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時洵不喜歡集市。
從很久之前,當其他同齡的小朋友都吵鬧著說要去熱鬧的集市時,小燕時洵就敏感的發現,父母總是會在集市上故意放開他的手,故意告訴他在某地等著不要動。
他知道,父母是想要遺棄自己。
對於一個普通甚至平凡的家庭而言,擁有一個天資過於優秀的孩子,是一種災難。
父母不知道該如何與天資卓絕的孩子相溝通,他們無法理解小燕時洵的世界,看不到惡鬼入骨相眼中的廣闊天地,井外的一切都令他們感到惶恐,害怕為家中招來災禍。
這不是父母的錯,隻是他和他們沒有緣分。
小燕時洵冷眼看著父母親戚的恐懼,這樣想著。
他不屬於這。
隻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去。
小燕時洵很茫然,他站在集市上,任由熙熙攘攘的人群從自己身邊走過。
但他看到,在不遠處的屋簷下,一名攏著衣袖的長衫青年,笑吟吟的衝他招了招手。
那青年容貌清雋俊美,周身氣度是與集市格格不入的沉穩威嚴,所有人都下意識避開了他,可小燕時洵不知道為什,像是有股吸引力拉著他,讓他向那青年靠近,隱隱有親切感。
“我倒是見慣了大的那張臭臉,沒想到那樣鬼聞夜哭的燕時洵,竟然有這可愛的童年時期嗎?”
青年見到小燕時洵的眼神極為驚奇,像是看到了珍貴寶物。
當小燕時洵走到青年麵前時,青年笑眯眯的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小少年還帶著些許嬰兒肥的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頓時神情帶上了驚歎。
——像是剛剛成功拔了猛獸的胡須。
“呀,手感好軟。”
青年笑著感歎,看著小燕時洵臉頰上的紅痕,沒有半分愧疚感。
他坐在廊下,還悠然的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小燕時洵坐過來。
“站在那也等不到鄴澧,不如過來坐坐。”
他說著小燕時洵聽不懂的話:“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閑聊,直到我的力量耗盡之前,我們都可以在這消磨時間。放心,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獨處。”
青年微微垂眼,看向自己攤平的掌心,聲調低沉了下去:“一直到灰飛煙滅之時,都不會再有人來找到我。”
他還下意識保留著輕叩折扇的動作,卻忘了自己手中早就沒有了那把折扇。他執掌的權柄和殘餘的力量,早就在雷劫之下,煙消雲散。
數千年的習慣,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
青年慢慢收回手,攏袖抬眸,看向集市的眼神帶上了感歎。
在最後的時刻,能夠找到這樣一處地方也不錯,最起碼能夠讓他向燕時洵說一聲再見,直到消散的時候,也有燕時洵陪伴在身邊。
——雖然是小的那個,但也很不錯。
“你離家出走了?”
小燕時洵帶著平靜質疑的話,讓青年一下沒呼吸好嗆到了自己,立刻連連劇烈咳嗽了起來,憋到眼角發紅,隱隱有淚光浮現。
“什?”
青年錯愕的看向身邊的小少年,覺得這可太荒謬了,怎會有人認為閻王會離家出走?這是從哪來的結論?
“你家長什時候來接你?”
小燕時洵看著青年的眼神平靜極了,好像兩人之中,青年才是更小更幼稚的那個:“我可以先勉強陪你待一會,等你家長來了,就和你家長回家吧。外麵的世界太危險。”
閻王被氣笑了,原來燕時洵小時候竟然是這種性格嗎?
“你竟然對閻王說世界危險。”
他看著小燕時洵的眼神滿是驚歎:“怎想的啊?說是對人間而言閻王危險才正常吧。”
“但你的眼睛。”
小燕時洵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向閻王示意道:“你分明就在盼望著誰來找你,帶你離開這。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信任的人,期待回去的地方。”
“我的父母遺棄了我,但你的父母沒有,你尚有歸處。”
閻王愣住了。
小少年年紀雖小,可眉眼話語都帶著一板一眼的認真,看起來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在勸說“任性”的閻王,甚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根據。
閻王不自覺撫上了自己的眼角,恍惚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或許少年說的是對的,他可能真的在期盼誰來找到他……比如燕時洵那個家夥,他還沒來及好好向他道別。
畢竟是朝夕相處,共過生死的人,就算離開,也應該鄭重的說一聲。
又或許,是那個小蠢蛋,還在傻兮兮的等待著回到燕時洵身邊。
潛意識的想法從眼角眉梢流露,卻被這個敏銳的小少年捕捉到。
閻王慢慢放下手,若有若無的苦笑:“你這……該說不愧是燕時洵嗎,不管是大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都一模一樣的犀利。”
“才活了不到我零頭的人,怎看起來比我還老成。”
閻王不輕不重的捏拳敲了小燕時洵一下,輕笑出聲:“我可是比你年長了幾千歲,快叫爸爸。”
小燕時洵:“……”
他的眼神明晃晃的在說:這人好幼稚。
閻王被這個眼神氣得笑出來:“你不相信嗎?我是閻王。”
小燕時洵的眼神頓時變成了憐憫,他點點頭:“哦。”
閻王:“嗯?你不覺得很激動嗎?這可是難得會見到閻王的時候。”
小燕時洵扭過視線,拒絕再看向閻王:“巷尾的爺爺死之前也是這說的,他看到了閻王。隔壁家吃鼻涕的小胖子也會說他其實是奧特曼。”
“…………”
閻王冷漠臉:懂了,這孩子壓根就沒相信過我,把我當傻子看呢。
原本還因為沒見過燕時洵幼年時而有些遺憾的閻王,忽然間覺得就算一直不見也沒什問題。
他本以為燕時洵的毒舌暴躁是和李道長那一脈學的,原來從這小就是了嗎?分明是燕時洵的本來性格。
閻王下意識向集市上看去。
沒有人在乎的小少年,卻會在二十年後拯救整個天地,扶大道於將傾,救回所有人的性命。
可惜,現在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也沒有人願意對小燕時洵伸出手。
他的眼眸冷了下來,忽然也能理解燕時洵的性格了。
不,應該說,有過這種經曆之後,還願意向所有生命伸出手的燕時洵,才是最令他驚訝的。
“不用在乎你眼前的世界,他們無法理解你所看到過的天地和高度。他們不知道在這個集市之外,還有更大的天地。”
閻王聲音平淡的向小燕時洵道:“終有一天,你會看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天地,與大道比肩。而世人也將會看到,你是怎樣的驚才絕豔,光芒璀璨。”
小燕時洵:“……哦。”
閻王:“???你這孩子是怎回事?你這種態度,就顯得我很像個說胡話的瘋子。”
小燕時洵扭過臉去:“隔壁吃鼻涕的小胖孩,也說他以後會拯救世界。”
“不要把我和那個……的孩子比!”
“哦。”
“不許發出那個音節!”
“……。”
“…………”
閻王心累的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最開始麵對死亡的平靜,算是徹底被小燕時洵打破了。
他本來還想著,自己能夠在走之前悠閑的和小燕時洵說幾句話,閑聊著離開。卻沒有料到,燕時洵幼年時竟然是這種性格。
想到鄴澧當年就是和小燕時洵在這初次相遇的,雖然沒見過當年的場麵,但閻王還是忍不住同情起了鄴澧。
太慘了,不知道會被懟成什樣。
——但閻王不知道,小燕時洵不僅沒有懷疑鄴澧的智商,還給了鄴澧一塊糖。
閻王覺得,自己快要被小燕時洵氣得活過來的心都有了。
但他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俊秀的眉眼慢慢和緩了下來,低低笑出聲。
最後的死亡之前,能夠有這樣的經曆,也不錯。
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態。
沒有任何鬼神能夠從大道驚雷之下活下來,他麵對的,是整個天地間所有因果。
提醒鄴澧,讓鄴澧通過試煉成為大道,這使得大道的力量所對應的因果,全部降臨到閻王身上。
從百年前逃脫死亡開始,閻王就一直在消耗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咬著牙強撐著想要找到天地間的那一線生機。
他知道,燕時洵和鄴澧,是拯救天地複起大道唯一的機會,所以他毫不猶豫的舍身於此,在踏進試煉之前就已經清楚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
他在走向一條既定死亡的道路,可他不會有半分退縮。
因為那是正確的路,是他所堅守的道。
作為一縷殘魂,閻王已經撐得夠久了,也已經累了。
有燕時洵在,他想,他終於能夠安心的閉上眼,將身後的世間盡數托付給燕時洵了。
閻王輕輕垂下眼眸,唇邊慢慢勾起笑意。
小燕時洵卻奇怪的看向他:“你不準備回家了嗎?”
閻王愣了下,然後輕笑道:“不,是已經回不去了。”
“世間不如意十□□,哪能事事如人所願,即便是閻王,也不過是小小鬼神,與天地眾生相比,又如何?”
“雖然是間接,但我也可以不違心的說一句,我救了這世間,如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也是時候了。應該說,這已經是拚命掙來的機會了。”
他唇角勾著輕淺的笑容,攏著刺繡雲鶴的袖長衫,微垂下長長的眼睫,平靜麵對自己的死亡。
小燕時洵卻眨了眨眼眸,越過閻王向集市另一邊看去:“但你的家長已經來接你了。”
“你不屬於這,還是把這方天地留給我吧。”
小燕時洵笑道:“你還有歸處,那就記得回家。”
閻王驚詫的看著小燕時洵,又猛地意識到了什,順著他的目光回身看去。
卻見集市遠處的邊緣,有兩道修長的身影綽綽站立。
其中一人眉眼鋒利,穿透過大霧向他看來。
不是燕時洵……又是誰?
閻王的心髒狠狠跳了一下,一時有些愣神,沒想到燕時洵竟然會穿過試煉場回來找他。
這絕非容易之事,作為規則違反者,留給殘魂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就算是這一點時間,都是他拚死掙回來的。
但以他的力量,他已經走不出這片試煉場了。
可,燕時洵卻主動來接他……
閻王不由得想到張無病那個小蠢蛋,以及在自己虛弱陷入沉睡的那數年間,張無病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抱大腿,死死的抱住燕時洵這個未來大道。
那個小蠢蛋,竟然也難得做了件聰明事嗎?
當他回過神之後,垂眼輕輕笑了起來。
“這算是你對自己的了解嗎?知道你自己回來找我,所以才告訴我,讓我回家?”
閻王笑著回身,下一秒,他的笑容卻淺淡下去。
剛剛還坐在他身邊的小燕時洵,竟然就在他轉身移開視線的功夫,消失不見了。
而不等閻王重新再看向燕時洵,燕時洵的聲音就已經在他身後響起。
“你看起來,好像很不願意回家啊。怎,玩瘋了?”
那聲音極冷,醞釀著山雨欲來的平靜。
閻王眨了眨眼眸,無辜的轉過身。
果然,燕時洵就站在他身後。
縮地成寸……看來不僅是鄴澧通過了試煉,燕時洵也已經擔負起這大道。
見一切如自己所願的發展,閻王的眼眸染上笑意。
最為驚奇的,當屬被燕時洵拎在手當探測兔用的井小寶了。
井小寶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閻王,心一陣驚歎。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上一任閻王,沒想到燕時洵真的沒有騙他,閻王真的有一張和張無病一模一樣的臉。
但是這張臉並不像張無病那樣蠢兮兮的傻笑,沒有哭鬧沒有慫唧唧的神情,像是拋棄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緒,變得沉穩而平靜,舒展的清雋眉眼間,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成竹在胸。
即便麵對死亡,也依舊從容。
好像一切變數,都盡在他掌握中,沒有什能夠令他動搖。
井小寶覺得很神奇,明明是一樣的臉,卻因為氣質和神情的變化,讓前任閻王看起來和張無病是完全不同不同的兩個人。
他好奇的近距離看著閻王,甚至蠢蠢欲動想要和閻王打一架試試。
卻被燕時洵一掌拍下來,拍散了所有想法。
井小寶癟了癟嘴巴,要哭不哭的很是委屈。
“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會找來。”
沉默了片刻,閻王重新掛上笑容,道:“我以為你應該很清楚,天雷之下,無有返還。”
“我已經做完了我應該做的事情,再無執念,就算現在離開,也沒有任何遺憾了。回去,又要做什?”
閻王攏袖輕笑,似乎對自己的生死並不在意,在燕時洵麵前,沒有流露出剛剛在小少年麵前時的不舍留戀。
但燕時洵居高臨下的看著閻王,嗤笑出聲:“做完你該做的?我怎不知道?你該不會以為,救了所有生命之後,你就算是做完了所有事?”
閻王難得有些迷茫的看向燕時洵,似乎在問:還有什被我遺漏的嗎?
“那你呢,閻王?”
燕時洵問:“你難道不在眾生之中嗎?你救了所有生命,卻唯獨任由自己死亡嗎?”
“你難道不是生命嗎?難道沒有人在等你嗎?你……”
燕時洵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壓下喉間酸澀:“你從來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對嗎?”
閻王被燕時洵問得愣住了。
良久,他才慢慢回過神來,怔愣的眉眼間漸漸染上了笑意。
“得你這一問,就已抵過世間萬千了……足夠了。”
閻王心滿意足的輕輕喟歎著。
有人在等他回去,逆天獨行了百年的殘魂,也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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