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蔡小姐忍辱報仇(上)
第二十六章 蔡小姐忍辱報仇(上)
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
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
謹厚化成凶險,精明變作昏流。
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
今日說一位官員,隻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
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
有資富厚,婢仆頗多。
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
因這件上,罷官在家。
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
偏生奇怪,蔡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
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尚小。
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
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
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
因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肯依!
話分兩頭。
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
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常送柴送米資助。
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
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遊擊將軍。
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
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
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
蔡武道:“卻是為何?”
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遠去。
如今爹爹在家,日日隻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幹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驚受怕?
就是沒得銀子趁,也隻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幹係哩!”
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幹係?”
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
那遊擊官兒,在武職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
我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
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
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執戈矛,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終日一般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
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
蔡武道:“常言說得好?
酒在心頭,事在肚。
難道我真個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
隻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
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
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勾;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
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當!”
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
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隻是少吃幾杯罷!”
遂說下幾句口號:
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豈可不飲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隻一鬥。
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
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性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去。
粗重家夥,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餘童仆盡隨往任所。
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
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
稍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發。
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
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元、胡蠻二、餘蛤蟲巴、淩歪嘴。
這班人都是凶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
不想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隻。
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豔,心中愈加著魂。
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
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
走到稍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不可錯過,乘今晚取了罷!”
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隻道讓同鄉分上,不要了。”
陳小四道:“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這幾日!”
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
陳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用?
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了!隻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
商議停當。
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
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舟如箭放。
那一日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
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
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
迎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叫聲:“老爺不好了!”
說時遲,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
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動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光大酌,瑞虹勸諫不止。
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
瑞虹急叫丫環來看,那丫環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
蔡奶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凶徒已趕進艙。
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個敢?”
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
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
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
陳小四道:“也罷!看鄉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屍罷了!”
即教快取索子。
兩個奔向後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
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日!”
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
其餘丫環等婢,一刀一個,殺個幹淨。
有詩為證:
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
無情波浪兼天湧,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台家都殺,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汙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
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
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汙辱我!快快放我自盡!”
陳小四道:“你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
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
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罵不絕口。
眾人大怒道:“阿哥,那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
便要趕進來殺。
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
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
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
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
陳小四安慰一番。
眾人已把屍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幹淨,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
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
眾人道:“也說得是。”
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
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
瑞虹掩著麵隻是哭。
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
便篩一杯,送在麵前。
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
瑞虹那采他,把手推開。
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
拿起來一飲而盡。
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
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
也篩過酒,逐個答還。
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
哥!先請安置罷。”
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賠了。”
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
放下端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
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幹淨,抱向床中,任情取樂。
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
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
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
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
秦小元道:“我們有甚不樂?”
沈鐵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占了第一件便宜。
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
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
眾人道:“為何不樂?”
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
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吞在肚,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
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
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幹淨!”
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
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
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開交。
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
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來露出事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幹。
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
眾人齊稱道:“好!”
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隻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
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有詩雲: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
直至次日已牌時分。
方才起身來看,一人不見,還隻道夜來中酒睡著。
走至稍上,卻又不在。
再到前艙去看,那有個人的影兒?
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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