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思想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郭沫若.. 本章:墨子的思想

    墨子始終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地帶有反動性——不科學,不民主,反進化,反人性,名雖兼愛而實偏愛,名雖非攻而實美攻,名雖非命而實皈命。象他那樣滿嘴的王公大人,一腦袋的鬼神上帝,極端專製,極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為了“工農革命的代表”!我這樣說,有的朋友替我“著急”(大約以為我是冥頑不靈,不懂道理),也有的朋友說我“袒護儒家”;我倒要叫朋友們不必那樣“著急”,我們還是平心靜氣地來研究研究,讓我說出我所見到的根據,看我究竟是不是偏袒。

    要談墨子的思想,我們首先須得規定資料。墨子自己並不曾著書,現存的《墨子》這書是漢人所纂集的,其中有些是墨家弟子的著錄,有些還不是墨家的東西,所以我們還不好抱著一部《墨子》便籠統地來談墨子。要談墨子本人,最好是根據《墨子》書中的下列十篇:

    (一)《尚賢》(二)《尚同》(三)《兼愛》

    (四)《非攻》(五)《節用》(六)《節葬》

    (七)《天誌》(八)《明鬼》(九)《非樂》

    (十)《非命》

    這十篇是各有上中下三篇的,而每三篇的內容都大同小異,隻是一番談話的三種紀錄。墨家學說,根據《韓非子·顯學篇》的說法,是分為了相氏、柏夫氏、鄧陵氏的三派的。《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分派情形也大率相同。這十篇各具三篇,正是墨家三派各派的底本匯輯。因此在這十篇之中所含有的思想,正比較完整地保存著墨子思想的真相。在這十篇以外的東西呢,那就隻好認為是後來的附益或者發展了。

    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喜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淩則語之兼愛非攻。

    《魯問篇》中的墨子的這一段話,也正表明著這十篇是墨子的“十誡”——是他的十種主張,十種教條。因而我們要論墨子本人是不好任意跳出這個範圍之外的。

    在十篇之中來研究墨子,墨子究竟是怎樣一個麵貌?

    第一,請讓我來說他不科學:

    墨子有“天誌”以為他的法儀,請聽他說:“我有天誌,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天誌上》)這是他的一切學術思想的一根脊椎。他信仰上帝,更信仰鬼神,上帝是宇宙中的全能全智的最高主宰,鬼神要次一等,是上帝的輔佐。上帝鬼神都是有情欲意識的,能生人,能殺人,能賞人,能罰人。這上帝鬼神的存在是絕對的,不容許懷疑。但如你要問他何以證明上帝鬼神是存在,他便告訴你:古書上是這樣說,古史上有過這樣的記載。這種見解,我們能夠認為它是科學的嗎?

    推崇墨子的人也很知道墨子思想的這一個大弱點,便盡力地替他掩飾,以為他是在“神道設教”。然而“神道設教”乃是儒家的辦法,在這兒是不好張冠李戴的,墨子也不願領這一番盛情的呀!或者又把《經上》、《經下》、《說上》、《說下》幾篇中的一些初步的科學現象摭拾來,盡量地鼓吹誇示,以為是怎樣怎樣的精深博大。其實那些粗淺的常識,一部分在造字的當時已經是發現了的東西,一部分則已經融合於日常生活中而成為了家喻戶曉的事,絲毫也值不得誇示。而且那幾篇究竟是不是墨子的東西,還是一個疑問。即使是吧,但那又何補於墨子思想之為非科學的呢?近代宗教家每每以科學為其糖衣政策之工具,如明末以來的天主教徒,在傳教之外不是同時在傳播歐洲的天文數理醫藥等科學知識嗎?然而科學知識自科學知識,宗教思想自宗教思想,我們是不好混同的呀。

    第二,請讓我來說他不民主:

    他的十篇東西整個在替“王公大人”說話,開腔一聲“王公大人”,閉腔一聲“王公大人”。我曾替他統計了一下,他所喊的“王公大人”的次數一共有六十七次:

    在這除掉原來“闕”了的不能計入之外,其中雖有一二篇不見“王公大人”的字樣,然都有“士君子”或“天下之士君子”。這“士君子”又每每與“王公大人”連文而為“王公大人士君子”,就是當時的官僚或統治階級的意思。據此,你可以知道墨子究竟是屬於哪一個階層的。

    墨子,他是承認著舊有的一切階層秩序,而在替統治者畫治安策的呀。上下、貴賤、貧富、眾寡、強弱、智愚等一切對立都是被承認著,而在這些對立下邊施行他的說教。他把國家、人民、社稷、刑政,都認為是王者所私有,請看他說“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情將欲富其國家,眾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當若尚同之不可不察”(《尚同中》),你就可以明了了。因而一切的刑政都是由上而下的,在墨子腦筋中根本沒有由下而上的那種觀念。請看他說“無從下之政上,必從上之政下”(《天誌上》),又說“自貴且智者為政乎愚且賤者則治,自愚且賤者為政乎貴且智者則亂”(《尚賢中》)。智愚不盡由於天授,貴了自能智,賤了必然愚,故貴智與賤愚常相聯帶。因而以貴者智者統一天下的思慮,便是墨子的政治理想。所謂“一同天下之義”,“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尚同中》),“上同而不下比”(《尚同上》),不許你有思想的自由,言論的自由,甚至行動的自由。要“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樂在君而憂戚在臣”,“君有難則死,出亡則從”,簡直是一派極端專製的奴隸道德!

    但在這兒,推崇墨子的人不用說又替墨子找出了一個安全瓣,便是說墨子是主張民約論的人。根據呢?有的,在《尚同上》與《尚同中》的兩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尚同上》)

    ……明乎民之無政長以一同天下之義而天下亂也,是故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尚同中》)

    到底是什人“明”,什人“選擇”呢?可惜文章沒有主格。在民約論者看來,自然“明”者是人民,“選擇”者也是人民,故爾墨子也就成為了二千年前的中國盧梭。然而在《尚同下》麵,這同一的文句的主格卻明明標出的是“天”。

    古者天之始生民未有正長也,……是故選擇賢者立為天子。

    明明是“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師”的那一套老看法,那有什民約的痕跡?此外也還有不少的證據呢。例如:

    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立政長也……(《尚同中》)

    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其為政乎天下也,兼而愛之,從而利之,又率天下之萬民以尊天事鬼,愛利萬民,是故天鬼賞之,立為天子,以為民父母。(《尚賢中》)

    三代聖王禹、湯、文、武……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愛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愛兼而愛之,我所利兼而利之,……故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業萬世。(《天誌上》)

    吾所以知天之愛民之厚者有矣,曰……為王公侯伯使之賞賢而罰暴。(《天誌中》)

    照道理上講來正應該是這樣。因為墨子是一位極端的神權論者,他的“天誌”是他的法儀規矩,哪有在建國都、立政長這樣重大的節目上,沒有上帝出來管事的?然而民約論者把自己的主觀拿來給墨子換了梁柱之後,於是在《經》與《說》麵也就找尋著民約論的根據了。下邊,我且引列梁啟超的《墨經校釋》的一項:

    (《經》)君:臣萌(同氓)通約也。

    (《說》)君:以若(?)名者也。(若疑當作約,音近而訛。)

    (釋)《尚同中》雲:“明乎民之無政長……而天下亂也,是故選擇天下賢良立以為天子。……天子既已立矣,……選擇天下賢良置以為三公……諸侯……遠至乎鄉之長。……”言國家之起原,由於人民相約置君,君乃命臣。與西方近世民約說頗相類。

    關於這種見解,我在二十年前(一九二三年六月十三日)已經作了一篇文章來駁斥過(題名《讀梁任公〈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初發表於《創造周報》,後收入《文藝論集》),然而大約因為我不是專家,一直沒有引起讀者的注意,而梁說則深入人心,至今還牢不可拔。其實“臣萌通約”者,通者統也,約者束也,就是臣民統束,也就是臣民總管,哪是什民約呢?“君以若名”,太簡略,不能保無奪佚,無法強解。即使要強作解人,與其說“若疑當作約”,毋寧說“若疑當作莙”。《說文》“莙讀若威”,《墨子·明鬼下》“敬莙以取羊(祥)。”正直接假為威字。“君以威名者也”,那是很合乎墨子的思想的實際的。

    墨子不僅沒有盧梭的民約論,而且也沒有儒家的禪讓說,他的“王公大人”是“傳子孫,業萬世”的。那他的“一同天下之義”的主張,盡管說的是“仁君”?但這“仁君”是如何產生的呢?盡管是暴王如桀、紂、幽、厲,當其時,處其世,誰敢不目以為“仁君”,為其臣下者誰又敢不奉之如神明,視之如帝天呢?故爾墨子的所謂“尚賢”,“尚同”,結果隻可能流而為極權政治。

    第三,請讓我來說他反進化:

    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由質而文,是一般進化的公例。對於過分的繁文縟禮,如厚葬久喪,而要加以反對,這是應該的,但如一味地以不費為原則,以合實用為標準,而因陋就簡,那隻是阻撓進化的契機。墨子的專門強調節用,除節用之外沒有任何積極的增加生產的辦法,這不僅證明他的經濟思想的貧困,象“農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於瓴缶”的民間音樂,也在所反對之例,簡直是不知精神文化為何物的一種狂信徒了。

    一般人都高興他的“諸加費不加民利者,聖王弗為”的話,以為他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要王公大人的生活以平民為標準。王公大人誰個會聽信他的話呢?即使都肯聽信他的話,試問,於老百姓的生活又有什改進?真正的革命主張,我們須要知道,並不是要王公大人客氣一點,也來過過平民的生活,而是要把平民的生活提高起來,使平民同等地得到王公大人們般的享受。教王公大人節用,這不是替老百姓說話,而是替王公大人說話。他是怕老百姓看了眼紅,起來鬧亂子啊。老百姓是節無可節的,用不著再聽你的什節用的教條。即使你就要反對音樂吧,然而在“春耕夏耘,秋斂冬藏”之餘也還是要敲敲土缽,擊擊瓦缶以舒舒筋骨的。王公大人呢?又誰聽信了你來?他倒樂得你使一些不安分的人更不得不安分了,多謝了你這位黑衣教士的苦口婆心呀!

    第四,讓我來說他反人性:

    墨子的見解有許多地方不近人情。譬如他主張去情欲,謂“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而用仁義”(《貴義》)。不必說這樣的事情不可能,試問愛欲去盡,“仁義”又從哪來?主張“去愛”的人同時又是主張“兼愛”的人,這矛盾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解決。大約對於一切都愛了也便是等於沒有愛了。

    但是最不近人情的是他所定的男女婚嫁之年。他說“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節用上》)。丈夫二十處家倒還可以說得過去,女子十五事人,那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十五是她的最大限度,當然不到十五便可以事人。人事未通,自身的發育都還沒有完全的女子便要叫她去做母親,墨子真可以算是沒有人情的忍人!

    墨子思想的根本乖謬是在把人民當成為王公大人的所有物,也就給王公大人所有的五穀六畜一樣,五穀蕃庶,六畜豐肥,那自然便替王公大人增加了財產。他把人民僅看成為兩重的“生產工具”,一重是生產衣食,二重是生產兒女。拚命強力,不準偷惰,趕快耕,趕快織,衣食的生產便可以激增。拚命早婚,不準延宕,趕快生,趕快育,人口的生產便可以加倍。人口增加了,同時也就是“生產工具”增加了。他主張非攻,主要的理由之一即是損失人口。他主張短喪,主要的理由之一也就是“敗男女之交”。這樣隻把人民看成工具的反人性的宗教思想家,竟被人認為是“工農革命的代表”,我真不知道這根蒂是從什地方看出來的!

    第五,怎說他名雖兼愛而實偏愛?

    《墨子》的“兼愛”主張頗是動人,也頗具特色。本來儒家道家都主張愛與慈,但沒有墨子的“兼”。大約墨子在這兒是有點競賽心理的:你愛吧,唉,我還要比你愛得更廣些!這樣把愛推廣到無限大,其實也就是把愛衝淡到沒有了。所以墨子一麵主張“兼愛”,一麵又主張“去愛”,大約在他的內心中或者下意識中,是把“兼愛”作為“去愛”的手段的吧?

    這些我們都且不必管,且問“兼愛”究竟要怎樣才可以辦到?

    墨子是把這問題看得非常簡單的,一句話歸宗,便是所謂上行下效。他把“苟君說之,則眾能為之”,在《兼愛篇》中翻來複去地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然而問題是這樣簡單的嗎?

    在我看來,墨子隻在那唱高調,騙人。他的最大的矛盾是承認著一切既成秩序的差別對立而要叫人去“兼”。“兼愛”了,則“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兼愛中》)。真是天下太平呀。然而我們要問,天下的人,是強者、眾者、富者、貴者、詐者多呢?還是弱者、寡者、貧者、賤者、愚者多?不用說是後者多於前者。我們又要問:人的生活,是強者、眾者、富者、貴者、詐者安樂呢?還是弱者、寡者、貧者、賤者、愚者安樂?不用說是前者安樂於後者。既承認著這一切的差別而教人“兼愛”,豈不是叫多數的不安樂者去愛那少數的安樂者!而少數的安樂者也不妨做一點愛的施予而受著大多數人的愛了。請問這所謂“兼愛”豈不就是偏愛!

    第六,怎說他名雖非攻而實美攻?

    墨子是把攻當成盜竊看待的。他是承認著私有財產,承認著國家的對立而立出他的“非攻”的見解的。在國的範圍內的“非攻”便是在家的範圍內的“殺盜”。他把私產看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製度,故爾到墨家後學竟主張出“殺盜非殺人”的謬論。所以他的“非攻”論,我們先且不必問可能不可能,僅照他的論理的推衍,必然會流而為對於攻伐的讚美。果然,請看在《非攻下篇》便有這樣的一段話。

    今逮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以非子墨子曰:“以攻伐之為不義,非利物歟?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聖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

    就這樣隻要換一個名詞或口號,那征伐便又成為“聖王”的事了。我們不必攻訐墨子的自相矛盾,因為他的理論應該是這樣的。你既承認著私產,當然沒有方法禁盜。你既承認著國界,當然也沒有方法止攻。問題隻是義戰與非義戰的不同,墨子所謂“誅”大約就是義戰,所謂“攻”就是非義戰吧。但主張攻伐的人誰個又肯承認他自己是非義戰呢?吊民伐罪,大家都能夠振振有辭,德寇之攻蘇聯,日寇之攻中國,不是都有一番大理論做口實的嗎?墨子的“非攻”隻是在替侵略者製造和平攻勢的煙幕而已。

    由“非攻”更演進而為“無鬥”,那更等於是剝奪了被侵略者的武器。《耕柱篇》麵有下列一段話:

    子夏之徒問於子墨子曰:“君子有鬥乎?”子墨子曰:“君子無鬥。”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鬥,惡有士而無鬥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於湯文,行則譬於狗豨,傷矣哉!”

    人總是人,受人非法的侮辱,爭取應享的權利,當然要鬥,湯武不是也還在“誅”嗎?我真不知道何以會“傷”得起來。在這兒且再引一段故事:

    魯君謂子墨子曰:“吾恐齊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願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為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敺國而以事齊,患可救也。非此,顧無可為者。”(《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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