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六月,一件大事使得東京城陷入一片嘩然。
官家在朝堂之上,宣布唯一的皇子最興來已於二月夭折,贈皇長子為太傅,封褒王,賜名趙昉,諡號懷靖。
官家本來兒女便少,這皇子更是當下唯一一個兒子。皇子薨逝,國無儲君,朝野動蕩。
一眾大學士們紛紛給皇子寫悼詞悼詩,就連鄭平也在家偷偷抹淚。
朝雲半夜被一陣啜泣聲吵醒,睜開眼一看,竟是身邊的鄭平在哭。
她伸手推了推他,問道:“大半夜,你哭什呢?”
鄭平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極力忍耐著苦悶愁腸,說道:“三娘,大王去了……”
“……”
朝雲自然知道皇子去了。按輩分算起來,皇子還要叫她一聲表姨母呢。天家子死,臣民傷心也就傷心,可哪有半夜還在哭的人。
她冷著聲音道:“大王也不是才去的,不是說二月便走了嗎。如今幾個月過去了,你又何必半夜啼哭。”
“三娘……”鄭平轉了個身,摟住朝雲的腰,埋在她懷傷心道:“大王天生帝質,仁孝寬厚,智慧聰穎。如此帝星隕落,為人臣者,不為之慟,而為胡慟呢!”
李朝雲愈發無語。還仁孝寬厚,皇子去時才一歲半,成句的話都難說一句,鄭平甚至連他的麵都不曾見過,怎就知道他仁孝寬厚。說皇子可憐可愛是真的,當初皇子滿月時,她還進宮摸過皇子的手。隻是幼子本就容易夭折,若是父子緣法不夠,便也沒有養大的福氣。
她把他的頭從自己懷推開,冷冷說道:“你要做響當當的漢子,不要整日愁眉不展,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能不能有點豪情?”
“實在是傷心……”
“唉……”朝雲長歎一聲。
她想起了當初在家塾的時候,範教授給學生們講述《論語》孔丘和其徒的故事。
有一節講道,“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說是宰予這個學生大白天睡覺,孔子就說,此子乃朽木,不可雕琢。便是說宰予這學生已經廢了,不可改其性了。
當年的朝雲疑惑,宰予不過是白日睡了個覺,怎就換來自己老師如此刻薄的言論。
如今倒是明白過來,宰予白天睡覺,落在孔丘眼,就跟她看見鄭平半夜啼哭是一個道理。
鄭平自然非朽木,在文辭之事上,那是誰都稱好的可畏後生。但在她所喜的“豪情”一節上,鄭平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所長進了。
實在也不必管他,朝雲翻了個身,朝牆睡覺。
鄭平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國無儲君,天下惶恐的大事,一夜沒睡好覺,歎了不知多少口氣,抹了不知多少把淚,頂著眼下的烏黑,天還不亮,便梳洗出門,去翰林院了。
朝雲醒來時,看見床邊空蕩蕩的,伸手一摸,被子也已經冷了。
她高聲喊了韓婆婆,問道:“仲和呢?”
韓婆婆道:“郎君天不亮就走了。”
“今日不是休沐,他做什去。”朝雲一撇嘴,踢開身上的被子,又躺下睡了。
韓婆婆在床邊勸道:“姐兒今日既醒得早,要不就去一趟正院,給夫人請個安去?”
朝雲當作沒聽見,閉著眼睛想再睡一會兒。
韓婆婆還是堅持:“姐兒嫁過來也好一陣子了,夫人那,可是一次都沒去過呢,這…這不合規矩的。”
朝雲就是不搭理韓婆婆,她也沒辦法,理了理靠外的床鋪,退了出去。
醒了再睡,總是容易做夢的。
朝雲迷迷糊糊間,夢到自己似乎到了一個陰沉沉的日子。
睜開眼睛,渾身都黏膩不堪,像是泡在渾濁的水中。而伸出手,又觸不到任何東西。
她想張開嘴,說出一句話來,卻發覺喉頭都卡住了水,怎都發不出一個音。
這樣的感受新奇又特別,朝雲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一朵雲,落在了一汪池水。
忽然,池水震動起來,朝雲感受到了身上的一陣溫熱。像是有一隻大手,比她的人還大的手,在池水外撫摸她。
“小寶兒”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大約二三十歲的婦人的聲音,在呼喚她。明明沒有叫她的名字,她卻仿佛知道,婦人叫的就是她。
“寶兒……”婦人溫和而慈愛,“母親希望你一生順遂無虞,不要受他人牽絆,做自己想做的事。”
母親……
朝雲一驚,母親!
在說話的人,是她的母親!
她在這灘池水之中掙紮起來,雙腿亂蹬,想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哪。
可是腳蹬出去,卻踢到了柔軟的壁。
她緊緊地又閉上眼睛,猛然睜開,看見的,變成了自己的床帳。
天色已經大亮,熹光自窗外斜斜照進來,灑在床帳外她的繡鞋上。
朝雲大口大口地喘氣,知道方才自己被夢魘住了,可一睜眼,卻忘記自己夢到了什。
隻記得,自己好像很想哭?
朝雲隨便梳洗了一番,搬著個凳子,坐到了院子。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