認為那是另一個人,那樣也沒什問題,檢查員說。不過有時候人們是會改變的——機緣巧合或者刻意而為——同一個人可能會看上去不一樣。同樣的,兩個人也可能看起來非常相像。

    ——或者一模一樣,他說。

    ——你是指什?

    ——雙胞胎就很像,他們長得一樣。

    ——但就算身體外貌看起來一樣,內心世界還是非常不同——他們有不一樣的生活經驗。他們是不同的人。

    ——哪怕不能區分他們?

    ——哪怕那樣。

    ——我認識一個人,我想,是個雙胞胎。

    她非常嚴肅地看著他,什都沒說。

    ——她有個雙胞胎手足,但那個雙胞胎手足死了。

    ——你怎知道的?檢查員問。

    ——我記得。

    ——但你的記憶不是來自生活,她說,而是來自夢。晚上睡覺的時候,你的大腦會把畫麵、場景、聲音、言語、各種觸感——任何感官的信息——編織成夢。人們覺得自己經曆了這些事情,當然,他們確實經曆了。但夢是虛幻的,是想象造就了夢。

    ——想象有什用?

    ——想象是疏導生活中隨機呈現的現象的工具,讓我們可以進行推測。

    ——但我確定我認識她。

    ——你的確認識她,不過是在夢。你可能會再夢到她的,在夢的世界,你確實可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真實的世界則與之不同。對你來說,真實的世界是這幢房子,是遠處的街道,是村子中心的湖,湖中心的涼亭,是我們中午一起、晚上又一起吃的食物。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你記得我讀給你聽的那本書嗎?

    ——那個偷獵者和他的狗的故事?

    ——沒錯。你記得那故事聽起來有多真實嗎?可那不是真的,隻是聽起來很真實而已。那還隻是紙上的文字遊戲,半點都比不上你在晚上遭遇到的那種大腦的強力召喚。你以為那是真的,將記憶和睡眠的虛構混淆了起來,那還有什好奇怪的呢?

    他搖了搖頭。

    她拿下眼鏡,將眼鏡放回了抽屜。

    ——我還是覺得你戴著眼鏡看上去很不一樣,他說。

    她笑了。

    ——戴上眼鏡人們確實會看起來不一樣,我想。我想確實是這樣。

    ——你會彈鋼琴給我聽嗎?他問。

    她走到鋼琴前,打開了琴蓋。

    ——你為我彈鋼琴,於是我就知道是你,他說。因為別人不會那做。

    ——那,她說——你覺得一個人的功能和服務等同於他們自身?

    她開始彈奏。

    他再度望出窗外。窗開著,空氣時而流動,時進,時出。或者,流進的時候,它也在流出,因為它不能隻流進,那樣的話,所有的空氣都會進到麵來了。不過,他想,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畢竟,他就是完全在麵的。

    他將手臂伸出窗戶,感覺著胳膊觸到的空氣。

    樓下,修剪整齊的院子平平整整的,街道自左向右展開。越過房屋,可以從路麵上的白粉印跡認出街道。向山下望去,能見到房屋的屋頂,和遠處湖光的閃爍。他在遠方連綿的田野、樹木的冠蓋,和田野及樹冠的拂動,感到一種隱隱的能量。仿佛事物的邊緣正是那更大的部分可能藏身的地方——他能有更多發現的地方。

    但他甚至不需要走出房間就能發現更多——因為此時,檢查員的琴聲正驅使著他。他靜靜地坐在窗邊,可他能感到自己在動。將什從人的心靈深處喚起,那真是一種特別的感覺。一個人可以在聽音樂的時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樣。

    他對自己這樣說道。這句話聽起來很美。

    ——一個人可以在聽音樂的時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樣。

    檢查員抬起頭。她停止了演奏。

    ——有些人可以,那是一種內在的機能。

    ——我不知道……

    ——你能感受到我在彈琴時你覺得我感受到的那種情緒嗎?你能看著我,想象我的感受嗎?有些人可以做到。有些人走得更遠,想象自己能感受到無生命物體的感受,或者動物的感受,他們甚至賦予風景或者一幢遠處的房屋以感受。做一次那樣的共情之旅,你心中深藏著的感覺就會被喚醒。於是你就會有現在這樣的感覺。甚至也可能,她繼續道,對你希望成為的人產生共情,或者對過去的你,很久之前生活在城市或者小鎮中,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的你。

    ——城市?

    ——我們住在村子,這個地方……

    ——都是房子。

    ——沒錯。城市也是這樣,隻是更大。房子層層疊疊的,像山一樣直入雲霄,隻是要陡峭得多。天上到處都是——不管你往哪兒看都是房子。在有些地方,除非你抬起頭一直往上看,不然根本看不到天。上百萬人——一百的一百倍的一百倍——在街上走來走去,聚成叫作人群的東西,那是很大一群人,他們不需要擁有共同的目的。

    申請人大笑了起來。

    ——別指望我會相信這個謊話,你以為你隨便怎跟我說都行!

    ——哦,我向你保證那是真的。永遠不要誤以為,檢查員說,到處都和這一個樣,無論這是哪兒,無論到處是哪兒。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她說。就是命名。許多事物都有名字。你知道的。樓梯底部的柱子叫作端柱。樓梯叫作樓梯。柱子叫作柱子。樓梯的底部叫作底部。這些都是名字。人也可以有名字,而命名是一項特權。在人類的曆史上,名字曾是權力的體現。比方說,有時窮人家會有三四個兒子,他們的兒子們隻有數字沒有名字。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他們的職業。鐵匠,或者磨坊主。事實上,那種命名係統根深蒂固,至今仍有人的名字帶著那些舊時代的職業。

    她頓了頓。

    ——你能想到什人是像你說的那樣的嗎?

    ——那些在戶外工作的人。

    ——你叫他們園丁。如果你那樣對他們說話,他們就會明白。所以這很管用——因為這是有效的交流。你對他們說話,而他們明白。現在,我們來想象一個有著不同類型名字的人——一個和他或者她的職業完全無關的名字。你怎看?

    ——沒有道理,他說。你為什會有這樣的名字呢?沒有理由你叫這個名字而不是另一個名字。

    ——確實。你會怎叫我?

    ——我會叫你,檢查員。

    ——沒錯,為什我是檢查員呢?

    ——因為你的工作就是檢查人和東西,幫助他們找到平衡。

    ——那是我告訴你的,而且我還通過行動證明了那是真的。所以,對你來說,檢查員是一個適合我的名字。然而,那並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工作的名字。世上有許多的檢查員,但隻有一個人有著我獨有的細胞,站在我所在的此時此地。那個人就是我,所以我有一個名字,以此來區分我和那些與我相仿的人。

    ——可是,如果你是你的境遇中唯一的存在,你為什還需要一個名字?你的境遇本身不是應該就能作為那個名字嗎?如果那是專屬於你的?

    檢查員笑了。

    ——很好,很好。但並不一定是這樣,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充分的信息。所以,如果有一天他們看到我在湖邊,一周以後,又看見我在曠野,他們或許就不知道我就是那個人,除非我告訴了他們我的名字。如果我告訴了他們,他們就能同我說話,用我的名字叫我,這樣就證實了那就是我。

    ——但如果有同名同姓的兩個你呢?

    ——那是個問題。的確——有這個可能。無論如何,我有一個名字。那個園丁有一個名字。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每個人,除了你。

    ——我為什沒有名字?

    ——你沒有名字是因為你正在重新來過。你正在從頭開始。你可以犯錯,也可以失敗。你不需要一個真正的名字來做這些,一個會從此跟隨著你的名字。我們給了你自由,你可以犯所有想象得到的錯誤,再把它們忘得一幹二淨。所以,你暫時隻有一個臨時的名字。在你生活在這第一個村子期間,你會有一個名字。你在這的名字是安德斯。

    ——安德斯。安德斯。

    他輕輕地對自己念道。

    ——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安德斯。她說。

    ——安德斯。安德斯。我該怎稱呼你?

    ——你可以叫我特雷莎。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隻是這個圍著你轉的檢查員的名字。特雷莎和安德斯。名字總是如此運作,雖然人們不這認為。名字隻存在於彼此之中。

    ——對那個園丁來說我並不是安德斯,此刻不是,剛才也不是。

    ——你不是。你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的名字有什來曆嗎?安德斯有什含義?

    她想了一會兒。

    ——我想那是一個斯堪的納維亞起源的名字,或者也可能是德國。我就說說我在將你命名為安德斯的那一刻我對這個名字的感覺吧。那個感覺差不多就是我用到安德斯時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站了起來,走向窗邊。

    ——我小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她的名字是瑪蒂爾達·科洛內。她長得很美,總是穿得漂漂亮亮。學校每個人都羨慕她,而她是個盲人。那怎可能?當然啦,穩重、智慧的成年人羨慕一個恰好非常特別的盲人,這談不上愚蠢。可是孩子們就——在他們的年紀,世界還那明亮,那值得觀看……你可以想象那有多讓人訝異吧。

    他點了點頭。

    ——她很優雅,很安靜。她功課很好。教室,她的座位就在窗邊,微風會撫弄著她的頭發,或是她戴著的圍巾,而我們所有人都會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瑪蒂爾達·科洛內,我們會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老師們也愛她,所有人都想和她交朋友。但是,她並不需要朋友,也一個都不想要。她擁有許多的東西,其中最棒的就是她有一個哥哥,他的名字叫安德斯,他坐在她的身邊上課。他走在她的身邊去上學,他為她送午餐。他拿起她的外套,高高地舉起,然後她穿上。他非常聰明,比班上所有人都聰明,或許除了瑪蒂爾達,但很難說,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彼此爭鬥。上那所學校的都是那一帶最聰明的孩子。我們都那愛她,愛到幾乎落淚。

    ——她發生了什?

    ——那是過去的事了。她的父親開槍自殺,她和安德斯被分別送到了不同的寄養家庭。幾年後她就去世了,因為肺炎。

    ——安德斯,他對自己說道。

    ——是的,她說。它的含義是:值得信賴、超出所有預期的絕妙陪伴。

    ——但你沒有將自己命名為瑪蒂爾達。

    檢查員笑了。她半轉過身體,她的裙子輕輕地飄揚了起來。她向著門口走去,然後回過頭來,說:

    ——品味問題。我那地尊重瑪蒂爾達和安德斯,所以並不想取代他們。我隻是在借用他們的故事。每個人談起瑪蒂爾達生活的不幸,都會自然而然地肅穆起來。我會有目的地使用她的名字嗎?或許會。我會將一個孩子命名為瑪蒂爾達嗎?肯定會。不過,這樣一個名字並不適合用來裝扮。我會棄用這個名字,正如你會棄用安德斯,所以最好還是挑個沒那嚴肅的名字。

    她站在門口,申請人看著她的背影。木質門框上雕刻著田園風光——豐收、播種和雪景。她幾乎像是跪在門框的下麵和門框之間,雖然她站著。

    ——特雷莎,他說。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

    ——那是我為你提供的幫助的一部分,她說。有一天你會聽到不想再聽!

    每一晚,檢查員都會對申請人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不是這些話,而是諸如此類的話):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會醒過來。我會醒得很早,你也醒得很早。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會過來,負責把你叫醒。然後,我穿好衣服,你也穿好衣服,我們會下樓去廚房。我們會在廚房吃個早餐,一起欣賞晨光。我們會聊聊房間的家具陳設。我們會聊聊繪畫和照片,那些我們每個早上都聊的東西。對此你有些看法要說,而我會聽。我對你的看法也會有一些看法想說。如此一來,我們就將交談。早餐後,我們會洗幹淨我們用過的碗盤,我們會將這些碗盤放好。我們會在我們清理過的廚房站上一會兒,看著井井有條的一切,我們心中會湧起淡淡的愉悅。對我們人類而言,建立和維護小型的係統是經久不衰的滿足感的來源。

    就是這樣,她會繼續說道,我們要往湖邊散個步,或許這一次我們還會沿著湖邊走到後麵的小樹林。我們會在那找到我們喜歡的樹木。你記得那些樹嗎?我喜歡的是溪邊那株細細的樺樹,而你更喜歡那棵大楓樹,樹根把路都擋住了,你記得嗎?你第一次見到那棵樹,就朝它跑了過去,你記得嗎?我們明天該去那兒,該在那個寧靜的地方,和那些樹坐在一塊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些完了後,我們就該回家了,走得很快或者很慢,我們應該……

    她將如此過完這一天,如此賦予他一種有所期待又無所畏懼的感覺。第十一天,檢查員在飯廳的桌子上放了一頁紙。她讓申請人坐在她對麵。她手也有一件紙製的厚東西。

    ——這,她說,是本書,是我們編纂和保存人類知識的辦法之一。當知識不能保存在一個人的腦袋的時候,這樣就能防止知識的遺失。書也是個把信息從一個腦袋挪到另一個腦袋去的好辦法,因為隻需要一個人付出時間就能做到,不需要兩個人。

    她打開書,給他看字母。她把字母寫在紙上。

    ——我想,他說。我想我能做到。

    ——你可以嗎,她說。

    他接過筆,在紙上寫道:

    一個房間和一張桌子和一支筆。我正在寫。

    他寫得毫無瑕疵。檢查員深吸了一口氣。

    ——非常好,她說。那就是說我不用教你怎寫字了。真好。我們會這樣用到書寫:我想讓你在早上花些時間,寫下你記得的前一晚的夢。

    他的臉沮喪起來。

    ——我知道你做夢,她說。我見過你輾轉反側。有時你甚至還會大喊大叫。我們來處理一下這些夢吧,或許可以讓你安睡。

    ——我會試試的。

    ——有人在旁邊的時候,很難把夢寫下來,所以我打算出去待在門廊上,在那兒讀會兒書。你寫完的時候可以過來找我。

    她在桌上放了一本筆記本。

    ——你可以把夢寫在這本本子,好過寫在零散的紙頁上。

    ——關於寫,你有什要問的嗎?

    ——為什我記得怎寫字——但你卻要教我怎係上襯衫的紐扣?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她說。你正在漸漸恢複正常。或許還會有別的好事情、別的有幫助的事情出現的。

    ——寫和思考一樣嗎?他問。或許正是因為那樣我才沒有忘記怎寫。

    ——寫和思考不一樣,雖然可以說非常相似。我們會看看你寫得怎樣,我很想知道。有人把書寫追溯到好幾千年前糧倉的起源。在那之前,人們以打獵為生,但當他們開始耕種土地時,食物的量充足到一天之內根本吃不完。有什辦法呢?隻能把剩下的食物放到一個地方保存起來。然後突然有人覺得有必要寫下有多少糧食被儲存了起來。書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據說差不多是這樣。另外,她吐露道,隨著糧倉的出現,人們開始養貓。貓來到糧倉抓老鼠,然後就在那兒安了家。這說起來,貓和書寫,或許有著那點共同點?我開玩笑,她說。

    檢查員離開了房間。她的腳步聲穿過大廳,在門前停留,而後又在門廊上響起。

    第十五天,她坐在書桌前寫報告。門開著,她能聽到申請人的呼吸聲。她的前方有扇窗,望出窗外,她可以看到雲和圍繞著雲的天空,更遠處還有一丁點的月亮。也或許根本就沒有月亮。

    + +

    申請人的記憶正在不斷入侵,速度之快令人擔憂。起因顯然是他對夢的回憶。我選擇了一個重新整合的療程,明天就開始。他的書寫能力已經完全恢複,他寫作的筆調非常冷靜。

    他記錄的夢的一個小片段:

    —— ——

    我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她躺在床上。有時候我離得她很近,她的臉占據了我全部的視線,仿佛她正俯身對著我,但其實是我俯身對著她。有時候我又覺得我離得很遠,我可以看到床、房間,以及她——他們都小得跟桌上的擺設似的,而且跟桌上的擺設一樣一動不動。我肯定她已經死了。

    我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的四周充滿了畫麵,而且,雖然我能看到她,卻看不到模糊了她麵容的那些畫麵。不知道為什,我覺得那些畫麵是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我們曾經非常開心,我們認識彼此。我覺得我觸摸不到這些東西,她把它們永遠地帶進了墳墓,我永遠沒法恢複對它們的記憶。

    然後我在黑暗中飛奔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周圍都是星星,最後我意識到我隻不過是水——我隻是一個池塘的水麵。我泛起了漣漪,當我泛起漣漪,我便起航穿過黑暗,直到漣漪平息,我的視力恢複。當我的視力恢複,我看到的是頭上的天空,布滿了星星點點的光。

    今天早上醒來前,我正坐在一個車站,在那巨大的機器運送著人們。我在等人,我拿著一隻紙袋,麵都是禮物。我穿了一件長大衣——天很冷——戴著帽子和手套。我旁邊的凳子上,一個小孩子在哭,要不就是在擤鼻子。我覺得有人要來見我。無一例外地,這個人總是從背後出現,大聲喊著我,那是個男人。我看到了他,卻認不出他,然後他就走了,不是像生活中那樣走,而是倒退著原路返回,輕輕地飄了回去,火車也都是這樣離站的,甚至那個孩子也不見了,隻剩下長凳和一塊手帕,我才是在哭的那個人。

    —— ——

    令人憂慮,至少可以說。

    他的康複過程有點奇特。我們已經遭遇了困境,他開始堅持他記得這個女人,他不斷地要求我解釋他夢中的那些細節——他可以借此更多地了解他過去的生活。我還是傾向於保持透明度,隻要可能。但此處或許不太可能。

    + +

    一天下午,檢查員讓申請人坐在飯廳的桌旁。

    ——你還記不記得,她說,上個禮拜我跟你說起書寫時是怎說的,我是怎向你解釋和展示什是書寫,我們是怎練習思考書寫和想象書寫,怎用書寫來記錄夢境的?

    申請人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你記不記得我是如何向你講述我的夢,怎把這些夢寫下來給你看的?我還告訴你,如果你想的話,你自己也可以夢到這些?於是你一直在嚐試,整整試了一個星期?

    她在桌上放了幾頁紙——是她的筆跡,是那些她為他寫出來的夢。

    ——我想,申請人說,我想我記得。我記不太住。我覺得我好像一直在做夢。

    ——你一直在做夢,檢查員說,你一直在,而且,安德斯,你一直在做那些我告訴你的夢!你做得很好。現在是該讓你第一次嚐試寫寫你自己了。

    她拿出一支筆和一本皮麵的筆記本,放在他跟前。

    ——請把我跟你分享的那些夢寫在這——那些你經過努力也做到的夢。把從那些夢衍生開來的內容也寫下來——那些也很重要。

    申請人拿起筆,低頭看著筆記本。他抬起頭看看她,又低下了頭。

    ——你需要幫助嗎?她問道。

    ——我隻是,他說,我記不起……

    ——記不起……

    ——記不起什是什。

    ——好吧,我們為你講述的第一個夢,第一個你要做的我的夢——隻是因為你回憶不起自己的夢——這第一個夢是關於一個叫火車站的地方的。

    ——火車站?

    ——那有依靠輪子滾動前進的大型機器,好比裝著輪子、沿著金屬軌道行駛的大輪船,載著人們來來往往。

    ——我記得,他說。我記得這個夢。

    ——你瞧,她說,你做到了——我們決定你應該做這個夢,於是你做了。

    ——我坐在一條長凳上,他說。我在等人。

    ——這個夢,她說,我小時候經常做。你瞧,我曾經在寄宿學校待過,所以我會在大車站等我的爸爸媽媽。那永遠感覺像是冬天,而我總是穿著大衣,總是在打噴嚏。我感冒了,我想。

    ——沒錯,他說,在夢,我也感冒了!

    ——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坐在我邊上的一個小孩子。

    ——你還記得我們研究過的其他夢嗎?

    ——不記得了,申請人說。我似乎沒法記起來。

    ——有這個夢,一個陰暗費解的夢。是關於我母親的。我跟你說起過她。我十七歲的時候,她發了一場高燒,然後就去世了。那時她還很年輕。那個夢隻有一個畫麵,她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可是她的周圍飄舞著我們整個家庭生活的畫麵,那個隨著她的死一起消失的世界。你沒有印象,檢查員生氣地說道,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嗎?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成果——星期二那天。你準確地做出了這個夢——隻不過在你的夢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而不是一位母親,你還設法營造出了一種渴望和悲傷的感覺。

    他們靜靜地坐在房間。

    申請人看上去似乎就快哭了。

    ——我不太記得了,他自言自語道。

    ——那種渴望和悲傷的感覺,檢查員繼續說道,非常重要。那是讓生活達到平衡的要素,給予了事物應有的價值。如果一個人曾被愛過,並且已經死了,我們想要在有生之年繼續和他們待在一起,但又不能讓對他們的懷念毀掉任何新的事物。所以,我們必須在回憶中留給他們一片空間,不失莊嚴、肅穆,又讓我們感到自然的愉悅。那正是我們試著通過這個夢來進行的練習。我們在為你創造一個情境,讓你可以在其中努力。我想讓你設想一些你可能和這個年輕女人經曆過的往事,並能輕鬆地回憶這些往事。她,畢竟,不是真實的。正因為她不是真實的,你可以發揮一點創造力。你可以想象你們曾有過美好的回憶,而她已經死了,這是個悲劇,諸如此類的事情是你難以承受的,然而——因為那是假想出來的,你可以將之作為一個實驗。在你想象出來的所有這些美好的往事中——所有你們一起經曆的美好往事中,你可以是堅強、快樂的。你還可以想象一個人可以如何利用這樣一個過程來度過難以克服的悲傷,快樂地生活下去。

    ——我想起來了,他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曾經聊過這個。我想是的。我記得我常常想著她,我還記得,我記得……

    ——現在,檢查員說,我們來想想另一個我提供給你的夢。你記得你在古董店工作的那個夢嗎——你總是忘記鎖門那個。你出門的時候總是忘記鎖門?

    ——是的,我記得那個。

    ——好的,你記不記得我真的在古董店工作過,而且我總是忘記鎖門?你記得發生了什嗎?

    ——你被解雇了?你失去了工作?

    ——不,不是那樣的。我隻是半夜回去,鎖上了門。誰都沒發現——直到我親口告訴你。

    申請人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想讓我試著把它寫下來?

    ——我知道你可以的,檢查員說。即便你以前沒有寫過,或者你很久之前寫過,但已經忘了怎寫,我還是確信你可以做到。

    申請人伏著案,開始書寫。

    他寫道:

    + +

    我在一個火車站。我穿著件大衣,因為是冬天。到處都是鳥,我在哭。

    + +

    ——非常好,檢查員說。非常好!你瞧,你能寫!而且你的字跡非常幹淨、工整。我準備到門廊上去,好讓你能安安靜靜地寫。寫完了就出來吧。

    申請人坐著書寫,書寫讓他感覺很好。他覺得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事物,他夢到過的事物,書寫讓它們變得更加實在。檢查員對他真好。他試著把那個年輕女人的臉想象成她的臉。他試著想象她正望出火車的窗外。他寫啊寫啊,當他走到門廊上給她看他寫的東西,檢查員微笑起來,她碰了碰他的手臂,而他在她旁邊坐下。晚上下了一場暴風雨,籬笆倒了一段。他說,籬笆倒了,而她說,如果籬笆倒了一段,那就不再是籬笆了。然後她說她很抱歉,她是在開玩笑。於是他就把它當成了一個玩笑,然後他們一起坐著迎接了黃昏。

    ——當檢查員是什感覺?

    ——一開始很困難。必須得很小心,總是害怕說錯話。一開始是和沒有生病的人,那些不是康複中的人一起工作。除了跟你合作的那些人都是演員,其他沒什兩樣。

    ——演員?

    ——飾演角色的人,他們總是假裝自己是別人。另外還有人在觀察和追蹤整個過程,他們會根據你的表現給你評級,如果你做得夠好,你就可能得到檢查員的工作。當然啦,那個階段隻能成為D級檢查員。

    ——D級?

    ——有好幾個等級——D、C、B、A和G。每個等級有不同級別的責任和自主權。

    ——特雷莎,你現在是什等級?

    ——檢查員不該談這些的。

    ——噢,告訴我吧!

    ——A級檢查員。

    ——那真是棒極了!

    他兩隻手一起晃著她的胳膊。

    ——我真為你高興,他說。你幹得真不錯。

    檢查員吃了一驚。她的臉上閃過一個開心的笑。

    ——噢,那沒什,她說。我隻是在完成我的工作,盡可能地盡到責任。

    ——但還是很棒,他說。還是很棒。想想看吧——我,有個A級檢查員在幫助我!真的是好極了。

    ——安德斯,她說。每個人一開始都會有一個A級檢查員幫忙——那正是A級檢查員的工作。

    ——但還是很棒,他說。我肯定你和別的檢查員不太一樣。你不覺得嗎?你做事的方式可不有點兒不一樣嗎?所有的檢查員都是女的嗎?

    ——是的,她說。都是女的。

    ——所有的園丁都是男的?

    她笑了。

    ——不是這樣的。他們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也有許多男性和檢查員一起工作,隻不過——我們發現女性更勝任這項任務。

    ——我也能成為檢查員嗎?

    ——你,檢查員?有其他諸如檢查員的職業——你可以在這個體製找到一份那樣的工作。確實,有許多以申請人身份來到這的人,一旦完全康複,便成了我們的一員。這得看你康複得有多順利。我們還有許多未知的事情,許多還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會看看什才是最適合你的。

    ——我覺得我可能會喜歡幹這個,他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有些相似。

    ——那樣感覺很好,她說。那正是我們聊過的感覺——共情。這是人們對其他人的感同身受,是種非常自然的感覺。

    ——但我認為我們很像,他說。

    ——我們可能很像,她說。但感覺到我們可能很像——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又站在了圖片前。一幅畫的是農事,另一幅是張照片,照片是座有個洞的山。

    ——我們站著看這些圖片,檢查員說,都看了多少次了。

    ——山洞有人,我覺得。

    ——你為什這覺得,安德斯?

    ——因為這兒有條線,這兒,還有這兒。我覺得肯定有人從那兒走過,上了山,一遍又一遍地走,直到走出了一條路。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那個人可能在山內,在山洞,在這幅照片。我們站在這兒的時候我經常這想,但我一直沒準備好說出來,直到現在。

    ——你在那兒放了一個人嗎?

    ——你指什?

    ——安德斯,你在那兒放了一個人是嗎,在那個山洞?當你想象那有個人的時候,你是不是想象到了一個特定的人?

    他動了動身子,地板輕輕地咯吱了一下。

    ——我把你放在了那兒。在那兒的那個人是你。

    ——沒關係的,那沒什問題。

    她拍了拍他,以示鼓勵。

    ——你隻認識我,當然會把我放在那兒,你還能把別的誰放在那兒呢?

    ——不是永遠都是那樣,他說。我也想象過你從那兒走出來。

    她眯起了雙眼。

    ——真的嗎?

    ——沒有。不過,我可以那想。

    ——安德斯,她說。隻是你得知道,你不能說有東西在山內。山是固體。如果挖通了一條隧道,或者有個山洞,山洞就替代了山的內部。於是,在山洞的人是在通往山中的山洞,而不是在山內。同樣地,穿過山的隧道也不在山麵,除非,沒錯,隧道塌了。於是我們可以說隧道塌了的時候在隧道的那個人在山麵。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一幅了,申請人指著那幅畫說。

    ——為什呢?

    ——我覺得這幅畫沒有反映出事物的真實麵貌,恐怕這景象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你比較喜歡真實的事物嗎?

    ——我想是的,我想。不,但這幅畫不是。

    ——有很多想象出來的事物也很好,檢查員說,而且我知道你還喜歡不少。

    ——我覺得那可能是假的,畫看不到一點兒希望。

    ——我覺得看起來挺快活的,檢查員輕輕說道。

    ——可是,啊,嗯……

    ——你是對的,我得說,檢查員說。這是件糟糕的藝術品,因為這是幅冒牌貨。畫家是在別的地方畫了這幅畫。我們可以把它拿下來或者扔掉,不過我想,她歪著腦袋。

    ——我想我們可以把它繼續掛在這兒,看到它我們就會想起這一刻。

    幹得真棒。

    有一天,她和他一起坐在屋外的門廊階梯上。那是個格外陰沉的日子,雲低低地壓在他們頭頂,幾乎沒什陽光。實際上,在這樣的天空下,連小鎮都變了樣子。申請人這樣對檢查員說道:

    ——天氣能帶來多大的變化呀。你幾乎都認不出這條街了。

    ——那倒提醒了我,她說,有一個練習。在像今天這樣的日子,要讓你想起事物通常的樣子,回憶起那些來,可能有點困難,但我想讓你這做。我想讓你閉上眼睛,描述給我聽你離開家、進到鎮子時見到的事物。

    ——首先,申請人說,我關上了大門。我一關上門,就站在了馬路上。馬路有兩個方向,我總是往左走。對麵有幢房子,跟我們的房子外觀一樣。那幢房子的左邊也有幢房子,它的對麵就是我們家右邊的房子。往鎮子走的方向,我們這條街上,每邊有十九棟房子。山腳下有個坑,坑有時候積著水。那是在街道右邊。有家商店的櫥窗擺著個棋盤,棋子擺得不是很對,棋盤轉了九十度角,皇後沒有擺在各自該擺的顏色上。當你……

    ——暫時就這樣吧,檢查員輕輕地說道。你做得很好。你看到了很多東西,出乎我的意料。

    ——然後,申請人說,是一家擺著台縫紉機的商店。縫紉機上總是擺著同一件衣服,好像人們正要縫補,可從沒有人來補。衣服始終等待著,等待著被縫補。

    又是新的一天,他們沿著馬路的另一個方向散步。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選擇了右轉。他們走了好一會兒,起先馬路兩邊都有房子,然後隻剩下一邊有房子,再然後,房子消失了——隻剩下田野和樹林。他們帶著野餐的食物,當他們看到一塊大石頭,恰好合人心意地位於樹蔭下,便決定坐下吃東西。

    ——你記得昨晚我對你說了什嗎?記不記得我說,我們今天會練習與人會麵?你準備好了嗎?

    ——和真人?

    申請人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人來,或者有沒有跡象表明附近有人,但他什都沒發現。這隻是一個美麗的秋日下午,樹葉飄落,鳥兒不時從天際和林中穿過。

    ——這隻是練習。我們會進行練習。我們試試?

    ——好的。

    ——我會轉過那個彎。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你從沒見過的人。我想讓你跟我說話,好像你不認識我,好像你跟別人一樣,隻是第一次見到某人。你可能會想出某個跟我搭話的借口。或者,也可能,我會有個跟你搭話的借口。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檢查員跳下石頭,走開了。他注視著她帶著淡淡的優雅在樹根和茂草之間穿行。很快她就不見了。一股突如其來的羞怯和恐懼在他心中升起,他鎮定下來,鼓足了勇氣。

    ——哎呀,你好。

    申請人看著她。她套上了件大衣之類的衣服,還換了頂帽子,她的眼睛化了妝。

    他想著,試圖回憶起她之前的樣子。她之前穿著一樣的衣服嗎……

    她在對他說著什。他應該要同一個新認識的人講話的,而她看上去確實像個陌生人。她在說。

    ——你知道去卡利斯特大道怎走嗎?

    ——我沒去過那兒,他說。

    然後他想到他去過那兒。那是湖邊上的那條路,不是繞著湖那條,但你會經過那兒,他想。他記得他盯著路標看過,看到了這個名字,沒有試著念出來。但當你念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個念法。卡利斯特。他抬起頭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哦,親愛的。他表現得怎樣?

    檢查員轉過拐角,走了回來,看起來跟一開始一樣。

    ——安德斯,她說。安德斯,安德斯,安德斯。那可根本行不通。

    他看著腳邊的地板。

    ——你剛才都把我弄懵了,他說。我真的覺得你不認識我。

    ——那很難,是不是,檢查員說,別人像不認識你似地看著你——而你卻覺得他們認識你或者應該認識你……

    ——我不喜歡那樣。我覺得非常……

    ——孤單?

    ——是的,孤單。

    ——或許吧,她說。如果真的是別人的話,對你反倒會更容易些。

    ——我也這覺得,他說。

    ——那邊有個人,就在走過去一點的地方。不如你過去跟他說說話吧。

    他沿著路走了一會兒。沒錯了,就在前麵,那兒有棟小房子,一個收費站之類的地方,有塊放下來攔路的長木板。

    走近的時候,他見到一個男人。

    ——證件,男人說。

    ——證件?

    ——我要看,我需要你的證件,男人說。

    ——我沒有,我什證件也沒,安德斯說。

    男人往收費站走去,好像要采取什行動,這時候檢查員從後麵走了上來。

    ——沒事的,她說,我們是一起的。

    收費管理員點點頭,坐回了他之前就坐著的長凳上。對他來說,他們似乎突然間從那兒消失了。

    檢查員伸出胳膊攬著申請人。

    ——我們回去吧,她說。幹得挺好。

    ——他為什那樣忽略我們?申請人說。

    ——哦,人們是這樣的。他隻是回到了那個他在四下無人時棲居著的小世界。在對話中的某些時刻,那樣做是完全合理的。你隻是需要發現這些時刻在哪兒出現。

    她在寫報告,呷著一杯雪利酒。之前她在翻閱一本斯特拉文斯基的樂譜,這會兒它正靠在寫字桌的背板上,樂譜細細的黑線向外延展,仿佛就要占據整個房間。

    + +

    申請人大體的功能大部分都已經恢複了。他可以自己洗澡、穿衣、吃飯、喝水、做飯,管理自己的生物鍾,在規律的時間睡覺。但他常常走神,會犯迷糊,還分不清什是真實什是虛幻。

    整合似乎有了效果。他用我喚起他記憶的方式來向我講述他的記憶——就是說,以我的記憶的形式植入他夢中的那些記憶。這讓他得以拉開一些距離,可以稍微好過點。

    噩夢的勢頭仍然高漲。以下是他最近兩個噩夢的記錄:

    —— ——

    我去過那兒,所有巴士最終到達的地方,不知怎的我最後也到了那兒。巴士司機把車子隨意地停放著。那是個大院子,在一片類似窪地的地方,周圍都是樹,過去可能是個集水坑。那地方很大,到處都是巴士。其中許多都出了故障,或者就從來沒正常運營過。這些車甚至都沒有輪子。巴士司機抵達後,便一個接一個地下了車,我沒有親眼看到,但我知道,他們都下了車,走向院子後麵的一堵牆,他們麵對著牆站著,鼻子都快貼上去了。他們有好幾百號人。他們睡覺也是這睡的。我是巴士司機之一。我把我的車開進院子,隨便停在了什地方。我走下車,緩緩地穿過院子,想要多慢就有多慢。當我走到牆那邊的時候,那兒有塊地方,一個空位,我從容地填了進去。我和那堵牆離得那地近,甚至能感覺到石頭散發出的寒氣。我沐浴著那股寒氣,感覺自己正慢慢再度入睡。

    *

    我又開起了車,這次開的是輛轎車,一輛敞篷,在鄉下奔馳。車有人坐在我旁邊,但我不能轉過頭去看她。我們開得快得要命,而且路很彎。我們在路上來回地開,風推著我們,為了能繼續前進,我得使出渾身解數。我想轉過頭看她,但我做不到。我所在的這片鄉村,光線在漸漸消失。一切都黯淡下來;太陽看不見了——這還不止,有人正在合上她的眼睛,光線很快就要消失了。就在光線消失的時候,我轉過頭去看,我看到了她,她在一片混沌中飛快地一閃而過,車子衝出了公路,滾啊滾啊滾啊,我的身體疼痛不堪。

    —— ——

    昨天,他醒來的時候犯了迷糊;他把我們關於他的夢的談話忘得一幹二淨。他告訴我他想回到他之前待的地方。他說出了那個城市的名字,問我認不認識路。我告訴他我的確認識,他應該聽我的話,聽從我的指示。我帶他做了一個呼吸練習,他重新進入了夢鄉,一覺睡到了早上。當他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他什都不記得……

    + +

    她停下了筆。申請人正在隔壁房間醒來。

    ——我在這兒,她說。

    ——拉娜,他說。拉娜。

    ——這兒沒有人叫拉娜。

    ——拉娜。你在哪兒?

    申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一臉蒼白。窗戶大開著,夜晚的空氣占據了整個房間。那空氣是如此濃重,在他們身上反反複複地碾過。檢查員關上了窗,於是他們再度置身在了房間。

    ——我在這兒,她說。

    申請人哭泣起來。

    ——上個星期,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她生病了,她瞞著我。我向你發誓,如果我知道,我會,我會……

    ——睡吧,檢查員說。

    她跪在他的床邊,讓他慢慢躺下。他向她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靠著他,躺了一小會兒,他的呼吸起初淩亂,最後逐漸趨於平穩。她挪開他的手起來,走出了房間。

    檢查員久久地坐在夜色,思考著。她不想做出這個決定。她會盡可能地拖延。如果他要被再處理……這個念頭讓她痛苦。她記得她的第一個任務,當時的申請人已經被處理了三次。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教會他照顧自己,幫助他學會了一項簡單的職業技能。

    處理並不會削弱大腦功能,它隻是移除了一種行動的能力。每經曆一次,當事人就越難跟隨直覺行事,越難采納什想法或者接受什挑戰。那些完全失去或者幾乎完全失去這種衝動性(誠如人們所言,對該詞的一種重用)的人,從事著最基本的工作,成為了安寧村中的實幹家。他們正是人們從窗口看到的那些人,從不自找麻煩,或是自說自話地離家,是他們穿著樸素的製服,照看著花園,清掃著街道。他們是安寧村重要的一分子,是重要的一分子,是工具,是機製,也是其成果。

    別的人,那些隻經過一次處理就得救的人——繼續做著他們喜歡做的事。這樣的人可以回歸正常生活,或是留在這個係統。有些人,像她告訴過申請人的那樣,甚至成為了檢查員。他們似乎從不為學習這些方法感到困擾——似乎從未揣測過他們自己的大腦也曾被那些方法改變過。這再正常不過了,檢查員想道。在極端情況下,我想,我可能也曾被……

    她感到不寒而栗。

    這是第十九天。幾乎沒有時間了。太陽升起的時候,檢查員仍然坐在老地方。她睜著眼睛,凝視著牆紙上的某個點。然而是哪個點呢,就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等她聽到隔壁有動靜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一兩個小時。她聽到像是一下猛擊,轟隆一聲,和一聲低沉的呻吟。

    ——安德斯!

    臥室簡直天翻地覆。

    他肯定是把床架給掀翻了。是他睡著的時候幹的嗎?梳妝台翻倒在地,床墊跑到了他的身上,幾乎折成兩半。他在發抖,頂著床墊蜷縮在角落。她把床墊從他身上拉開。

    ——安德斯!

    申請人奇怪地看著她,仿佛她瘋了。

    ——你在跟誰說話?他說。誰是安德斯?我在哪兒?

    他的聲音和往常不太一樣——他的音調變了。他看著她,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似的——好像他剛剛才從別的什地方蹦了出來。

    檢查員驚恐地看著他。冷靜,冷靜。

    他的手割破了,傷得很厲害,臉上和胸脯上都是血。他抬起頭看著她,他的臉濕漉漉的。他在哭,但他很憤怒。

    ——安德斯!她說,我需要你冷靜下來。

    ——你是誰?你是誰?

    他把頭埋進手臂,越發貼近角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安德斯!安德斯!

    他沒有回應。

    檢查員連忙跑出房間。

    2

    一束亮光喚醒了他。有什正在透過窗戶照進來,他覺得臉上熱烘烘的。他翻了個身,遲緩地環顧四周。他差點就沒做到,但最終還是做到了。什都看不見,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他蜷縮在被子,床單一片淩亂。

    申請人躺在一張靠牆放著的床上,有人把一張椅子拉到了床邊。椅子被拉過來了,上麵坐著人。

    是一位老婦人。她麵帶微笑。

    申請人眯起眼,掙紮著睜開眼睛看著她。

    她把臉湊過來,仿佛要把他的樣子刻進她的腦海。

    他閉上眼睛,重重地睡倒回床上。

    她將他的身體擺成睡姿,力氣大得與她的年紀不太相稱,然後便離開了。

    情況不錯,檢查員心想。他看上去年輕力壯,注射過後很快就醒了過來,快得不同尋常——隻隔了十八個小時,如果報告可信的話。檢查員工作經驗豐富,她知道有時候信息並不準確。

    實際上,她想,信息的出錯往往是故意的。

    她泡起茶來,讓自己保持忙碌。這一個,她該怎開始呢?

    循規蹈矩?還是另辟蹊徑?她最近偏愛原始方法,也就是第一個開創出來的方法,雖然是與眾不同的療法成就了她的事業。這一次,她會堅持使用原始方法。申請人不開口,她就不開口。這差不多算是種測量手段。檢查員堅信測量的意義。

    她將茶壺擺到桌上,從牆上的架子取出筆和紙。

    + +

    到達一級安寧村P6。

    已接收申請人。他看上去很健康,已經做好了開始治療的準備。

    + +

    從房子的任何一扇窗戶都能看到他們兩個,他們坐在一起。他坐在一張椅子,她坐在另一張。他們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幾乎一動不動。

    透過另一扇窗戶,則可能會看到他們正在練習技能。老婦人會模仿穿衣服的動作,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幫助他執行最基本的任務。不管多努力,男人都扣不上襯衫的扣子。他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不過,如果他失敗了,老婦人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說:這,我們在做的這些,是世上最困難的事,還從沒有其他人做過,你是第一個。現在這項任務落到了你的肩上。我們一起試試,讓我們再試試。

    人們可能會看到他們練習使用樓梯井——一件人們得用雙手牢牢抓著、不斷交替著放下雙腿的東西。人們靠著它來回走動——用它從頂樓下到底樓。

    人們可能會看到男人站在浴缸,而老婦人往他身上灌水,為他反複搓洗,直到把他洗幹淨了為止。然後沒過多久,他也學會了搓洗。又沒過多久,他就能自己完成了。

    如果人們過幾天從底層的窗戶看進去,就會看到一番不同的景象。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桌邊,來回傳遞著帶有各種圖案的積木,展示和分享著裝訂成厚厚一冊的圖片。

    有時候任務難得夠嗆——難得實在夠嗆,於是男人會哭。他會坐到地上,號啕大哭。然後老婦人也會坐到地上,坐在他的身邊,等待。

    等他哭完了,他們會再試一次。

    她的耐心是一切的關鍵。沒有人能比她更耐心了。

    這是一幢高聳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也就是說,房子造得很漂亮,比例得當。房間的天花板很高,窗戶很大,窗洞嵌著許多格玻璃。地上鋪著的長木板橫跨過整個房間,很多地板上還鋪著精致的地毯。有人踩過地板時,木板會咯吱作響,房子也因此有了一丁點的生氣。

    樓梯邊的牆上掛著照片,每跨出一步都能看到一幅新的照片。上下一回樓梯,就能探尋出一番曆史——但是關於什的曆史就很難說了。有許多機器的照片,裝著機翼的機器、裝著輪子的機器、農業機器。許多人穿著深色服裝,麵目模糊。有時一幅照片有很多人,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都麵朝一個方向站著。攝影師站在他們麵前——這多人麵前,而同時又不引起注意,他是怎做到的?

    樓梯褐色的木質扶欄傾斜向下,手感非常舒服。人們可以一路扶著扶欄下樓,然後就到了底層。一路扶著,從上到下。

    樓梯的底部迎向一間狹長的大廳——大廳的那頭有扇始終關著的門。門上嵌著各式各樣的彩色玻璃。躺在這兒應該還挺舒服的,仰躺在大廳,沐浴在彩色的光線。

    廳有兩幅畫——一幅畫著一隻長羽鳥,另一幅畫著個女人,她的衣著讓她看上去像極了一隻鳥。她一臉怒容,麵色嚴酷,在門周圍的這片空間填滿了她的憤怒。

    房子的許多窗戶邊都安了座位,座位上擺著坐墊,人們想在那兒坐多久就能坐多久。反正最終,陽光會強得讓人什都看不見,或者天空會陰沉下來。那時就該挪去別處了。

    在房子四處走動著的這個女人已經非常年邁。她總是留意著房子發生的一切,總是側耳傾聽著。她的存在是一種安慰,因為她會立刻施以援手,或者等上幾個小時,直到下一個她應該立刻施以援手的時刻到來。她穿著深色的羊毛長襪,沒有穿鞋。她的衣服和牆是同樣的顏色。

    廚房是房子空氣最暢通的房間,有許多窗戶,麵向一個種滿了植物的花園。花園的一些產物最終會來到廚房。人們走出廚房時常常是快樂的,走進廚房時也往往帶著巨大的快樂。廚房是房子最好的房間。

    房子有許多地方可以放東西。人們可以把東西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這些東西最終都會回到它們原來的地方。這有點兒像個遊戲。不管試多少次,東西最後都會回到原地。哪怕是掛歪了的畫,或者放在小雕像下的頭發。

    男人會起床,先去樓梯那兒,他會在那兒等著,等到她來,然後他們會一起下樓。或者,再晚一些的時候,他會坐著下樓,一路坐著挪下樓。有段日子他過得很艱難,他沒法讓他的手腳像老婦人的手腳那樣聽話。然而每當她想做什,她就做成了。

    終於,他也能像她一樣下樓了。實際上,他還能下得比她快。他會下樓,然後老婦人會找到他,他們整天都會有事做,然後就到了睡覺的時間。

    隻要他沒事可做了,老婦人就會找些事給他做。但當他有事做的時候,她從來不在他邊上。

    男人喜歡他穿的褲子,有一天,他自己一個人穿上了所有衣服,自己一個人下樓,幹了件他決定自己一個人幹的活,自己吃了飯,直到晚上才見到她。然後他們坐在封閉式的門廊上,她點亮了一支蠟燭,算是一種慶祝。

    第七十天,男人說話了。

    ——我可以嗎,水。

    檢查員靜靜地坐著,看著申請人。她什都沒說。

    ——你可以給我水嗎?

    他吐字清楚。

    她用雙手拿起水壺,嚴肅地把水壺交給了他。

    ——給,她說。

    ——謝謝,申請人說。

    檢查員點點頭,繼續做她剛才在做的事情,好像並沒有什特別的事發生。

    兩天過去了,她這才開口同他說話,才在他說話的時候回應他,向他肯定他所作所為的意義。

    但是,當她開口的時候,她說得思路清晰、字正腔圓。

    ——我是檢查員,她說。我的使命是幫助你,這是我唯一的使命。我住在這幢房子。這幢房子是你居住的地方。我們一起住在這幢房子。我們在一起完成一件事情。我們在完成的這件事就是你的康複。你之前病得很重,幾乎被疾病徹底擊垮,差點兒就死了。但你在生死關頭得救了,現在你正在慢慢恢複健康。對你康複的概率,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保持樂觀,我肯定你會好起來的,雖然你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你可以依靠我。

    ——哪兒……

    他咽了口口水。

    ——我們在哪兒?

    ——我們在我們居住的房子,我們還能在哪兒呢?除了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們還可能在哪兒呢?多傻的問題。

    ——你是怎認識我的?

    ——我是認識你的那個人,唯一的那一個。而你,你也認識我。我們由此創造了一個世界,通過互相了解。不要為了這個擔心。我們有我們居住著的這幢房子,在房子我們做為了活著而需要做的事情。我們做飯、吃飯,我們清潔自己,完成我們的任務。你還有許多任務要學習和完成。

    ——我感到,我感到非常難過。

    ——你感到的不是難過。難過是一種失落的感覺。一個人想得到一樣東西,但他沒有得到——或者一個人希望事情是這樣,但事情卻不是這樣。那才是難過。而你感到的是無依。你還沒有對你周圍的東西建立起依戀。建立起了依戀,你就會發現你會越來越快樂。

    她把他帶到一堵牆邊。

    ——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你看到了什?

    ——兩幅,兩幅……

    ——圖片。它們叫作圖片,但你過去是知道的。你認識很多詞,你很快就會記起這些詞的。我們來試試——上麵那幅叫什?它是哪種圖片?

    ——一幅畫。

    ——沒錯。底下這幅呢?

    ——一幅圖片。

    ——確實是一幅圖片,但是什類型的圖片呢?

    ——一幅照片。

    ——沒錯。向我描述一下這些圖片吧。

    男人盯著圖片看了很久。然後,他回到飯廳坐下,把頭埋在雙手。老婦人跟著他進了飯廳,在他旁邊坐下,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這天剩下的時間,他們幾乎沒怎說話,每當他抬起頭,她的目光就會迎上去,緊緊追隨著他,充滿了慰藉和力量。

    第二天,她將他帶回到那堵牆前。

    ——向我描述一下這些圖片吧,她說。

    他看著那些圖片,看啊看啊。然後他走進了飯廳。那兒有一本便簽簿和一支筆,是老婦人留在那兒的,就放在桌子中間,但她什都沒有囑咐他。

    男人拿起便簽簿,開始畫畫。他畫啊畫啊,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抬起頭。他畫了一個農民在喂雞,畫得很粗糙。但如果仔細看,人們還是可以看出他畫的是什。

    老婦人走了過來。

    ——非常好,她說,非常好。我覺得……

    她走進廚房,然後又回到他身邊站著。

    ——實際上,我確定,我更喜歡你的畫。有時候素描比繪畫更受青睞。我發現我往往比較偏愛藝術家的素描本。所謂素描本是這樣的——

    她從牆上扯下一本本子,一本鬆垮垮的皮麵本,麵是線裝的空白紙頁,側麵掛著細繩,細繩上係著一支鉛筆。

    ——拿著吧,她說。你可以用這本本子盡情地畫。

    他接過本子,把它夾在腋窩下,然後坐回到椅子,一臉專注的樣子,雖然沒有在看什,看上去卻像看著什。

    有一天,申請人開始了書寫。他寫在畫之間的空白處,內容並不複雜。他會寫,“這是一幅畫”,或者,“這是一幅畫的構思”,或者,“狗”,或者,“第三幅這樣的畫”。每當他在紙上寫了或畫了什,他就把紙撕下來,放進一個紙堆。檢查員從來不在他醒著的時候讀他寫的東西,但在晚上,她會仔細查看他的那堆畫作,慢條斯理,事無巨細,什都不會錯過。

    她從這些畫了解到了許多信息。例如說,他之前曾在一座一級安寧村待過,對此她一點兒都不驚訝。

    我很好奇,她想道,是哪個檢查員同事負責他的?

    她當然不可能認識所有的檢查員。實際上,她隻認識其中的很小一部分。如果她聽到的消息確鑿,村莊處理一直在不斷擴張,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無處不在了。

    她坐在桌邊,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畫。有一幅畫的是一座塔,還有一幅畫了一隻鳥。這些是照著她給他看的童書的圖片畫的,她能在腦中浮現出原作的樣子。

    但這一幅她以前從沒見過。畫畫的是一個房間,房間有一張床,樣子幾乎像口棺柩。一個女人躺在麵,閉著眼睛,雙手交疊。他用筆在女人身上反複劃過,企圖把她抹掉,但還是可以勉強看出一個女人的形狀。

    老婦人繼續翻看前一天的畫。又是一幅——同樣的圖像,被塗抹掉的女人。又一幅,再一幅,又是一幅。他畫了一整個下午。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畫著相同的場景,再將它抹掉。這些畫沒有文字說明。

    她將畫精確地放回原處,然後下樓寫她的報告。

    ——有時候我會講故事給你聽,檢查員說。故事可能充滿了你不理解的事物,但那不重要。你不一定要理解我說的話,但在別人講故事的時候,你的表現要合乎人類的禮儀規範,這才是重點。所以,你要得體地傾聽,在恰當的時機做出反應,並且享受我在同你講話這件事本身。如果輪到你講故事,務必記住一點,隻要你帶給了聽故事的人聽故事的愉悅和聽故事時與你為伴的快樂,對方是否理解了你就是次要的。我們大部分的談話都毫無意義,僅僅隻是為了交流,為了驗證彼此之間小小的情感契約而已。你準備好了嗎?

    申請人稍等了片刻,等確定她已經講完了,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會一起散個步,散步的時候我會突然開始講故事。你能得體地應對嗎?

    ——我們會一起散個步,她重複道。散步的時候我會突然開始講故事。你能得體地應對嗎?

    ——我年輕的時候,她對申請人說,生活得非常放縱。

    在小鎮中心的廣場,他坐在她的旁邊。廣場上有個旋轉木馬,他們靠著拉起木馬、馬車、跳躍的魚的杆子,坐在旋轉木馬的邊緣。

    ——哦,我可以告訴你,她說,一兩個那時候的故事。我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叔叔,他打過仗。我們有說起過戰爭嗎?人們為了土地或者金錢互相殘殺?說過?這就是戰爭。不管怎說,那是共和國前的時代,所以還有戰爭。他說他和他的兵哥們被派去駐守一條公路。也就是說——隻要有人從那條路上走過來就格殺勿論。他們有殺人的工具,有槍。然後呢,正巧有個將軍要逃出省外。他顯然已經沒法自由行動,已經被包圍了。他們摩拳擦掌地要逮住他。反正吧,他們就坐在十字路口等著,那天天很熱,他們覺得有點困,有個人從遠處走過來,是個小提琴手,邊走邊拉著琴。他迎麵走到了他們麵前,一副叫花子樣,還給他們拉了會兒琴。然後他就繼續沿著那條路走開了。要命的是——第二天,他們收到了抓捕這位將軍的書麵命令,上麵有他的畫像。你猜怎著?

    老婦人一拍大腿。

    ——那個小提琴手就是那個將軍。他換上了幾件舊衣服,用上了他已經沒人記得的音樂天賦。要命的是——我叔叔和他的兵哥們都驚呆了。他們覺得將軍逃跑的消息早晚會傳出來,那樣的話,他們都要被送上軍事法庭。但事情並沒有這樣發展。

    ——那是怎發展的?

    ——什是怎發展的?

    ——事情——後來怎樣了?

    ——哦,哈,後來就沒有人聽到過這位將軍的消息了。我是這認為的,我覺得將軍最終發現流浪小提琴手的生活要比將軍的生活更幸福些,我覺得他並不想回到將軍的生活。

    申請人思考了一會兒。

    ——反正吧,老婦人說,我總是想,總是想,每當我試演一個新角色,或是穿上一件新戲服,即便那隻是一個看待事物的新思路,有一些門——當你穿過這些門,它們就在你身後關上了。

    廣場上,天色正在變黑。申請人喜歡這旋轉木馬,於是,他和檢查員每晚都會去那兒。每天下午太陽落到樹叢邊的時候,他們就會散步去那兒,他們會坐在那聊天,一直聊到萬家燈火點亮,街燈閃爍搖曳。然後他們會沿著街道往回走,一邊往房子麵窺探。有時候他們會看到房子有人,於是就會聊起這些人,聊起這些人的生活看上去是什樣子。

    申請人詫異地發現,每棟房子從來都隻有一個人。他們沒有一個人曾走出繞著房子的籬笆,他也從沒見過他們說話或者叫喚。檢查員說那很正常。有些人,她說,隻要偶爾下雨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問她,是不是到處都跟這兒一樣。這個問題嘛,她回答,這個到處在哪兒呢?他不吱聲,然後過了一會兒她說,在許多地方,人們和別人住在一起。諸如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地方正是你要去的。

    有一天,檢查員走進了申請人的房間,申請人正在把燈調暗。

    ——我可以告訴你明天的安排嗎,她問。

    ——說吧。

    ——明天我們會醒來。你會醒來,我也會醒來。你會穿好衣服,我也會穿好衣服。我們會在樓下的廚房集合,誰先到就先把水壺放上爐子,把水給燒起來。我們會坐著,聽水燒開的聲音,然後泡茶,吃點兒早餐。然後我們會去門廊上,那會有好事情發生。明天,我們會聊聊名字。

    ——名字。

    ——暫時,我隻能說那多,記住:上床睡覺的時候想一想——為什事物有各自的名字?

    ——名字,檢查員說。名字。這是什?

    ——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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