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下)

類別:未分類 作者:歸去閑人 本章: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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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臘月, 正是一年最冷的時候。

    因肅州戰事捷報頻傳,竊國弄權的章氏陸續伏誅, 京城的氛圍倒比往年更熱鬧幾分。

    繳清章氏餘孽後,永穆帝遣早已選好的人手北上,接手肅州一帶的軍政事務,李慈與常元楷則奉命班師回京,代眾將士受賞。鄭王這些年駐守在朔州,既扛著邊防重擔,亦為牽製章氏兄弟,在苦寒之地熬了半輩子, 如今終能喘口氣,趁機請了旨回京與王妃團聚。

    自禁軍和京畿守軍中抽調的精銳折損了近千名,餘者亦班師回京。

    數千兵馬行進,又是剛經曆惡戰需稍加休養,走得並不算快。

    盛煜哪等得及?

    遂借著玄鏡司神出鬼沒的便利,與趙峻先行回京,打算在曲園偷懶兩日, 等將士們到了京畿再回到隊伍, 按永穆帝的安排一道入城受賞,撐撐門麵。

    抵京那日正逢落雪。

    曲園的亭台樓閣悉被籠罩在雪天的安靜朦朧, 甬道上已積了寸許的雪, 不見半隻飛鳥蹤影。秋日盛美如錦緞的景致已然改換,北朱閣外的槐樹上樹葉半凋, 銀裝素裹, 晚風清寒。院牆之內, 這會兒卻有笑語隱隱傳出。

    魏鸞坐在窗畔, 腳邊是熱騰騰的暖爐, 懷是奶香柔軟的小阿姮。

    那晚夜闖涼城時,盛煜因怕隨行的人有去無回,便將染冬和盧珣留在城外接應,免得魏鸞脫身後無人護衛。等逃出涼城後,兩人便於盛煜一道,帶著魏鸞走荒僻小道,繞過幾座重兵守衛的城池,安然到了玄鏡司駐紮之地。

    過後,因趙峻被困敵營,盛煜獨自主持大局,極為忙碌。

    魏鸞則被送回了京城。

    此刻風寒雪重,母女倆圍爐而坐,炭盆烤熟的栗子香氣飄出來,甚是誘人。抹春剝了一粒,舉到小阿姮跟前逗她,阿姮正是瞧見麵前的東西就要去抓的時候,小胳膊抬起來,將那栗子攥到手,就要往嘴邊送。

    抹春怕她當真吞進去,趕緊搶回,順道把栗子吃了。

    這下先予後取,太明目張膽。

    小阿姮才剛要笑,見狀嘴巴一癟,委屈地看向自家娘親。快到半歲的小姑娘,玉雪粉嫩的小臉蛋吹彈可破,修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清澈懵懂,小嘴兒微噘,即便未必懂事,那委屈巴巴的表情讓魏鸞有些招架不住。

    她抱著孩子,徑直塞向抹春,“喏,誰逗的誰哄。”

    抹春慌忙往後躲,“少夫人饒了我吧,上回我就給她哄哭了。”

    “那你還招惹!”洗夏出聲揶揄,過來抱起小阿姮。

    魏鸞帶來的陪嫁,就數她年歲最小,性子也最溫柔,跟孩子很投緣。小阿姮到了她懷,果真臉上由陰轉晴,將方才的戲弄拋之腦後,唆起手指頭。旁邊春嬤嬤瞧見,也跟著打趣抹春,眾人謔笑時,小阿姮也跟著笑起來。

    魏鸞含笑起身理袖,因小書房還有沒看完的賬本,取了剝好的半盤栗子往走。

    才走到側間門口,忽聽外頭傳來仆婦的聲音——

    “稟主君,少夫人就在麵。主君路途勞頓,外頭天冷,快進去烤烤火吧。”

    話音落處,厚重的門簾忽被掀起。

    魏鸞聽見男人熟悉的聲音時,心便猛地一跳,望向門口,便見一角玄色的衣衫晃入,旋即錦靴覆雪,披風半白,盛煜的身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外頭風雪正濃,萬籟俱靜中,他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悄無聲息,幾乎讓魏鸞懷疑是眼花看錯了。

    但她確實沒眼花。

    卷著雪片的寒風在掀簾的那一瞬漏進屋,落在臉上有一絲冰涼。

    而盛煜站在那,冷硬的臉上浮起笑意。

    狂喜那間湧上心頭,魏鸞隻知平叛之師大獲全勝,幾位主將安然無恙,過些日會回京受賞,卻怎都沒想到盛煜竟會這快,插了翅膀飛回來似的。她的目光緊緊黏在男人的臉,激動之下抬腳便衝過去,撲進他懷。

    肩頭的積雪蹭在臉上冰涼,他的呼吸卻是溫熱的。

    盛煜伸臂將她緊緊摟住,似欲揉進身體。

    數月征伐,思念刻骨,是他從未體嚐過的滋味。自幼便常在外漂泊,與親人聚少離多,他從未如此次這般,對這座燈火昏黃的閣樓牽腸掛肚,恨不能立時飛回京城。嬌軀在懷,笑靨明豔如舊,原本急迫的心在此時變得安穩,盛煜忍不住親她的眉心,唇邊笑意漸濃。

    頭春嬤嬤窺見,忙悄然退回。

    她的唇邊也抿了深深笑意。

    從前的主君性子冷清、不苟言笑,即使是到了起居的北朱閣,在仆從跟前也時常為冷懾人,令她們敬懼。而今夫妻旁若無人地相擁,枉顧頭眾目睽睽,可見性子是稍稍磨得溫和可親了些。

    遂笑吟吟地去小廚房,讓人晚飯多添幾樣菜。

    ……

    比起北地的風寒似刀,北朱閣可謂溫暖如春。

    側間靠牆養著蔥蘢的水仙,長案上是新剪的臘梅,博山爐上嫋嫋淡煙騰起,是魏鸞新調的香。夫妻倆黏糊了一陣,盛煜脫去披風,就著魏鸞遞來的軟巾擦淨發間融化的雪水,往頭去看闊別已久的女兒。

    離京時正逢秋日,小姑娘才兩個月,隻會軟乎乎地躺在繈褓,連顆乳牙都還沒長。

    如今數月過去,定是變化不少。

    盛煜怕身上有風雪寒氣,特地等手臉都暖和了,才往側間去。小阿姮正躺在搖床翻身玩,仿佛是聽見腳步聲,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便往門口瞧過來。見到魏鸞的臉,原就高興的臉上笑意更甚,小胳膊伸出來就要人抱。

    洗夏見狀,就著藕段似的手臂將她扶起。

    小阿姮玩得高興,因被洗夏扶著,竟還輕輕蹦了下。

    盛煜原以為數月彈指,小家夥還會是離開時那樣隻知吃和睡的模樣,須裹在繈褓讓人時時都抱著,誰知竟已能站起身,如此活潑?輕蹦的時候小腿兒屈伸,魏鸞洗夏皆習以為常,盛煜卻是頭回瞧見,心都顫了顫。

    他健步上前,將女兒抱起,嗅到她身上久違的奶香味。

    那是與殺伐迥異的溫軟滋味。

    令人貪戀,生出護之心。

    懷的小阿姮卻沒他那多念頭。出生至今半年有餘,盛煜出征前她還小,每日大半時候都在睡覺,即使偶爾被盛煜逗弄,更熟悉的也是魏鸞和奶娘。後來數月別離,又熬過了魏鸞被擄後的淒苦時日,對盛煜的印象早就淡了。

    她微微歪著腦袋,懵懂地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

    而後身子一轉,兩隻小手伸向魏鸞。

    分明是要娘親來抱。

    魏鸞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卻也沒去抱她,隻柔聲道:“這是爹爹,阿姮不認得了嗎?”

    小阿姮仍是茫然,倒也沒哭。

    打量了片刻,大概覺得盛煜下巴上的胡茬有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被紮了之後嫌棄地皺皺眉,努力往魏鸞懷鑽。盛煜可不甘心被女兒嫌棄,眉頭微挑,一手托著她小屁股,一手扶背,伸臂將她舉高高。

    小阿姮可沒玩過這個,眼睛瞪得溜圓,兩三回後已眉開眼笑。

    等抱廈晚飯擺好,父女倆已玩得其樂融融。

    ……

    這場雪斷續下了整個日夜,壓斷不少樹枝。

    等隔日天暖雪融,鄭王掛帥的凱旋軍隊亦抵達京畿。永穆帝自打懂事時便被章氏的陰影籠罩著,父子倆忍辱負重勵精圖治,如今終將懸在皇位頭頂的那把劍徹底斬斷,圓了先帝夙願,豈會輕描淡寫?

    除了立時遣使北上,犒勞此次參戰的兵將外,又算著時日,安排梁王親自率群臣在宮外迎接凱旋的兵將,由時相親自宣讀封賞的旨意。

    盛煜出征時是與常李兩位將軍同行,這等場合自然不能缺席,遂悄然出了城,隨同大隊人馬一道回京。朱雀長街兩側,聽聞王師回京消息的百姓人頭攢動,皇宮外亦有群臣著朝服相迎,梁王居首,華服玉冠,風姿端貴翩然。

    盛煜策馬走在常元楷後麵,一貫的冷硬巋然。

    待盛大的封賞之典畢,永穆帝又單獨召見幾位率兵之將,一番激賞言辭後,讓鄭王、常元楷和李慈先行回府團聚,明日率部將入宮領宴。而後,單獨留了盛煜在案前,細問一些無法在奏折詳述的事。

    譬如周令淵的死,譬如章孝溫的死。

    玄鏡司重傷章孝溫後,迅速在肅州傳開消息以動搖敵方軍心,盛煜亦密奏了周令淵被射殺的事。喜訊與噩耗接踵而來,永穆帝拿到奏折時,在麟德殿獨自坐了整夜,於萬籟俱寂中將周令淵短暫的一生暗自回想。

    待次日天明,仍如常上朝。

    心中悲痛、愧疚、遺憾,萬種情緒交雜,卻無人可訴,亦無處表露。

    唯有此刻,瞧著盛煜挺拔峻整的身姿,想起死在涼城又被章孝溫扔去亂葬崗的周令淵,老皇帝眼角濕潤,鬢邊花白。但痛惜亦無濟於事,在周令淵選擇逃離宮廷時,永穆帝早已想過這般結局,卻也隻能徒留遺憾。

    他這輩子,遺憾的事其實很多,卻都無從避免。

    所幸苦心栽培的盛煜不負所望。

    這讓永穆帝甚為欣慰。

    君臣倆就著清茶密談,到了末尾,永穆帝不免又提起魏鸞,說盛煜孤身闖入涼城,實屬危險之極。哪怕玄鏡司拿出了讓人喜出望外的戰果,為女兒鋌而走險的事亦不可取,叮囑盛煜往後務必穩重行事,不可因兒女私情而輕率冒進。

    盛煜聽了,不置可否。

    倒是就勢話鋒一轉,道:“鸞鸞被章氏所擒,皆因長公主肆意妄為。兩軍交戰正酣,她在背後謀害將士家眷,更將鸞鸞送到敵營之中,讓章孝溫捏到把柄,不止是動搖軍心、居心惡毒,更可視為通敵之罪。聽聞皇上將她囚於獄中,不知會如何處置?”

    這問題讓永穆帝有些頭疼。

    換了旁人,這等惡行砍頭一百回都不夠。

    但長公主畢竟是先帝親自托付在他手的,通敵又非蓄意而為,他先前數番斟酌,終是沒能痛下殺手,隻在痛斥責打後關在牢獄中,欲令她在獄中終老。更何況,此事皆因魏鸞而起,私心,永穆帝雖沒想過拆散夫妻,卻仍不願坐視盛煜感情用事,混淆公私。

    在得知盛煜為救魏鸞而冒險時,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那不是他期待中繼位之君應有的行事。

    此刻,聽盛煜問及,永穆帝自知此事做得不夠決斷,隻問道:“依你看,當如何處置?”

    “斬殺。”盛煜答得幹淨利落。

    永穆帝微愣。

    盛煜抬眉瞧著他神情,心中已是洞然。

    先前的猜測被證實,原本君臣和睦的氛圍也在無形中變得僵硬。

    他垂眸掩住不滿情緒,隻道:“臣知道,皇上是顧念兄妹之情,覺得為鸞鸞而殺長公主不值。但鸞鸞是臣的妻子,不論身在何位,都不可能坐視妻子遭辱而無動於衷。皇上若不肯殺,臣鬥膽,親自去牢殺。”

    話到末尾,語氣已是冷然。

    永穆帝麵露驚詫,明白盛煜這全然是為私情,麵色微沉,“朝堂自有律法,不可任性!”

    “皇上若覺此舉忤逆,盡可隨意處置。”

    盛煜徑直站起身,語氣篤定。

    這般姿態,顯然是心意已決。

    永穆帝皺了皺眉,“章氏既去,朝堂上禍患斬除,朕一生勞苦,該做個太上皇享清福了。而至於這天下,”他頓了頓,直白道:“朕極屬意於你。但身為人君,因私廢公是大忌,亦不可感情用事。”

    言盡於此,意思已十分明顯。

    盛煜臉上沒半分波動,隻拱手道:“臣隻想為鸞鸞討得公道。皇上春秋正盛,膝下亦有威望頗高的皇子,臣德行不足,恐怕有負所望。便是連曲園,皇上亦可收回。臣未必有能耐護住天下,卻會誓死護住身邊人!”

    說罷,徑直告退出殿。

    那神情分明是藏著隱怒。

    永穆帝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氣結在原地。

    沒多久,兩道消息前後腳送到了禦前。

    其一,盛煜以有要事詢問為由,前往獄中探望長公主,逗留了半炷香的功夫。他離開後,獄卒回去鎖門,卻發現長公主已然氣絕於地,滿麵驚恐,頸間有極深的兩道指印。

    其二,盛煜將玄鏡司諸事交予趙峻,丟下中書侍郎的印鑒,攜妻女去了梁州,歸期未定。

    兩件事皆是先斬後奏,沒跟他打半聲招呼。

    永穆帝聞訊呆住,半晌才氣道:“當真是朕太寵著他,竟如此放肆!”然而,氣怒過後卻也不曾追究,隻命人以長公主病逝為由,不太張揚地下葬。

    等喪事畢,臨近年關,仍不見盛煜回京,忍不住派人去召。

    ……

    百外的梁州,盛煜聞召之後,卻未回京,隻管帶著魏鸞和小阿姮在梁州的一處郊外別苑安穩度日。他早年曾在梁州待過許久,為起居方便,置辦了這處宅邸,雖空置數年,也絲毫不及曲園寬敞華貴,住著卻仍舒適。

    院外灑掃之事,多年來都有管事安排,無需費心。

    魏鸞帶了染冬、抹春、洗夏和畫秋照顧起居,外加奶娘抱著小阿姮,盛煜則隻帶了盧璘兄弟,足夠護衛安危。

    凜冬嚴寒,卻絲毫不影響融融之樂。

    盛煜自打記事起,便每日修文習武甚少有閑暇,後來進了玄鏡司,更是忙得陀螺似的,一年到頭都難得清閑。有手握雄兵、樹大根深的章氏虎視眈眈,他也時刻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如今章氏被連根拔起,剩下個章皇後囚禁在宮,算賬猶如探囊取物,不足掛齒。

    懸在頭頂的重劍挪去,盛煜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嬌妻稚女在側,更令人沉溺。

    對於永穆帝的威脅,盛煜亦安之若素。

    自幼磨礪,二十餘年冷厲殺伐,他費盡心思的步步逼向章家,拿著性命數次冒險,為的不是那至尊之位。他所求的,隻是扳倒章家。

    於公是斬除國賊,令朝堂清明。

    於私是報仇雪恨,告慰亡母在天之靈。

    除此而外,永穆帝若有心傳位,稍許瑕疵不足掛齒,盛煜也願意擔起重任,就著兩代帝王築牢的根基,求個太平盛世。否則,梁王雖沒有殺伐決斷的手腕,卻不是周令淵那等偏執猶豫之人,有兩位相爺坐鎮朝堂,想來也不會成為昏君。

    盛煜對此甚為坦然。

    乃至於永穆帝數回命人來召,都充耳不聞。

    內侍數次無功而返,永穆帝最初還微怒沉目,後來漸漸就生不起氣來了。

    在章氏傾塌前,宮廷內外,他與盛煜擺出的唯有君臣姿態,心中亦時刻提著這根線,免得被誰窺破。而盛煜亦恪守為臣之道,在內在外,皆無半分越矩。如今禍患已平,威脅盡除,他如此做派,倒有點賭氣的意思。

    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女在僻靜處過著近乎隱逸的日子,是他二十餘年艱難前行後,難得的散心時光。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他就是護著魏鸞,枉顧帝王不可太過重情的告誡。他就是看重妻女,寧可舍棄錦繡前程。屢屢開口沉不住氣的是皇帝,他在桃花源浮生偷閑,能奈他何?

    永穆帝窺破這小心思,幾乎氣笑。

    但他確實不能奈何盛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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