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邀請唐雅陪自己一同去替顧玲瓏登記海葬。他做好了被拒絕的思想準備，不料她一口答應，還貼心得安慰他“不要緊張”、“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看起來她並不認為這是一次約會。許諾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哪有這奇怪的約會節目啊，自己果然不是正常人！

    見麵那天是周六，天空藍如碧海，白色雲朵仿佛棉花糖一般柔軟綿密，他站在約定的路口等待心愛的姑娘出現，雀躍的心情宛若初戀。

    唐雅翩然而至，戴著口罩的她愈發顯得眉目如畫。她的眼睛彎彎的，被口罩遮住的嘴唇應該勾起了微笑的弧度，她歡快得和他打了聲招呼：“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唐雅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幾分鍾，“我沒趕上上一班地鐵。”這是她的理由。

    “也就幾分鍾時間，沒有關係。”他明白她在擔心會耽誤自己辦正事，趕緊說明：“今天隻是登記信息，不是正式出海進行儀式，遲到也沒事。”

    唐雅剛才走得有點急，戴著口罩呼吸急促胸口有點發悶，這會兒才恢複正常。“還是抓緊點時間吧，萬一過了預約的點不讓進門就尷尬了。”

    她這一說，許諾不由緊張起來，伸手拽住唐雅的胳膊往前疾走。“保險起見，還是不要遲到比較好。”

    兩人走路帶風，很快就到了殯儀館二樓辦事大廳。前來登記的人很多，不過辦理海葬業務的窗口隻開了一個，他們拿了號之後坐到椅子上安心等待。

    唐雅看看周圍表情凝重的人群，她探過身隔著中間的空位小聲問許諾：“你下定決心讓玲瓏，呃，入土為安了？”她想不出該如何定義海葬，隻得將就著用約定俗成的說法。

    “上次我說的‘到此為止’是真心話。”許諾歎了口氣，他的眼神悲傷又無奈，“其實我早就應該放手了。”

    看得出來這一次他心意已決，唐雅攥緊拳頭用力掐著手心告誡自己切勿節外生枝。顧玲瓏和孫熙濠之間究竟發生了什已無法取證，就讓許諾以為自己找到了最終答案吧。她垂下頭假裝研究隨手拿的海葬宣傳單，看了個開頭居然真的產生了幾分興趣，她一邊看一邊發自內心地感慨：“我從來沒想過身後事怎安排，總覺得很遙遠。想不到玲瓏那早就在考慮這些事，還看得那透徹，讓自己完全回歸自然，什都不留下。和她相比，我太慚愧了。”

    “有原因的。”他悶悶得來了一句。

    唐雅微微抬頭，眼神半是疑惑半是關切。許諾原本不想談論家事，四目相接之際不知怎就動搖了，話衝到嘴邊索性就告訴了她。“姐姐的父親去世時做了雙墓，意思是等媽媽百年後合葬。但是我爸堅決不同意，顧家的人就每年清明冬至前後來鬧一場。”他忍不住再歎氣，“我們從小就看著他們年年鬧年年吵，都有心理陰影了。我姐會說出那樣的話，我一點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唐雅恍然大悟，又因為年幼的他和顧玲瓏被迫目睹大人們的醜態而心疼不已。“最後，你媽媽安葬在哪？”

    他的眼神浮現了茫然、失落，母親是許諾生命另一個解不開的死亡之結。“我考到外地讀大學那一年的冬至，我爸說他把媽媽的骨灰還給了顧家。家連著兩名女性自殺，就算我爸那粗線條的人也接受不了，他肯定覺得是我媽帶來的晦氣。”

    唐雅瞪大了眼睛，吞吞吐吐道：“所以你，其實沒有，和媽媽好好告別？”

    “你電視劇看多了吧。”許諾翻了個白眼，口是心非懟了回去：“這種不負責任的媽媽，我根本不在乎。”

    他嘴硬的樣子像個別扭的小孩，顯然是為了掩飾內心的脆弱。唐雅正要開口，電子顯示屏跳出了他的號碼，許諾起身走向前麵的窗口。她望著他的背影，心頭飄過淡淡的哀愁：我該如何拯救你？

    登記信息隻用了三分鍾，許諾拿著告知書回到座位，順手遞給唐雅。“儀式下個月舉行，在清明前，下周六統一收集海葬者的骨灰。”事到臨頭他反而猶豫起來，深知一旦將顧玲瓏的骨灰灑入大海，將來後悔也沒有用了。

    我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告別的準備？許諾捫心自問，卻無法回答。

    眼前忽然出現一隻手，纖白如玉，手指細而長。他順著她的手看上去，遇見溫暖堅定的眼神，她對他說：“許諾，如果你還沒準備好，我們就等下一次吧。不管你會不會嘲笑我，我堅持認為隻有好好告別了才能真正放下。”

    他抓住她的手貼上臉頰，隔著無紡布的口罩感受她掌心的溫度。“我，可能還是不甘心吧。沒能等來道歉，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姐姐。”他坦白了猶豫的理由，在她麵前卸下裝出來的“大度”，咬牙切齒恨聲道：“那個混蛋憑什可以擁有幸福的家庭？他不配！”

    唐雅默然不語，她忽然理解為何顧玲瓏寧死也不願說出真相——她要保護許諾，保護唯一的家人遠離罪惡。

    現在，這個接力棒交到了她的手。

    乘坐自動扶梯下樓的時候，正與唐雅討論一會兒去哪吃飯的許諾突然陷入沉默。他閉口不言，直勾勾地盯著落地玻璃窗外麵。唐雅不解他因何反常，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隻是一棟再普通不過的水泥建築物。

    她沒問為什，要是他想說自然會告訴她。不出所料，許諾剛走到外麵就說出了反常背後的原因，他說：“姐姐的骨灰寄存在那棟樓，我想順便去拜祭她。”

    “我也去。”唐雅挽住他的胳膊，她望著那棟平平無奇的建築，深深吸了口氣。“我有幾句話想對她說。”

    他們前往的建築物一共五層，除了一樓被辟為大廳、登記室和收費窗，其餘樓層均為骨灰堂。顧玲瓏的骨灰盒放在三樓陳列室進門第三排中間櫃子的最上麵一格，必須借助梯子登上去才能看到。

    唐雅踩著梯子往上爬，所謂的“格子”其實是一個帶玻璃門的小櫃子，大小能放置一個正常尺寸的骨灰盒，還能擺一個小小的紀念靈位。她一步一步上升，口中念念有詞向受到驚擾的其他亡者道歉，終於來到顧玲瓏的靈位前。

    “好久不見。”千言萬語化作最為平常的一句問候，仿佛她們是久別重逢，而非陰陽相隔。

    一寸照片上的姑娘停留在二十二歲，時間再也不會奪走她的青春、她的美貌，她們之間的競爭永遠結束了。唐雅在梯子上移動腳步讓身體更靠近櫃門，她的額頭抵住冷冰冰的玻璃，仿佛這樣就能讓遠在天堂的顧玲瓏聽清自己的話，她低聲呢喃：“你放心，我會代替你守護許諾，我不會離開他。”

    對死去的人許下承諾，這份誓言牢不可破，唯有死亡才可終結。

    唐雅倒退著慢慢爬下梯子，腳踩上地板終於安了心。她朝許諾點了點頭，壓低嗓門說道：“換你了。”

    他動作敏捷，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最上麵，又一眨眼就回到了地麵。唐雅不禁奇怪他怎會如此匆促行事，她原以為他會擦一下櫃子或者跟玲瓏說幾句話，想不到他才上去就下來了。“怎了？”她敏銳得察覺到他神色有異。

    他從衣袋掏出一把小巧的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上方的櫃子。“這是我姐櫃子的鑰匙，我剛想到她的遺物箱子有一把同樣大小的鑰匙，我一直找不到和它匹配的鎖究竟在哪。”

    唐雅心中一動，還來不及把話說出口他就自動解惑了，隻聽他說：“多虧你剛才問我媽媽的骨灰葬在哪，讓我產生了聯想。我覺得我爸騙了我，媽媽其實並沒有落葬，而且她的骨灰盒被我姐換了地方保存。他根本不知道在哪，也沒辦法做什。”

    他說一句，她的眼睛便睜大一分，難以置信會有這離譜的事。等到他說完，唐雅搖著頭歎息：“我不理解玲瓏的想法，也不理解伯父為什要騙你。”她飛快地瞟了許諾一眼，唯恐言語冒犯到他。

    許諾自嘲地笑了起來，豈止她理解不了，他同樣無法理解家人的腦回路。他越想越覺得人生可悲，不由笑出了聲，並且沒有刻意控製音量。笑聲在寂靜的室內穿梭，回音不絕，既突兀又刺耳。前台那邊傳來了猛烈的咳嗽聲，似乎想要壓住他不合時宜的笑聲，又像是提醒他們注意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