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酒店風波之後，孫熙濠似乎心有餘悸，表現在外就是他恢複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每天的行程軌跡十分固定，不是公司就是家，偶爾再加一個幼兒園。他這邊消停了，許諾那邊也偃旗息鼓，隻讓周珞珈雇傭的退休狗仔繼續監視孫熙濠的一舉一動，即使他發回的照片暫時找不到突破口。

    在遊戲一項任務沒有完結進不了下一個關卡，但生活不是這樣，它總會推著你向前，不管你願不願意。許諾就是如此，他想不到自己那快又要麵對“失去”這一主題。

    這一次離開的人是許諾在意大利做學徒時的老師——安東尼奧?羅馬諾，奪走老人生命的正是已在全世界肆虐了一年多時間的疫病。收到小羅馬諾的郵件後許諾情緒低落，也許是巧合，安東尼奧教給他的精雕手藝正好是手頭在進行的訂單，他轉動手的成品回想當初學藝的時光，隻覺一股熱流不斷刺激眼眶，必須靠拚命忍耐才能避免眼淚掉下來。

    當時正值半夜，萬籟俱寂，他的悲傷被無限放大。許諾拿起手機打給唐雅，他知道她睡得晚，這時間還清醒著。

    “我在意大利的老師，他去世了，因為新冠。”她接通後，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聲音低沉、沮喪，充滿不安，唐雅的心尖被一隻無形的手揪得生疼，她非常清楚許諾在恐懼什，無常的命運又一次帶走他生命中關係密切的人，他一定會胡思亂想。“我來陪你，你在工作室還是家？”

    許諾猶豫了幾秒鍾，“不用管我，我過一會兒就好了。”

    “你確定？”她感覺他在硬撐，為了顧全男人的自尊心沒有拆穿，隻是象征性再問了一遍。

    他當然想有人陪伴度過淒冷長夜，彼此擁抱著對抗命運的無情戲弄，然而理智阻止了他的脆弱，他“嗯”了一聲，又說：“放心，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那我陪你再說一會兒話，如果不介意分享，我也想聽你說說在意大利學習的事。”這不是客套，而是唐雅的真心話。她說完之後，手機傳來椅子拉動的聲響，他的聲音隨後響起：“好，你要是想聽，我就說。”

    打開的記憶之門湧現出無數畫麵，一頭銀發帶著粗黑框眼鏡的老人乍一看有點像中國男足曾經的意大利籍教練“銀狐”皮，他工作時一絲不苟，對學徒要求極為嚴格，罵起人來也不留情麵。不過一到收工他就恢複了意大利人熱情的天性，馬上變身和藹幽默的小老頭，他會邀請大家去家品嚐太太做的“全意大利最好的肉醬麵”順便秀一把恩愛，也會在他迷茫時告訴他“你很有天賦”……他亦師亦友，仗著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大堆孫子孫子有時候還擔當起父親的角色開導他，比許驥更稱職。

    許諾一邊訴說往事一邊走回工作室後部的休息處，直挺挺朝後躺倒在床上。身體和被褥的親密接觸讓潛藏的疲憊破土而出席卷全身，為了趕回被耽誤的進度，他刻意壓抑對睡眠的渴求連著幹了幾個通宵，這會兒再無法抵禦誘惑，眼睛自然而然閉上了。

    “我本來打算等疫情結束就帶你去見他。”他忽然說，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一個字幾不可聞。手機從他掌中滑落下來，掉在了枕頭旁邊。

    唐雅從聲音判斷他可能睡著了，她不敢怠慢凝神屏息傾聽對麵的動靜，直至確定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才放下心。她本來準備切斷通話，又擔心他隻是小憩片刻過會兒還想要傾訴，索性開了免提將手機放在一旁，從書櫃找了本大部頭的坐在床上邊看邊等。

    時間悄然流逝，天空微微泛白之際許諾突然驚醒。他猛地坐起來張皇四顧，一時分不清身在夢還是回到了現實。曙光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漫遊進來，給他帶來了些許真實感。

    許諾摘下眼鏡揉揉惺忪的睡眼，渾沌的思緒逐漸恢複清明，他想起了入睡前正在和唐雅通話，下意識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顯示的“通話中”讓他吃了一驚，他忙戴上眼鏡再看一次，的的確確沒有掛斷。

    他甩了甩頭把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驅逐出腦海，很可能她也睡著了……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沒有錯，許諾試探地呼喚她：“唐雅，你，你還在嗎？”

    回應他的聲音充滿活力，仿若晨露一般清新。許諾萬萬想不到她竟然在手機彼端守護了自己整整一夜，他的心房迅速被柔情和感動占據，再無分毫空間留給別人。包括，已經死去的人。

    “謝謝你陪了我一晚。”

    唐雅的笑聲清脆悅耳，好像在風中搖曳的鈴鐺。她又問：“你還想繼續聊？我隨時奉陪。”她記得他入睡前最後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近乎夢囈，但她聽得一清二楚。許諾的生父已經過世，而他把意大利的這位導師當半個父親看待，帶她去見對方顯然有“見家長”的含義。自從上回因為孫熙濠鬧了不愉快，他們都借口工作忙碌避免見麵，她一度以為肯定會以分手告終，所以半夜聽到他無意中的真情告白，她的心情無比激動。

    “你睡一會兒，我要開工了。”他心疼她熬夜，婉言謝絕她的好意。

    唐雅心一咯，覺得他平淡的語氣背後另有玄機，十有八九後悔昨晚說過的話了。她不由苦笑，討厭為了一個男人患得患失的自己，決定隱藏起不快的情緒。“好，我先睡了。”她溫柔地應聲，先一步放下早已發燙的手機。

    她不知道還可以做些什讓許諾相信他們會迎來幸福的結局。她又自問：如果他一直困在過去的陰影走不出來，你真的能永遠等下去嗎？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堅定了。

    唐雅睡得不安穩，夢一個連著一個搞得她疲憊不堪，再加上總共隻睡了三個小時，吃早餐時她憔悴的容顏讓父母嚇了一跳，你一言我一語勸她“少喝咖啡”、“熬夜對身體不好”、“工作方麵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早點睡覺”……唐雅自然不敢說出真相，怕父母又要擔心自己和許諾的關係。

    唐業成一直不覺得許諾夠格能當乘龍快婿，嫌他職業不夠穩定，年齡比唐雅小了四歲，長相太招蜂引蝶。田素芬相對來說態度比較開放，她認為隻要女兒喜歡就好不應該設限，當然另一方麵基於“異性相吸”的原理，她對許諾的外表非常滿意。

    “我昨晚看助眠，沒想到越看越精神了。”她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同時加快進食速度，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

    怕她噎著，唐業成叮囑道：“慢點慢點，這大的人怎還像小孩子一樣，又沒人跟你搶吃的。”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要開會，老板讓大家早點到。”唐雅說著就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麵包放進包，再一口氣喝完剩餘的牛奶，背上斜挎包就走。走到門口她又想起一事，回轉身匆匆交代：“爸、媽，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了，我和許諾要見麵。”

    唐業成聽到許諾的名字，急忙開口：“叫小許一起來吃飯，我正好跟他談談你們的事。”

    唐雅嚇得差點崴了腳，她知道父親想談什，但眼下絕非最佳時機。個中原因她無法細說，隻得含糊應道：“下次吧，今天已經買好電影票了。”

    唐業成果然不再堅持，唐雅趁機閃身出門。她悶悶不樂下樓，睡眠不足讓人頭腦發昏喪失機敏，她錯過了在樓門對麵等候的人。

    許諾見她對自己視若無睹，先自言自語一句“存在感太弱”再揚聲招呼她，唐雅聞聲回頭，迷惘地望著他。

    “幾天沒見，你不會認不出我了吧。”他被她的表情逗樂了，一本正經開玩笑。

    許諾的出現出乎意料，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兀自琢磨“他不是在工作嗎？怎會出現在這？”，不僅茫然還有點呆滯。

    他走上來，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和親吻，才算把她帶回了“人間”。唐雅慌忙伸手推開許諾，期期艾艾道：“不要，別這樣，鄰居會看到。”

    “看到就看到了，我們正大光明交往，有什關係呢！”

    “我的鄰居比較保守，不要嚇壞爺爺奶奶好不好？”唐雅拍拍許諾的手示意他加快腳步跟上自己，到了遠離自家樓宇的小花園她才問他：“工作忙完了？”

    他微笑著搖頭，“沒，就是突然想見你。”

    突如其來的浪漫令人猝不及防，唐雅抑製不住開心，勾起嘴角笑了起來。見到她的笑容，許諾的心情也一同“起飛”，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托在掌心送到她麵前。“送給你的，打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