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墊驟然發出“吱呀”的響聲。
薑思鷺起得急,??大腦有點供血不足,眼前黑了兩下才反應過來。急促的呼吸之後,身旁傳來男人關切的詢問。
“怎了?”
她恍惚著回頭,??看到黑暗中黎征的麵容。
“沒事……”
南北半球季節相反,新西蘭正值冬令時,比國內快了四個小時。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噩夢驚醒過了,而這一次的噩夢又和先前,都不一樣……
背後一軟,是黎征把自己攬回懷。她身子僵硬的落回去,緩了一會,才輕聲問:“你下個月,??什時候回國?”
“月底吧。”
“也幫我訂張票吧,??”薑思鷺閉上眼,??“我和你一起回去。”
“怎突然想回去了?”
“也不是突然……畢竟半年沒回去了。而且冬令時有點難熬,想回去……過夏天吧。”
男人頓了頓聲,應道:“好,??給你訂票。”
她假裝閉眼,??直到對方的呼吸聲逐漸平穩,??眼皮才再一次,??緩緩睜開。
怎會……
夢到那鮮紅的落日,把海麵都染上一層血色……
醫院。
這熱的夏天,??醫院竟然還這冷。
高跟鞋的聲音從走廊盡頭急促的傳過來,??筍仔抬起頭,??看見路嘉麵容慌張地跑到他身邊,身後跟著曹鏘。
女人向來一絲不苟的頭發都是淩亂的,??妝也斑駁了。她抓住筍仔的手,??驚慌地問:“怎樣了?”
筍仔愣了愣,??啞著嗓子說:“救回來了。”
據說段一柯縱身一躍的樣子像是解脫,身體也在落水的一瞬間被海浪吞噬。人群擁至船邊,而後又為躺椅上的男人讓開一條道路。
對方撐著船舷看了一會,招招手,示意救生員下海。
“挺有種,”他說,“撈上來吧,我不想出人命。”
救上來了,但遊輪開回岸邊又花了很久。送到醫院的時候,船上的人都以為他挺不過去了。
好在是救回來了。
路嘉剛鬆了口氣,麵前卻又傳來一聲抽泣。
她抬起頭,看見筍仔眼的淚簌簌流出來。
“嘉姐,你讓我回東陽吧,”他說,“我回去開出租,搬磚,都行,我幹不下去了。”
“我真的太難受了,我看不下去段哥這樣了,他這樣我比自己跳海還難受……”
“段哥剛才醒了一會兒,我去問他了。我說你這折騰自己幹什,你要是想小薑姐,你就去找她啊。段哥說……”
曹鏘拿了張紙給筍仔,結果他看見紙,哭得更凶了。
“段哥說,小薑姐不理他了,小薑姐要嫁給別人了,小薑姐,不要他了……”
“嘉姐,你說好好兩個人,怎就這樣了啊,怎就這樣了啊!”
他放聲大哭。
路嘉失魂落魄地站在他對麵,也喃喃自語:“對啊,好好兩個人,怎就這樣了……”
段一柯這次在醫院躺了很久。
不見任何人,也不和人說話,唯一的活動是去醫院花園喂貓。
中間來了個姑娘,戴著口罩墨鏡,全副武裝地找上了路嘉。段一柯誰也不見,自然也沒見她,於是她隻能向路嘉表達謝意,又把他留給她的手機還給路嘉。
“他還說,”那姑娘和路嘉回憶,“助理車上有塊木牌,如果火化和手機一起燒給他——那應當也是很重要的東西。”
路嘉一愣,送走了對方就去筍仔車找,然後看到了掛在後視鏡上的那個“平安”。她把木牌拿回來,趁著段一柯去喂貓的時候,和手機一起放到他床頭。
第二天她再去醫院的時候,段一柯就不在了。
他把木牌拿走了,手機留在病床上,還寫了張字條。
字條的內容像遺書,但是他又在開頭讓路嘉放心,自己不會再死了。他給她寫了自己的東西都放在哪,讓她去酒店拿。銀行卡的密碼是多少,怎結清團隊的工資,去不了的合約怎賠償。
“剩下的,你不是一直對工作室有很多想法嗎?”他寫道,“拿去做工作室吧。”
醫院的病床旁邊,她拿著那封信放聲大哭,邊哭邊罵:“誰要你的錢啊……”
不知道為什。
路嘉覺得,這一次,段一柯或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上海盛夏。
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狐姐終於準備關門了。
關閉空調的一瞬間,房間就騰起一股燥熱。最後清點了一遍道具,她從遊戲室出來,準備關燈鎖門。
誰知門前站了個人。
門外是黑的,他也一身黑。黑t黑褲,黑色鴨舌帽。肩膀輪廓是很寬的,但又太瘦了,那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有點晃。
狐姐笑:“哎呦,多晚了,我們打烊了。”
對方動都沒動一下,她有點怵了,手指不自覺地去摸身後的球棒。摸的時候還心想,媽的,這要是老段在就好了……
男人往前邁了一步,抬起頭。
段一柯出現在她麵前。
狐姐差點窒息。
算了算,她也一年多沒見段一柯了——不過這樣說也不準確,畢竟他那張臉天天出現在大屏幕上。
她知道他好看,但是以前在館的時候,也就是個人間的帥。如今從鏡頭走到她麵前,一時隻覺撞破了和天界和凡世的壁壘,非驚心動魄四個字不可形容。
館沒人,她還是忍不住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後壓低聲音,驚恐道:“你來幹什啊?”
男人不說話,就在她麵前站著。
她手忙腳亂地把空調重新打開,燈也全開,帶著他坐到沙發上。
段一柯腳步很飄,人也像沒什知覺。她帶他去哪,他就去哪。把他安頓好以後,她回茶水間給他倒了點熱水,又端出去。
她不愛換牌子,連一次性紙杯這些年用的都是同一家。段一柯接過那紙杯時看了很久杯壁上的圖案,然後才緩緩的,喝下第一口水。
“祖宗,”她坐到他身邊,“你來幹什啊?”
段一柯水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直到喝得一滴都不剩。沉默半晌,他說:“我想回來,演npc。”
狐姐也算親身體驗了一把“人麻了”。
“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她說。
段一柯抬頭看向她。
不知為何,她心忽然一痛。
離近了看,他那種驚心動魄的好看,竟然帶著一種爛掉的絕望。
“我沒開玩笑,”他嘶聲說,“我就想在你這兒演npc。”
“我……”狐姐無奈,“我哪雇得起你啊?”
“我不要錢,”他說,神色都有些卑微了,“館不是有個倉庫嗎,讓我住那兒就行……”
“那地方哪能住人啊?連個窗戶都沒有!”狐姐看他神色認真,是真有點慌了,“段一柯,你怎了?你電影不是剛爆,怎沒有住的地方啊?”
他轉回頭,又不說話了。
狐姐問不出頭緒,站起身,去前台那拿手機。
“你不說,你不說我去問問思鷺,行吧?”
手腕被人拽住,然後被一點點拉回沙發。
她回頭看向段一柯,覺得心都要碎了。
男人坐在沙發上,仰頭望著她,輕聲說:
“她要結婚了。”
“我找不到她了,誰也找不到她。有人告訴我,她要結婚了。”
“狐姐……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讓我回來吧。”
她好像什都沒懂,又好像什都懂了。愣了半晌,喃喃自語道:“不是不要你,你往我這兒一坐,傳出去,我店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想起什似的走到倉庫,拿了個東西出來。
一個狐狸的麵具,尺寸比她常戴的款式大一些。
她在他臉上比劃了一下。
她能感覺出段一柯已經瘦脫型了,連臉型和身材都和以前不大一樣。麵具遮住大半張臉,她自己也很難分辨出麵具後麵的人是誰。
“戴上可以,”她說,“聲音怎辦啊?”
段一柯也不知道。
最後,狐姐歎了口氣。
“行,”她說,“我就和人說,我做慈善,雇了個啞巴算了。”
回國,是久違的潮熱。
等行李的時候,黎征的電話就沒停過。薑思鷺站在旁邊聽他講,大概知道,是又有一家頭部影視公司想和雀羽、新西蘭那邊的特效工作室三方合作。
國內市場大,國外有技術,原來這一行賺錢也能靠做掮客。
隻是壁壘更高,在技術上的參與程度也更深。
有一次黎征甚至提出來,等再穩定一點,他想把國內的業務都轉移到合夥人手,他自己隻負責新西蘭的業務。
他也很喜歡那個和枸杞島一樣寧靜的島嶼,有種回到故鄉的感覺。
薑思鷺調侃他:“那你幹嗎不直接回枸杞島……不用找感覺,直接回故鄉。”
黎征瞥她一眼,挑起眉:“明知故問。”
人的故鄉也並非一成不變。
她在哪,哪才是他的故鄉。
從機場出去,牆壁上的液晶屏幕輪放著廣告。黎征看她目光一滯,還以為又看到了段一柯的消息——轉頭的時候,鬆了口氣。
是個東陽木雕題材的電視劇。
大概是題材原因,整個項目顯得很正,搭上的資源也都很主流。看了一眼右下角的出品公司,黎征問:“朝暮的劇?”
“對,”薑思鷺顯得有些恍惚,“我……經手過。”
腦海忽然閃過很多畫麵——
夜色中的古村,綻放的牡丹,做工粗糙的木牌,伴隨著《人生海海》的曲調……
她頓住腳步。
黎征不明所以,也停下腳步等她。
“怎了?”
“哦,我突然想起來,”她說,“這個劇,是我做的前期采訪。我當時答應采訪的師父和師兄,等劇上映了會去看他們……”
黎征了然,隨即點頭:“好,在哪?用不用我送你過去?”
“不……不用了,”薑思鷺連忙搖頭,“就在東陽,離上海也不遠,我自己過去就好。”
黎征提前請了阿姨過去,兩個人到家的時候,房間已經被打掃得很幹淨了。家都是她添置的東西,房間還有她走來走去的身影……
一點也不空蕩了。
她從沙發前走過的時候,他忽然沒忍住,把她拉到膝蓋上。
“還是我送你去東陽吧。”
“黎總啊……”薑思鷺輕笑,“你好粘人啊,要不要我去和雀羽的人曝光一下?”
“這兩天剛回來,有點忙,”他說,“等我忙完了?”
薑思鷺搖搖頭,站起身子。
“不用了,”她說,“我明天就去。等你忙完了,我正好回來。”
黎征點點頭,目送她上樓。她身影消失的前一秒,他忽然喊她名字。
薑思鷺回過頭。
黎征愣了愣。
不知道為什,他心湧起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像是魚鷹預料到了海上將至的暴雨。
但他分明連塊雨雲都沒看見。
於是他隻能點點頭,朝薑思鷺露出一個笑容。
“早去早回。”他說。
薑思鷺無奈笑笑,上樓了。
“知道啦。”
其實去新西蘭之前,薑思鷺就把舊手機扔掉了。新手機都是新認識的朋友,存下的聯係方式也不多。
沒有微博,不關注任何公眾號,也沒有滿街的內娛廣告,她在新西蘭活得和先前的生活徹底割裂。
原來斬斷往事,說難也難。但心夠狠的話,也蠻簡單。
隻不過……如今回國了。
回國就不一樣了。從電梯到地鐵廣告牌,都像是定時炸彈,一不留神就能搞出突然襲擊的效果。
她小心地避開每一處可能的隱患,還是在坐上高鐵時,被身後兩個聊八卦的女生撥亂了心弦。
“怎就一點消息都沒了啊……”一個女聲輕聲感慨,“《獅子》到現在還沒下映吧?這都快兩個月了,真是現象級到一定地步了……”
“確實,也離譜到一定地步了,這段一柯爆成這樣,人怎說消失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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