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選擇

類別:未分類 作者:[英]莎拉·J.哈斯等 本章:最後的選擇

    “通宵讀完的經典懸疑係列(套裝共16冊) 書海閣(w)”

    最後的選擇

    那是一個走廊的迷宮,一幢帶有走廊迷宮的平凡的建築。大部分的辦公室都空著,門上全都沒有標記,門前沒有任何人在等候。

    不過,有一扇門,門上印著簡單的頭銜。簡單,但是令人不解。門上寫著:

    談話師

    門對麵的廳有一張長凳。一個男人,一名請求人,已經在長凳上坐了大半個小時。他臉龐瘦削,一臉倦容,單薄的衣服又舊又皺,好像很久沒有睡過覺似的。他一隻手顫抖著,另一隻手握著顫抖的手。也或許兩隻手都在顫抖。他無言地看著地板,頭上的燈光時明時滅。

    門終於開了。一個一頭銀發、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一位老人,向外張望著。他揮了揮胳膊,於是請求人站起來,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坐在治療辦公室的時候,他開始說了起來,向我解釋這是怎回事。我在那兒,除了繼續下去別無選擇,似乎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別的——然而,他正在解釋這樣一件事給我聽,幾乎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例行公事而已,解釋著這樣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自殺治療。世界整體上已經取得了很多進步,那多的問題都已經得到了解決,談話師這樣說道。我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更別提這些祖父們的祖父,他們能指望的要比我少得多,等等等等:人類的總體生活正在飛速進步,但是,所有解決方法都有其後果,其中最壞的,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然出現的,莫過於隔絕感。現代世界,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是孤獨的。我們還不如成為家具呢,他繼續說道。換句話說,我們無法感覺——沒法和別人溝通;這個問題周而複始地出現。有些人甚至難以為繼。所以,既然已經有那多問題得到了解決,這已經成了蔓延在共和國內的普遍感受,直麵這最後的問題,這所有問題的問題是我們的責任,找到問題的解藥,自殺的治療方法是我們的使命,談話師這樣說道。他的白發又輕又軟,像鳥的羽毛,但令人欣慰,仿佛正在宣稱無論什職位他都能夠勝任。談話師。那是啥?他的辦公桌兩側都擺著椅子,辦公桌基本上就是張普通桌子。他可以坐在桌子的任意一側,不會有任何差別。我是來這兒和他說話的,他也要和我說話。於是他說了。他說,村莊處理完全是從無到有,哪兒都沒有過這一個概念,然後它突然就成功了。突然之間,每個城市都開設了一個我們這樣的部門,我們這個部門才剛剛開設了一個月。他解釋得很快,而且沒完沒了,然後冷不丁地,又突然陷入了沉默,隻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他,也就是談話師說,他自己,也是一個星期前才來到這座城市,但他之前在另一個辦公室工作了許多年,一個被稱為失敗部的辦公室。他們這叫,失敗部,他這樣說道。普通人。它的正式名字就是它的功能所在:村莊處理。那是管理治療的方法,而這是第一步。他說話的時候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好像要把整件事都精簡下來——好讓它顯得比較可能。第一步是容易的,他似乎在說,從這步開始,一切盡在掌握。我覺得他有點兒像我的祖父,一個我從沒喜歡過的人。但是,在他身上,我祖父所有的可悲可歎、邪惡缺德都不知怎的緩和下來、有了改善。仿佛祖父這個角色,他的為人得到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重新審視,於是就有了他,談話師,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他說,長期以來,一千年以來,甚至此前的一千年也是,自殺始終被視為錯誤的行為。人們相信人不應該殺死自己,人沒有這樣的權力。這樣的信念源於一個謬誤的觀念——即人並不擁有自己的身體——身體屬於別人,而不屬於你。無論是屬於上帝還是其他人,其理據都是一樣的。但現在我們看到,如果你不再想要活著,那就沒有理由,確實沒有理由不去了結你的生命。實際上,活著——假如你並不想活——才是非理性的,談話師這樣說道。不到三天前,一個男人坐在你現在坐著的地方,就是那兒,談話師這樣說道,他對我說,我從沒成為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即便小時候,我也是另一個人。我這一生——整整一生!——每天早上都在這具我感覺不屬於我的身體醒來,在不屬於我的狀況醒來,為什我不該了結這樣的生命呢。我給他的回答,談話師說,是,如果你想要解脫,那有何不可呢,不過你不妨想想:格勒布登,伊曼紐爾·格勒布登——古往今來最優秀的大腦之一,也曾為這個問題掙紮過。感覺就好像是他和你聊過,單獨聊過,聽到了你的問題,於是解決了它似的。他的解決方法就是村莊處理,我這告訴他,談話師說。是嗎,我說,不到三天前。我告訴他,我們會讓你脫胎換骨。現在你有這樣一個選擇,一個前所未有的選擇——破天荒頭一遭——可以徹頭徹尾地重新開始。我們在這兒就是幹那個的,那就是我們幫助你的方法。而且,談話師看著我,繼續說道,我們也能為你提供相同的幫助。即便那個曾坐在你現在坐著的地方的男人,坐在那兒哭得不能自已,可憐的家夥,真的很可憐,在那張椅子抽泣——即便是這樣,他現在已經平和了,正在踏上一段新的旅途。他大手一揮。不過,談話師說,還有許多正規程序要走。我在這兒就是幹這個的。我們要好好談談,你和我,我要了解你,為你分類,關注你的需要,找到你在這兒的原因。這個我曾經恨過的祖父的鏡像,和他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男人這樣說道。我,也是個可憐的家夥,我想。我,一個可憐蟲,在那兒,坐在這間辦公室,而我要講述我淒慘的故事。好極了。他說得興致勃勃。這是他精心排練過的全套表演的一部分。他說,你知道你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會怎樣嗎?我離開的那個地方?你離開的那個地方——你離開的那棟房子、離開的那些人,他們全部的交流和思想,他們的生計、尊嚴和希望——你知道你到這兒來,這些會如何解決嗎?會這樣解決:所有熟悉你的人會分別收到一封郵寄的小信,信會被打開,信打開的時候,麵會有一張黃色的紙片,不管是誰打開了信都會看到一張黃色的紙片。他們會拿出黃紙片,紙片上寫著一個名字。克萊門特·邁耶。你的名字。他們會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有些人則會高聲念出來。他們打開這封信後會發生的事是,他們會知道你再也不在他們的生活中了,這個人永遠地離開了,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找不回來了。這對你會是個安慰,你可以知道所有的書都已經合上,所有未竟之事都已經終了,沒有任何拖泥帶水。你沒法回頭,因為沒有回頭路可走。一個徹底的了斷,談話師這樣說道。我問他會不會有一個階段,一個人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下去。我問他處理過程中有沒有一個分水嶺,過了之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生活。你想回到過去的生活嗎?不想,我說,我來這兒隻有一個理由,我隻是在想,或許另一個人在這兒知道了這樣的信息,就會起身離開辦公室,回到大街上,穿過城市踏上歸途,回到他們住的地方,回到他們認識的人身邊。你可以走,可以隨時走,談話師說。現在就可以走。我沒想走,我說。不過還有,他說,還有個證據的問題。這讓人遺憾,但是我們發現有必要要求提供某種證據。我們想聽你講講你自己的故事。我們這做是為了確定你沒來錯地方——確定你,確實,是在尋求我們伸出的手。他說得很快,說了兩遍,一次是對我,另一次對他自己,小聲得幾乎聽不見。尋求我們伸出的手。有個女人來過這兒,他說,她是我在這個城市經手的第一個人,她有個大家庭,在政府幹得風生水起。我相信如果我給你看她的臉你會覺得她臉熟的。我向辦公室外看去,我打開門,就像我打開門迎接你一樣,而她在門外。我帶她走進辦公室,請她坐下,一開始,從她對自己的講述中根本聽不出她需要我們的幫助。她生活的每一麵都完美無瑕。她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實在不可思議,像個無所不能的生活巨人。不過,我們在這兒坐了很久。天漸漸黑了下來,我當時覺得——我會等,我不用回家,今晚也沒有什等著我回去。我可以再工作幾個小時,反正也沒大礙。我們繼續坐著,她開始講到一些別的事情,不僅僅是她生活中的事情,而是別的層麵的生活中的事情,可以被稱為她的內心生活的事情。隨著我們對這件事的深入——她說算是種內心生活,我開始肯定起來。這是個想和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分道揚鑣的女人。她並不感到哀傷,沒有眼淚要宣泄,沒有任何事要惋惜,但她已經走到了頭。她對她生活的興趣要比她的壽命短。她正處於一種生存困境中。我這樣對她說,但她並不讚同。她認為這樣的措辭讓人惡心。不過我們的確同意,談話師這樣說道,治療,對她而言,是很有必要的。她簽完了相關的合同,雖然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還是做了必要的安排,於是她踏上了旅途。她不需要再回家了,一旦我安排完畢,她就輕輕鬆鬆地上路了。還有一次,談話師繼續說道,有個男孩子,隻有十六歲,他,用他的話來說,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的開始錯得徹徹底底。我不是在這間辦公室見的他,而是在之前那間。他還是個長相稚嫩的小可愛,非常貼心,也很直接,盡了最大的努力回答所有問題。但他的青春完全被一種濃重的悲傷壓垮了,他從一開始就活在深深的誤解。沒有什可為他做的。起初,我很肯定我不會接受他,會送他回去。我不停地在送人回去,沒有停過。但是,當他把他的處境解釋清楚,不是像個孩子那樣解釋,而是仿佛一個在世上活了很久的人,我不得不讓了步。我給了他他想要的,我肯定他現在過得不錯。談話師不停地說著,但他其實是在等待。他說著話,但其實是在等我開口。他的滔滔不絕是對我的一種許可:這是個說話的地方,他說的話說道。想到要講述我的處境,我就覺得難以承受。我說了出來,我對他說,想到要講述我的處境,我就覺得難以承受。當我聽說村莊處理的時候,當我聽說這個部門是通往那的大門、入口,可以這說,我感到的,不是希望,因為我感覺不到任何希望,我隻是想無言地跨過那道門檻,什都不用說。如果果真是那樣的話,談話師說道。我知道我必須說,我說。我知道。然後談話師把椅子向左挪了一點點,似乎是在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而他在為之準備的事情是我正要開始講話,而我是這樣說的。比方說你是個年輕的女人,比方說你的名字叫拉娜,拉娜·諾森,比方說你家境殷實,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朋友也有和睦的家庭。但是有一天,你因為頭疼,因為頭部的壓迫感去看醫生,在醫生辦公室你發現你快死了。千真萬確,你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會拖得久一點,或者拖不了很久:這是唯一懸而未決的事情。但你會死這件事完完全全地毋庸置疑。醫生甚至沒什要補充的,這是個徹底的判決。而你站在那兒,所有東西,所有你擁有的美好的東西都灰飛煙滅。都一樣,它們閃耀著雙倍的光芒——每一件好東西都盡顯其美好的本質,因為它們突然都有了盡頭——曾經無限的那些東西、擁有漫長生命的東西,突然地有限起來。你走出辦公室,走過一條街道,又走過一條,又是一條。就在那天,在那最糟糕的一天,你遇見了一個年輕男人。不論是出於什原因,總之你覺得他棒極了。他,雖然在某些方麵比起他的同類可能並不出彩,對你來說卻似乎不同凡響,我這告訴談話師。

    你,拉娜,站在街上同他說話。你們彼此開著玩笑,很快這些玩笑開始夾雜起一種小心翼翼的認真。在這段閑聊,你們兩個都發現你們想要再次見到對方。於是,你確保他拿到了你的地址,便離開了。你回到家,在家你被家人簇擁著。你向家人宣布了消息:你要死了。你最好的朋友都被叫來家。他們被告知:你要死了。所有人都聚在那兒,空氣滿是失落和哀傷。然後,你向大家講話,你說的是:你說,我隻剩下三個月了,我想完整地擁有它們。如果這三個月是屬於我的,它們也確實屬於我,那我不想再說生病的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發誓在我死前不會再提到我的病。現在我要離開這個房間,去洗臉洗手,等我回來的時候,五分鍾後,你們所有人都將享受著一個和我無關的愉快聚會。我們會點外送的食物,你們得知今天這個消息前會怎度過這個夜晚,我們就怎度過。另外拜托,你繼續說道,不要老是隨我差遣,我過去過的生活不是這樣,我想過的生活也不是這樣。然後你離開了房間,等你回來的時候,你的親朋好友們,既幹練又堅強,他們遵從了你的願望。一個令人無比滿意的夜晚流逝著,直到深夜某一刻賓客散盡,我這告訴談話師。現在,第二天,你家響起了敲門聲。是那個年輕人,他名叫克萊門特。他想要見你,你發現你也想見他。雖然他幾乎一窮二白,而且一點兒也不起眼,你卻發現自己想和他一起外出同遊。這次外出讓你們變得親近了一點。很快,一個星期過去了,而你每天都在見他。你的親朋好友們震驚了。你似乎變了——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你看上去容光煥發——你變得多快樂呀。當你坐在橋上,親吻著這個年輕人,當你在電影院和酒吧流連到深夜,你覺得終於在這兒夢想成真——你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雖然你之前一定認識過其他優秀的男人、其他男孩子,克萊門特卻是讓你覺得需要感謝的那個人。對此他並不理解,也無法理解,但他並不需要理解。他總是鄭重其事地說他配不上你,對此你笑了又笑。你總是在笑他,讓他解釋他的過失,然後又變本加厲地笑,因為對你來說這些無關緊要。隨著你們關係的發展,你看到一些你認識的人、你的母親和你的父親,都日漸擔憂起來。你擔心他們會告訴他,擔心他們會把一切搞砸。所以,你告訴他們,所以你告訴你的朋友們,不要把你們知道的事情告訴克萊門特。我這樣告訴談話師,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頭埋在雙手。房間安靜下來,突然地安靜下來,已經安靜了很久很久。

    我看著談話師,而他看著我。我說,她和我,我們相遇了,幾個月一晃而過。幾個月一晃而過,而我對她說,拉娜,不如我們開車去鄉下吧。我們總是待在城,周圍總有其他人在。為什不去個沒人的地方呢,或許會很愉快的。她對這個提議感到焦慮不安,我這樣告訴談話師。我能看出來,她似乎很害怕去鄉下這個主意,盡管這是個異常普通、異常合宜的主意,卻帶來了我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反應。出城?她十分不安,臉色蒼白。不過,她是個那強大的人,總是走在我的前麵,總是更加堅持、更加尖銳,於是,因為我偶然發現了她這樣一個弱點,我一下子趕上了她。我說,我真的那說了,我現在幾乎覺得說不出口,但我對她說,我告訴談話師,我說,來吧,就現在,你不會是害怕去鄉下吧?她說她不害怕去鄉下。如果我想去,我們就會去。她簡單地說道,卻不知為什有點喘不過氣。我很高興。那,我們為什不行動呢?我繼續殘忍地說道。那無所謂是個可以和別人待在一起的地方,無所謂是個可以提供各種服務、東西應有盡有、房間配套齊全的地方,不是嗎?無所謂,她說,無所謂。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但我不明白為什。我繼續慫恿她。於是,一天清晨,周圍還沒人出沒的時候,我們在她車裝上一個行李箱、幾個帆布袋,就駛出了城市,前往她父母的一棟房子,準備在那兒待上一個星期。她父母有許多房子,這一棟就在附近——在鄉下,大概兩天的車程。我們向著那棟房子行駛。離開的時候她哭了一會兒,而我不明白為什。她哭著,我試圖安慰她,我說,拉娜,怎了?而她隻會說,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我逼問她的時候,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就是突然感覺想哭,她也不知道為什。她當時的感受,她認為,是無法解釋的。我沒有繼續逼問她,隻是說了些諸如好吧,我肯定到了鄉下你會感覺好些的之類的話。可能會吧,她附和道。開車的時候,她有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位,坐在那兒時,她會側坐過來,好看見我。我們放下了車頂篷,於是她的頭發會隨風飄舞,或者她會用根布條把頭發束起來,於是頭發就規規矩矩的,當風迎麵猛吹過來,頭發卻在布條整整齊齊地待著。第一種情況下,她會任由她的頭發披散著,然後我會用眼角瞥到她,像個耀眼的女武神,一種流光溢彩的存在,不知邊界為何的尤物,極盡所能地燃燒著自己,或者她會將頭發束起來,將頭發束進一根簡單的布條,束起頭發的時候她將判若兩人,我用眼角瞥到了這一切,她變成了一種完美的輪廓,所有本質的本質,一位空氣精靈或者水中仙女。我為此而激情澎湃。我會看著她,事實上還會轉過身來,被她的外表觸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甚至忘記了看路。這種時候她的反應出乎所有可能的意料之外。她什都不說,隻是也望著我,臉上掛著笑容,直到我回過神來,發現我正在偏離車道:我們正在鬼門關上!這時候我隻差幾厘米就要開到公路邊了!然後,我會急轉彎,將我們倆救出險境,然後我們會繼續行駛。這肯定發生了九次、十次,對此她從頭到尾不置一詞。我開車的時候她會看著我,我們會談論別的事情。一開始車開得很快,我們很費勁才能聽清彼此,但當我們已經開出了城一點,馬路都變得又窄又彎,於是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開得很慢。她不坐在我旁邊的時候,就會坐在別的地方,無論她坐在哪兒,在我眼中她都是相當光彩照人。某種意義上,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漂亮,不是像別人會交口稱讚的那種漂亮的女孩。毋寧說,她將某種特定類型的女孩的概念延伸到了極致。而對我來說,她碰巧是讓我毫無抵抗力的那種類型,一點兒都無法抵抗。她會爬過座椅,坐到後座的行李中間,攤開手腳幾乎躺平。然後她會抬頭看著天空哀歎,一邊自言自語。她那時說了什,我幾乎什都沒聽見。每當那時,我就會調整車上的鏡子,這樣我就能偶爾抬起頭,將視線從路上轉移到她身上。相應地,她也能從鏡子看到我的眼睛,我這告訴談話師。我說,這車幾乎是台老古董了。我在辦公室向他描述著這輛古董車,用手比畫著車的大小。車上有寬敞的長條式座椅——對那樣的公路旅行來說,真的是可能找到的最舒適的車了。她的家庭有著無與倫比的品味。他們擁有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品質上乘。他們擁有許多東西,許多許多,全部都是上乘品質。我卻相反,幾乎什都沒有,我所擁有的那些,雖然也是精挑細選,卻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實際上,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我剛認識拉娜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帶她回我家。在車的時候我們聊到了這個。她在開車,戴著一副大太陽眼鏡,幾乎是不想跟太陽或是太陽下的人產生任何瓜葛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才會戴的那種太陽眼鏡。她說這樣她能更好地看路。她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都不願意帶我去你家?整整三個星期,我一直在求你帶我去,而你會對我說,好吧,來我家吧,然後你會給我個地址,而我會去那兒,等我到那兒的時候,那卻會是個別的房子——不是你某個朋友的家,就是動物園,要就是茶館或者手套店。手套店。她大笑了起來。我可從沒讓你去什手套商的店,我說。我甚至不覺得現在還有這樣的東西。哦,有的,她說。不過,我的確讓你來了,我告訴她。的確讓你來了,不過那是在……那個時候,我告訴談話師,她打斷了我,自己接了下去。她經常那樣幹,我這告訴談話師,因為她小時候看過一部老電影,電影的兩名演員深深地愛著對方,他們會接過對方的話,把話接著說完,如此證明他們的愛情。所以,這事刻在了她的腦子,她很堅持,對此堅定不移——要接著把我的話說完,而我應該把她的話說完,這樣就會是個明證。她說,那是在你家被偷了之後。我沒看到你的東西放在房子的樣子。反正,你的確,我這告訴談話師,把我對她說過的話轉述給他,你的確去了我家。我說,我家被偷了,被洗劫一空。我計劃過要邀請她來我家,讓她看看我的公寓,其實隻是食宿公寓的一個小房間,但我是打算帶她去看的,我這告訴談話師。我住在一個食宿公寓,門上隻安了把形同虛設的舊鎖——用雙麵齒的萬能鑰匙就能打開,那種你能買到的鑰匙——在鎖匠那兒其實就能買到。你甚至都不用破門而入,你可以去鎖匠那,用口袋的零錢買把那樣的鑰匙,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開我的門。實際上,我繼續說道,我經常懷疑房子、整個食宿公寓,誰都能打開別人家的門。所有的鎖都是一樣的,這是我的看法。不過,我從沒有試過去開別的鎖。我想過要試,但又怕被發現,因為大部分住客都很少離開他們的房間,他們大部分都閉門不出。反正吧,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門鎖著,但房間空空如也,好像房間被徹底清理過了似的。我的假設是:有什事情出了錯,我的所有東西都被扔到了街上,因為有人以為我沒付房租——肯定是房東這想的,於是他出於這個誤解采取了行動。然而,這個想法讓我感到安慰,因為我的確付了房租。如果我的東西都不見了,我理應獲得賠償。這也不算很糟,我這告訴談話師,關於我想法的變化。不過,在前台,我被告知我的房租都已經繳清,他們清楚這一點,我並沒有被驅逐。食宿公寓的經理是一個膚色泛黃、令人作嘔的男人,屬於那種幾乎不剪指甲的類型,他認為指甲不需要剪得像你我那勤快,他說,這種事最近幾乎每天都有,有住客下來抱怨自己被驅逐了。其實就是有賊把你的東西都偷走了,我打賭你拿不回來了。如果你能再看到其中幾件就算是運氣好的了。一種我以前就有的感覺——感覺或許食宿公寓的其他人整天閉門不出僅僅是為了保證房的財物安全,這時又冒了上來。我曾詢問過可不可以在門上再安一把鎖,結果卻被嘲笑了一番。你有什東西是比鎖錢還貴的嗎,房東說道。所以,我不該邀請她的,我告訴談話師。我邀請了她,可我不該這做。首先,把她帶到一個寒酸的食宿公寓——這真是個可笑的念頭。誰會帶一個那樣的女孩子去那樣的地方呢?不過,一旦你考慮到我那用心地,用心得簡直無可挑剔,我覺得,去挑選各種漂亮的小東西,把它們擺在這間房間的角角落落……房間隻有一丁點大,所以很好布置——並沒有用到多少技巧,唯有用心而已,我已經盡力做到了最好。我把東西四處擺好,讓房間看上去相當漂亮。我迫不及待地想讓她看到這。我怕她會意識到她的優雅和我時常被迫點頭哈腰的艱難處境之間的鴻溝,每個月,每到月底,一個月中最後的那幾天我總是分文不剩,在食不果腹中等待著有幾個零錢花,可以多少買點東西的日子。然而,她是那體貼那溫柔,讓我覺得我身上還是有些可以為人稱道的東西,而且,帶她來看這個房間,我也能借此展示我身上一些不為人知的質素——一些她可能還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這是不是造假還有待分說。我時常在生活中產生這種浮誇的妄想,它們也總是會適時地遭到粉碎。不過,或許就這一次,我想道,然後那天當我回到房間,打開門,走進去發現麵空無一物。我其實就是在那天早上告訴她,晚上八點來這個地址,那是個食宿公寓,我住37號房。她一整天都要忙,到時候會直接來這兒。我的計劃是去買兩件配得上她品味的東西——去城最好的麵包店買一條麵包,再去博物館區附近的食品店買一小塊奶酪。這兩樣東西到哪兒都不會被比下去,即便是出現在我的房間,那個卑微的地方,也一點兒都不會損害它們的品質。我覺得我可以讓她嚐到一丁點兒美食,同時也不至於難堪。然而,現在房間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向那個經理反映的時候,我這告訴談話師,他說他可以給我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一張小硬板床,但也隻是暫時的。他給了我,而我覺得那些正是我房間有過的桌子、椅子、硬板床,於是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他看到我的反應便說,這兒的人用的家具都差不多,別太在意。然後就轉身走了。於是,我坐在房間唯一的椅子上、唯一的桌子邊,看著被推到角落的硬板床,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角落有一台熱東西的小金屬裝置,是用螺絲固定在牆上的,小偷這才沒能拿走。你記得嗎,我們開著車的時候她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我告訴你,我對你說,她說,這是別人為我做過的最棒的事了。你記得你帶我看房間和你的東西時我臉上的表情嗎?你還記得我有多高興嗎?

    她開得很快,我得把身子探過變速杆才能跟她說話。我說,我隻是想讓你喜歡我。好吧,我喜歡你,她說。我做了什讓她高興成那樣?我問談話師。嗯,我搞來了一張紙,一卷紙,幾乎是一大卷紙吧,很長一卷,還有一支筆和一些膠帶。我買了麵包和奶酪,還有一個小玻璃罐,買了一個橙子和一個很小的濾網。我回到家,拉出三四段紙,撕下每一段墊在桌上,再把食物放上去。我把桌子挪到窗邊,這樣路燈就能照到桌子。然後,我就在房間四處忙活,原來有東西的地方——我的每件財物原來放著的地方——我就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東西的名字,描述一番,用膠帶粘了張占位標簽上去。於是,她說,當我來到房間的時候,我能看到你原來的生活是什樣的,我可以優哉遊哉地在房間晃蕩,你的手寫小紙片,了解房間原來的樣子。然後,你榨了橙汁給我喝,有點酸,你說你故意選了個酸橙子,說這是個特別的開胃橙,然後我們吃了麵包和奶酪,在黑暗躺倒下來。公路前方是一條隧道,光線暗淡下來,我們高速穿過了一側山坡,出來時已經在山腰上了,高出一片小山頭一大截。之前遠看隻是個小山坡的地方現在已經成了一座大山,地勢從這兒陡然下降。公路一圈圈地盤旋向下通到山腳。遠一點的地方,那兒,她說,是個旅店。你看到了嗎?我看不到。就在那兒,往那個方向看,她堅持道。我想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在那兒過夜。

    談話師咳嗽了一下,我抬起頭看著他。你知道嗎,他說,我們把記憶看作一種補償。我們建造紀念碑,表麵上是紀念這個人或那個人,紀念這次鬥爭或那次鬥爭,但其實,你知道那是什嗎?那是獻給記憶本身的紀念碑,談話師這樣說道。我們希望對事物的記憶是有意義的,那是一切的出發點。如果我們不記住發生過的事情,我們就沒有力量賦予日複一日的生活以意義。因為,他清了清喉嚨,因為我們都像維京人一樣,希冀在蜜酒廳享受著永的盛宴,在那兒一遍又一遍地叫囂著我們的事跡,以取悅我們可怕凶殘的同伴。實際上,他繼續說道,需要努力的地方並不是記憶。那是人類的秘密,遺忘才是幫助我們越過記憶的傷害繼續前進的珍貴慰藉。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放慢語速,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們頭上懸著個燈泡,燈罩鬆鬆的。燈泡突然之間變得異常明亮,因為廳的燈都已經關了。一個男人把腦袋探進門來,談話師向他保證一切正常,我們隻是要把事情辦完。不過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清潔工可以先下班,我走的時候會鎖門,談話師這樣說道。門關上了。後來怎樣了?他問道。我再度被一種恐懼擊中,即感覺我正在向我的祖父傾吐這一切,在講故事的時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著這種感覺的折磨。把這樣的事情告訴一個我恨過的人,這對我簡直不可思議。再加上一開始就感到心煩意亂,這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感到一陣厭惡。然後,他的眼睛看向了我的眼睛,目光滿是同情。那就像是——當他看向別處,我覺得他和我的祖父十分相像,而當他看著我的眼睛,我又能將他看成一個不同的人,某種傾訴對象。要喝點水嗎?他問道。他拿著一個杯子,杯子已經倒滿了水,他將杯子遞給我。我喝了水。我們開到了旅店,我說,準備在那兒過夜。她還在開著。這塊地方她以前經常經過。她轉向停車場,把車隨便停在了什地方。她慢慢停下來,跳下車,把車隨意地留在了旅店前,好像那不是車,而是匹馬。我喜歡她這樣。顯然沒有別人會來,沒有理由不像她那幹。旅店的人不認識我們,但他們很麻利、很體貼、很實在,他們給了我們房間的鑰匙,把我們帶到房間,給我們送了晚餐,一碟冷餐肉,多得我們吃不下,然後就告辭休息去了。拉娜說,克萊門特,她在浴室說,克萊門特,過來。這兒有個大浴缸——比一般的浴缸都大,人都能在麵躺平了。那間旅店就是這樣的類型——一間中途小站,供人們恢複必要的精力,好繼續上路。這店肯定已經開了很久,我對拉娜說。我出生的時候這間店就已經在這兒了,或者至少自從我記事起吧,我有印象。她就是這的精確——而且痛恨說假話。有時候,她會糾正自己,在說了什好幾天後,她會突然想起她說得不夠確切。然後,她會闡釋她想表達的意思,詳細地、多角度地,用讓她滿意的方式。我,一個從來都不夠確切的人,確切於我隻是癡心妄想和一種浪費,現在卻成了她絕妙的確切的主要受眾。我們坐在浴缸,我還記得,我這告訴談話師,她想讓我告訴她我對生活的期望。告訴我,她問道,她有時會這樣問我,你對你自己有什計劃嗎?我厭惡這些問題,但我總是表現得溫順平靜,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我有過一個計劃,我說,曾經,我想當一個船夫。這想法延續了一陣子,然後我又想當個旅行家,當個馬可·波羅。你有什期望呢?我問她。她說,我們現在變得這親近,所以你也開始出現在了我的期望。如果我們搬去另一個城市,一個我們從沒去過的城市,然後一起慢慢了解它——我們可以一起慢慢了解整個城市,那會怎樣呢。我們可以學習一門新的語言,隻是為了在那兒生活,我們還可以一起說那門語言。我們可以做生意,一門在這很普遍所以我們了解的生意,但在那個城市還從來沒有過。然後,我們可以坐在店鋪,時不時地賣賣東西,然後我們會過上不錯的生活。我有足夠的資本,她說,可以支持我們做點那樣的事。我們甚至都不用靠那個店鋪賺錢,那隻是我們的消遣而已。然後,偶爾會有朋友來旅行,來看望我們,我們就能見到他們,他們到的時候我們會高興得要命。你好,你好,我們會說,他們在那個新地方跟我們待上一陣,然後就會離開,看到他們離開我們也一樣高興。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的樣子,她一定先自己悄悄想過,然後才大聲地說出來給我聽——我們可以過上那樣的好生活。我準備好了,我說,去哪兒都行。隻需要提前十分鍾告訴我。為什,她問道。十分鍾?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去,你就會去。連十分鍾也不需要。十分鍾?她假裝被這個想法傷到了,我這告訴談話師。隻是因為我可能要埋一些東西,我說。在一個地方住下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我住過的地方附近埋下一些我的東西。然後,我回來的時候,就能有這種感覺——如果我想,我就能把那些東西挖出來。我不覺得我真的會挖,但這種感覺很美好,即便其他事情都變了,一個人還有一些東西藏在地底下。比如骨頭,她說。如果真的夠勇敢,你可能會留下一兩根手指,或者一個腳踝。我會的,我說,如果我覺得那有什值得如此深刻的記憶。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這告訴談話師,我半夜醒來,發現她不在。床上沒有人,房間靜得要命。我有一種感覺,就像人有時候會感到的那樣,覺得我已經獨自一人好一會兒了。我走出門,而她正坐在台階上,兩眼直瞪瞪地,發著呆。天很黑——鄉間的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她正坐在這樣的黑暗,獨自一人。拉娜,我喚道,拉娜。我在這兒,她說,她就在我腳邊。我已經走到了門廊盡頭,而她在那兒。我坐下,伸出手,拉娜,然後夠到了她。我完全看不見你,我什都看不見,她說。她的嗓音喑啞著,我靠向她的時候感覺到她的麵龐濕漉漉的。你還好嗎?沒什,她說。我在想我的父母。可是,如果我們去了一個外國城市,我說,你就要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他們了。不過,我會見到的,她說,如果是那樣,我還會再見到他們的。你指什?我問道。沒什,她說。我們進去吧。之後,我們開著車,是我在開,太陽在頭頂高掛著。我身上的粗麻襯衣迎風飛舞,而她身著一件淺灰色連衣裙,像是縫在她身上似的——在風紋絲不動。我們在公路上飛馳,天空藍得嚇人。森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了,我嚷道。越來越深。我們快到了,我們停下加油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灌滿了油箱。當她在加油站神氣活現、漫不經心地走動,用毋庸置疑最最假小子的架勢加油的時候,那兒的兩個員工站著看著她,一時無法挪開視線。我父親在他小時候買下了這地方,用他的遺產買的。當我們慢慢停下車、當我把車停在小屋前、當我們下車的時候,她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我把袋子搬上寬敞的台階,而她重複道,我父親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買了這地方。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母親也去世了,他不想再住在他住著的房子。他的阿姨過來照顧他,但他不需要被照顧。他會自己照顧自己,她這說道,我告訴談話師。他賣了他住的房子,買了這一棟,和他阿姨一起搬了過來。這對他來說是個重要的地方,所以我大部分的童年夏日都是在這兒度過的。事實是,我已經有五六年沒有回來過了。我甚至,她說,從沒有過要回來的念頭。但現在,我終於又回來了。我的父親本來會很高興地加入我們的。她似乎沉浸到了她的思緒中。他可想再回到這來了。你可以聯係他們,我說,讓他們過來。不知道為什,她被這個主意嚇到了。那樣會……她說,躊躇著,然後她似乎躊躇地決定不再對此事發表言論。她思來想去,最後並沒有告訴我她的結論,反而背道而馳。她走開了,開始在房子探索起來,檢查著房子的狀況。

    我沒哭,她堅稱。我在樓上的一間臥室找到她,她蜷縮在床上,顫抖著。你沒哭,我說,可你臉上濕漉漉的。她的臉上濕漉漉的,我告訴談話師,她一直在哭,但我不知道為什。我用衣袖擦擦她的鼻子和嘴,吻了吻她,我待在那兒,極盡所能地安慰她。我們做愛的時候,我輕輕地說道,感覺真的是無與倫比。過程從來都不容易,這種極度的親密讓我們兩個都頭暈目眩。我們的第一次是在食宿公寓我的房間,一連好幾個小時我們都無法動彈。我們躺在那兒,完完全全地精疲力竭。我在樓上房間找到她的時候幾乎也是這樣。似乎有一堵堵小小的牆一而再再而三地橫亙在我們之間,而我們的肉體之愛正是瓦解它們、粉碎它們的過程。她常常會哭,常常悲泣,然後恐懼和悲傷會轉化成歡喜,或者歡喜會轉化成悲傷。她對我說,有一次,做完以後,說她覺得任何與肉體有關的事情都不應該是容易的,所有與肉體有關的事情都應該困難重重,全都應該帶著極度的無助、使出渾身解數來完成。我說我會一如既往地,做她認為對的事情。她說,不要做任何我說的事情,永遠不要。她轉過臉去。她又在哭了,無法安撫。一兩個小時後我們起身去整理屋子。這是一間狩獵小屋,我從沒來過狩獵小屋,也不知道還有狩獵小屋這樣的地方,但眼前就是一間。牆上掛著各種戰利品,槍到處都是。有個專門放沾了泥的衣服鞋子的房間,全實木的椅子和安樂椅倒扣在長門廊上。樹都老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是我很久以來見過的最老的樹,而房子顯然是造在那些樹之間。門廊中間就有棵樹,支撐著門廊頂。看,她說,這是我以前刻在樹上的,她指給我看她在樹上刻下的名字。雷娜。我以前這寫我的名字,那時我才,我才,應該是九歲到十一歲的時候。我想有點自決權,所以改了名字。然後,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什事?我上學的學校來了個女孩,她就叫雷娜。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她特別粗俗,但她喜歡我,她喜歡我們兩個的相像。我還記得老師叫她的名字,多此一舉地當著我的麵叫,好讓我知道周圍還有一個雷娜。我被嚇到了,覺得很討厭,於是就把名字改了回來。不過,樹上還是這個名字。你應該把你的名字刻在這兒,她說。她從包拿出一把小刀,我打開刀,把我的名字刻到了樹上。克萊門特,我刻下。瞧,我說,我沒有改變寫法,但我覺得我可能會的。你以為你會,她說,但真的要做的時候,你喜歡你的名字。你沒法把它寫成別的樣子。名字有一種莊嚴性。莊嚴性,我重複了一遍。神聖性,她說。我想是神聖性沒錯,但感覺上意思好像錯了。你現在好多了,我說。你不難過了,我告訴她。你看上去挺好,我對拉娜大聲說道,我這告訴談話師。我不知道是我想讓她好起來,還是她真的好了起來,但我們在那兒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她是不是正難過著,她難過的時候,我會微笑,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開心的時候,我會說,有些無助地說,哦,你又高興起來了。說起來,這樣反倒提醒了她她的難過。我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難過,她也不願意說。那兒有個電話,但她不願意打給任何人。我建議她打的時候,她說,不要,我們已經來了這兒,現在我不想再去別的地方,除了這兒我哪兒也不想去。這兒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有這棟房子,附近還有個可以采購食品雜貨的小鎮。明天起床的時候,我們會步行到鎮上。現在我感覺很虛弱,但明天,我想我會好些的。幾個小時過去了,她感覺好了一點,我們爬上梯子登到了狩獵小屋的屋頂,那兒算是有個觀景平台。我們可以睡在這兒,她對我說。這兒有個狀況,如果你一動不動,會有蝙蝠從頭頂經過,隻相隔幾厘米遠。我去拿了幾條床單、一個枕頭,又找到一堆舊衣服,也一起帶了上去。我們可以墊著這些睡。這是我的衣服,她說。她拿起一件衣服。瞧,還挺合身的。

    事實是,我對談話師說,她說得對極了。她提到蝙蝠可能會來的時候,我沒有完全相信。我以為她大概隻是在打比方,或者隻是在誇大一樁無須證實的童年回憶。然而,當我們仰麵躺在那兒看著夜空的時候,蝙蝠飛了過去。它們飛了過去。一些你從沒見過的星星,遠得讓人難以置信,但又那真切地在你麵前鋪展開來,從右到左,從上到下。你感覺它們是被鑲在那兒的,所有這些遙遠的物體都如此特別地彼此關聯了起來。然後——蝙蝠飛速而過,隻隔了幾厘米。她說這會發生,而現在真的發生了。蝙蝠們飛了過去,不是一隻兩隻,而是成打成打。這樣持續了至少一個小時,就在日落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她對我說,她攥緊了我的胳膊,向我依偎過來。她撐起身子爬到我身上,她的鼻子緊緊抵著我的麵頰。她說,這多年過去了,但這兒什都沒變,蝙蝠還是一樣地掠過頭頂。我猜它們是同一個洞穴出來的,住在一樣的群落。我猜這些蝙蝠是我認識的那些蝙蝠的子孫,十五年前的夏夜從我臉上飛過的那些蝙蝠,離我隻有咫尺之遙。有一次,她說,我哥哥和我在一個早上出發去找那些洞穴。我們告訴了我父親。我們穿上外套,在一隻帆布背包裝上行李就出發了。他坐在門廊上,在看書,我們告訴他我們要去找蝙蝠洞。他和我們說了再見,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找到了蝙蝠洞,那就有一個選擇要做,一個人們在找到他們尋找的東西時會麵臨的選擇。你們會回來嗎。然後,我父親說,你們決定的時候應該為我們想想,想想那些對我們好的方麵,為我們家未來的生活想想,然後回來。你們可別跟蝙蝠一起待在那兒。我肯定會跟蝙蝠待在一塊兒的,我哥哥說道,如果我們找到的話。那樣的話,我父親說,我收回我對你們的祝福,我希望你們瞎轉悠幾個小時,然後狼狽地準時回到這兒來吃晚飯。不出所料,拉娜接著說道,事情的結局就是那樣。我們計劃等到天黑,用手電的光來判斷蝙蝠飛行的方向,但天開始變黑的時候,我們害怕了。等到開晚飯的時候,我們都已經乖乖地坐在了餐桌邊。我猜,然後,我父親說道,你們沒找到蝙蝠,因為我希望你們是、將來也始終是言而有信的人。關於我哥哥和蝙蝠定居的打算,他是這樣對我哥哥說的。你得明白,拉娜說,這一切都滑稽得很。對我家來說,這滑稽得很。這也是一件我們從來不會笑話、不會談論,甚至提都不會提的往事。我告訴你隻是為了讓你更好地了解我,我想讓你了解我。她向我身上靠過來,故作憤怒地在我身上又抓又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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