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這晚來尋我,是有何要事?”江月明忽聞竹林人聲,以為即墨謙去又複返,匆匆跑下樓,卻見江白沉沉地望著她。
“你今日可見過即墨謙?”江白質問道,“他來江府,可是來尋你?”
江月明低頭不語。
江白見她如此,又如何不知月明承認他心中所測。
“香囊也是你贈他的?”江白怒道。
“大哥如何知道香囊?”江月明抬頭反問,與江白對視時重新低下頭。
她自知理虧,不敢多言語。
“你一閨閣女子,與他又無婚約瓜葛,私相授受,成何體統!”江白愈發生氣,“你可知他即墨家,雖身處安平,卻仍是聖上身邊左膀右臂。若聖上有意,一封詔書便可召其回京。我們雖是商賈大家,在安平略有薄名,如何高攀得起?”
“你可知,近日宮中紛亂,邊境異動,聖上已有提拔即墨家之意。即墨家主年事已高,即墨謙便是聖上最看好的人選。”
“再者,若有婚約倒也罷了,私下交往,若傳出去,你的名聲該如何?”江白怒其不爭,“說得好些,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說難聽些,便是我們江家倒貼,攀龍附鳳!”
江月明從未被兄長如此怒罵,低垂著頭。
半晌,月明輕聲道:“景舟大哥不曾回應過月明,都是月明一廂情願。月明不會了。”
江白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先回去休息吧。”
月明轉身回屋,望著桌上的兩個花燈暗暗垂淚。
江白站在門前,月光灑在粉竹上,竹節處有淡淡的手印。江白凝視許久,苦笑一聲:
“你又怎知他對你無情?”
即墨府書房,即墨家主與即墨謙對坐無言。
“父親,當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我對江家小女頗有好感,江家又是大家。雖為商賈,江白卻是有能力的,早晚出人頭地。”即墨家主道,“若是你早些應允,我便以你有婚約為由回絕,可如今,賜婚聖旨已擬,明日清晨便到,你若不依,便是抗旨。”
“可……”
“不必再說。”即墨家主冷聲道,“這罪名,不論是你,還是即墨家,都擔待不起。”
見即墨謙不語,即墨家主柔下語氣:“你可知,此番賜婚,實則聖上為安撫貴妃所擬。聖上雖寵愛貴妃,卻始終意在立嫡,晉王又無心朝政,故廢太子之後遲遲不設儲君。本質上,仍是為儲君之爭。”
“是。”即墨謙咬牙,冷聲應了。
“若是你仍心有不甘,魏氏過門之後,你便納江家女為側室。”即墨家主妥協道,“隻要明麵上對魏氏好些,貴妃手再長,也伸不到我安平來。”
“不必了。”即墨謙拒絕道,“兒子真心傾慕江家女,不願其為妾室,居於魏氏之下。若非如此,兒早就同意結親,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即墨家主早有與江家結親之意,奈何即墨謙以為月明心許他人,不願強求,便一直拖著。
誰料貴妃求旨,聖上賜婚,命即墨謙與魏氏女成親。
次日清晨,欽差大臣一早便抵達了即墨府。
即墨父子恭謹跪在庭前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相國公魏林之女魏明珠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甚悅。定疆將軍即墨丞之子即墨謙才學甚篤,功勳卓著,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魏明珠待字閨中,與即墨謙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魏明珠許配即墨謙為妻。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欽此。”
“恭喜即墨公子。”欽差大臣宣讀完,笑吟吟地賀道。
即墨謙接過聖旨,吩咐人賞賜大臣。
大臣得了賞,喜滋滋回去複命。即墨謙則是將聖旨交給父親,轉身出門了。
即墨謙漫無目的,終又是行至明月亭。坐在石凳上,摘下腰間香囊,在手中輕撫。錦緞絲滑,刺繡處微微突起,指尖撫過孤舟,撫過翠竹,撫過明月。
即墨謙忽地笑了,景舟、月明。
若是他第一眼見香囊時便能會意,該有多好。
李三郎與薑氏女私通,被薑氏女未婚夫婿當場捉奸,鬧得滿城風雨。
月明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江月明掛心青婉,在粉竹樓內頻頻踱步。早些時日給青婉帶的信箋也未有回音。
想來李家如今正被薑氏所困,無暇分心,月明便輕行簡裝,來到了李府。
本欲自後門偷行,不驚動李府下人,轉念一想,又光明正大地向前門走去。
“何人到訪?”兩位小廝皺眉攔住江月明去路。
月明淺笑施了一禮:“麻煩通傳一聲,我來尋你家三奶奶。”
“姑娘抱歉,府上如今不見。”
江月明自荷包內取出兩塊碎銀,遞給小廝:“不過是約姐妹說說私話,還請行個方便。”
小廝掂了掂碎銀,妥協道:“我們可以替姑娘通傳,隻是放不得姑娘入府。”
江月明頷首:“多謝二位。”
小廝跑進府內喊人,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青婉便自府內走了出來。
“小的不識江姑娘,還請江姑娘見諒。”小廝對月明恭敬行禮。
月明又從荷包中取出一些碎銀,塞到小廝手中:“若是李家大人問起,該如何回答?”
小廝看著手中碎銀,眼光發直:“三奶奶獨自去商鋪替三爺買點心了。”
月明點頭,拉著青婉離開了李府。
“月明,你如何會來?”青婉皺著秀眉責怪,“你可知如今李府內有多亂?”
“正是如此,月明才掛心青婉姐。”江月明細細打量著李青婉,頗為心疼,“青婉姐,短短時日,如何消瘦至此。”
李青婉生來清瘦,臉頰卻圓潤豐滿,頗為討喜。如今不僅臉頰凹陷,麵容都憔悴了不少,加之麵無笑容,更添幾分滄桑,仿佛瞬間老了十數歲。
江月明也知此處不宜長談,與青婉進了茶樓,要了一個臨街的雅間。
“月明知道,於青婉姐的婚事上,月明無能為力,”江月明替青婉斟上茶,柔聲道,“但月明實在是掛心姐姐。若姐姐不介意,可以將不如意說給月明,月明替你分憂。”
李青婉凝視月明良久,後淺笑道:“月明過了年也該及笄了吧。”
“及笄後,便是提親,定親,成親。”李青婉由淺笑至大笑,雖無聲,卻笑出了淚,“而後便如同關在牢籠內,被人玩弄後便棄之如敝屣。”
“青婉姐……”
李青婉擺擺手,背過身,半晌平複了心緒。
“我羨慕你,月明。”青婉拭去淚水,“起碼義父和江白哥疼愛你,不會將你隨便許配人家,更不會逼迫你。”
江月明想起昨夜兄長的訓斥,苦笑不作聲。
李青婉輕撫月明發髻,笑道:“他們不會利用你的婚事為江家謀利,這已是很難得了。”
江月明點頭,欲言又止。
李青婉抿了一口茶水:“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何處處維護那李三郎。”
“因為他是我夫君啊,”李青婉嗤笑一聲,不知是笑那李三郎,還是在笑自己,“他再不濟,也是我夫君,我理應護著他。若非如此,我又如何為人賢妻?”
若非如此,又如何回報你江家的大恩啊……
李青婉又恢複了素日清婉淡然的模樣:“如今府上出了這檔子事,倒是連李家主都覺有愧於我,順帶婆母都安生了幾分。總歸是他李三郎糊塗,被人抓住了錯處。如今我越恭謹順從,日子便越清閑。”
李青婉起身,語氣微諷:“青婉還要給夫君買糕點,失陪了。”
江月明細細品味,總覺得青婉話中有話,卻始終捉摸不透。
江白到底不忍心月明委屈,去即墨府尋人無果,當即便找去了明月亭。
遠遠便見即墨謙坐在亭內出神,似是有煩心之事,便喚人取了酒來。
即墨謙見到江白走近坐下,微微頷首,繼續盯著香囊怔愣。
江白替二人倒上酒,也不管即墨謙,拿起酒碗一碰,顧自喝下。
又探頭看那香囊,故作輕鬆道:“我初見此香囊,還是在青婉回門那日。”
即墨謙輕扯嘴角,卻未吭聲。
江白眉頭輕皺,視線從香囊轉向亭外江景,深深歎氣。
“你可知,我妹妹繡此香囊耗費了多少功夫?”江白沒有望向即墨謙,一直定定地看著江麵,“中元時她傷了右手,怕香囊難以完成,又不想假借他人之手,隻得在傷好後趕工。匆忙趕製使得她頻頻受傷,指尖密布針孔。”
即墨謙聞言,指尖下意識攥住香囊,心疼不已。
“月明不懂女紅,也不愛刺繡。她本是喜鬧的性子,連讀書都隻是為能在鬥詩時獲勝。為了你,她多製了一身衣袍而毫無怨言,還為了你花費月餘時間趕製香囊,”江白繼續道,“昨日我訓斥她,她卻說一切與你無關,是她一廂情願。”
“即墨謙,”江白冷下聲音,“月明是我最疼愛的妹妹,今日為了她,我便舍了麵子,問你一句,你可對她有絲毫的情誼?”
即墨謙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沉默良久。
一陣勁風吹過,卷起漫天丹桂。身著鵝黃襦裙,提裙擺接落花的姑娘仿佛仍在近前。
即墨謙微微闔眼,驅走眼前幻境,而後起身,將香囊恭謹地置於桌麵之上。
“如墨兄,勞煩你替我將此香囊歸還江姑娘。景舟受不起。”他向江白略施一禮。
話音剛落,江白站起身,狠狠攥住即墨謙的衣領:“你這是何意?”
即墨謙神色平靜,淡聲回答:“景舟感謝姑娘的傾慕,是景舟配不上姑娘。”
江白憤然,衝即墨謙麵門揮了一拳,怒聲道:“你確實不配!”
說罷,鬆開即墨謙的衣領,冷笑一聲:“就當江某從未交過你這個朋友。”
拿起香囊扭頭離去。
即墨謙擦去嘴角鮮血,苦笑一聲坐下,為自己滿上酒,再次一飲而盡。
江白回府後,徑直向粉竹樓去。
卻在竹林深處頓住腳步。
盯著香囊上的圖案沉思良久,而後將香囊塞入袖中,轉身大步離去。
當夜,安平城陰雨連綿,江府、李府、即墨府均被重重心事所籠,鬱鬱愀然,未得安眠。
天際翻白,賜婚的消息到底順著夜雨傳進了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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