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之嵐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帝泠瀟 本章:丹楓之嵐

    楔子

    若是早知道你會因我而死,我應該每一次同你說話都溫柔一些、再溫柔一些的。

    1

    正月初三一大早,丹楓林外便熱鬧起來了。

    高高的木台架起,倒不是為了唱一出《老鼠娶親》,散發著刺鼻火油氣味的木材昭示著這是一場不得了的處決。

    台上綁著的是宋家的兒媳,閨名杳杳,表字清徽。說是她向小姑子施了巫蠱之術,人證物證俱全,判決是在朝陽初起之時將她綁在丹楓林下燒死。

    “夫君,我素不知曉什巫蠱的……”

    宋將軍手中張著弓,弓上搭著一支燃著火星的箭。閃著火光的箭頭直指潑滿火油的木台,高台上的姑娘眼中噙淚,試圖向他解釋著。

    “杳杳,你隻是被邪祟附體了,火燒除邪後,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邪祟怕火,可杳杳是人,如何能在火中求生啊。

    燕清徽淚水落下,打濕了衣襟,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山匪來了!”

    “表哥救我!”

    “嗖——”

    鎮民的嘈雜,少女的驚呼,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同時響起。

    木材劈啪作響,煙霧繚繞,燕清徽眼睜睜看著昔日良人毫不留情地轉身抱起那個嬌嬌柔柔的表妹跟隨鎮民向南避匪而去。黑壓壓的人馬從東邊逆著朝陽踏來,燕清徽被煙霧嗆得連咳不止,卻是早沒了求生的欲望。

    伴著馬的嘶鳴,長刀斬斷吊著燕清徽雙腕的麻繩,她落進了一個帶著一股糖炒栗子味道的懷抱。

    “看清了?”那男人聲線並不低沉,甚至帶著幾分未褪去的稚氣,“看清了就別哭了,哭淹丹楓林他也不會在意你的性命。”

    貳

    燕清徽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舊的屋子,周圍是一股炒花生的香氣,細細聞去,還隱隱有一股泥土味。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想要殺人的是半生摯愛,而救人的卻是聲名狼藉的悍匪。燕清徽無意識地哂笑一聲,似乎接受了這個戲劇化的現實。

    門從外麵鎖上了,推不開。

    燕清徽趴在窗邊,將窗戶紙捅了一個小洞,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麵的環境。天邊是赤紅的,看不清是丹楓林還是落日。目能所及之處堆滿了各種糧食,她親眼看著一隊灰鼠從一袋子穀子鑽出來,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容貌各異的人。

    燕清徽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沒有驚叫出聲。

    “聽說昨天軍師帶回來一個女人,大當家想收她做壓寨夫人,誰成想,軍師破天荒地跟大當家吵起來了。”

    “然後呢然後呢?”

    “你們也知道大當家怕二當家的,見著那個人類女子也就是瞧個新鮮,索性就送給軍師了。”

    “原來咱軍師不是不近美色,原來是好人類這一口。”

    “行了行了,那女人都昏迷了一天了,這昏迷著也是好事,等落到軍師手,八成也就沒人樣了。”

    “嘶……剛吃完飯,別提那血腥的。”

    燕清徽聽得心驚,關於這些悍匪她也聽過傳聞,說是這夥人號稱灰匪,打家劫舍是一絕,尤其那個軍師,專吃年輕貌美的女子,食人肉,喝人骨湯。隻是不知道這夥灰鼠,是不是就是那個傳聞抓不到剿不滅的灰匪。

    “軍師——”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

    “都下去吧。”軍師揮揮手,散去了眾人。

    燕清徽立刻躺在炕上,裝睡。

    “知道你醒了。”軍師推門進來,對著燕清徽如是道,“起來吃點東西。”

    燕清徽縱然被揭穿,但還是裝成剛醒的樣子。

    這軍師大名鼎鼎,就連長在深閨的燕清徽都知道他的名號——歲之嵐。

    “大當家的要收你做壓寨夫人。”歲之嵐麵不改色。

    燕清徽知道他在詐自己,倒是憋住了沒說實話。她同樣也麵不改色地繼續吃麵前的飯,一舉一動無不優雅。

    “可惜的是,這事沒成。”歲之嵐故意長歎一聲,“瞧你這小身板,也沒二兩肉,還不夠燉一鍋湯的。”

    許是歲之嵐打量的目光過於具有侵略性,也許是吃人這件事過於不尋常,燕清徽哪怕有心理準備,動作還是僵硬了一下。她把筷子放下,看向歲之嵐道:“你救我回來,就隻是為了把我燉湯喝?”

    歲之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養胖一些,再燉了吃。”

    “老鼠也會吃肉嗎?”燕清徽目光戲謔,她撫了撫褶皺的衣擺,目光銳利,完全沒有當初在火場上那副怯懦沉默的樣子。

    “正月初三是老鼠娶親的日子。”歲之嵐沒有反駁,亦沒有絲毫被識破的驚訝。

    “是啊,但很可惜,我不會當你們的壓寨夫人。”燕清徽把空盤空碗向歲之嵐推了推,“救命之恩,杳杳沒齒難忘。隻是……”

    “做牛做馬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歲之嵐接話接得很流利,讓燕清徽用一種看中邪之人的表情看著他,“開個玩笑。歲某素聞朔雪夫人的女兒極有領兵布陣的天賦,故而不忍姑娘死於一場荒唐之中。”

    燕清徽波瀾不驚的神情終於破裂了。

    

    灰雲寨坐落在西山深處,寨外天然形成的丹楓林方圓百,林中布滿機關陷阱,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

    灰雲寨的灰匪有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所以你們其實是天家的陰影?”燕清徽沒有想到歲之嵐會把一切和盤托出。

    灰雲寨明麵上是打家劫舍的山匪,但卻和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更嚴謹一點來說,是屬於當今聖上一人的影子,所有天家不能做的事,都借由他們的手來做。

    “你若這樣說,倒也不是不可以。”歲之嵐沒有反駁。

    “為什?”燕清徽問完便後悔了。

    世間的肮髒與血腥、不堪和卑劣,都是灰雲寨一力所為,而真正站在背後的,卻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燕清徽還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如何被失蹤的,也始終記得那片通紅的夜。若沒有不得已的原因,沒有人會願意替任何人背負起對方的齷齪。

    “與朔雪夫人一樣而已。”歲之嵐垂下眸子,他拿起碗筷,離開了軟禁燕清徽的房間。

    淡淡的糖炒栗子味隨著窗戶散去,燕清徽陷入了一片沉寂。

    她本想再不觸碰那些事的,本想就當個普普通通的姑娘,擁有倒黴百倍、總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童年,高攀朝中的大將軍,在婆母小姑子的冷言冷語隨便地過完這一生,若幸運一些,還能享受一下琴瑟和鳴。

    直到天際又被燒紅,直到繩索斷開,直到落進了這個糖炒栗子味的圈套……

    隨後的很多天,歲之嵐都沒有再過來。

    燕清徽聽著看守自己的人在外麵閑聊,聽他們說寨子又新洗劫了一個村子,聽他們說大當家命令他們把婦女全都放走了,聽他們抱怨又被自家媳婦趕出屋子了,聽他們說宋將軍要娶他的表妹為妻了……

    “我要見你們軍師。”燕清徽叩響了木門,衝著外麵的看守大喊。

    歲之嵐來的很快,熟悉的糖炒栗子味再次充斥燕清徽的鼻間。她不合時宜地有些走神,腦海已經勾勒出了甜香栗子的輪廓。

    “考慮好了?”

    “若我還是不同意……”

    “死人是永遠也不會說話的。”

    燕清徽一滯,片刻又道:“我答應你。隻是有一點你要清楚,傷天害理之事我絕不會做。”

    “好。”

    肆

    燕清徽加入灰雲寨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陪歲之嵐去賞燈。

    正月十五的夜晚,街巷無不熱鬧。彩燈盞盞相連,朱門繡戶內隱隱可聞舞樂之聲,市井街頭商販吆喝著首飾提燈,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像歲之嵐和燕清徽這樣的男女也有不少。

    “去猜個燈謎。”歲之嵐見燕清徽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盞狸奴花燈,出言提議。

    “土匪也要猜燈謎?”燕清徽順嘴刺了一句。

    歲之嵐麵色不改,隻是走到了攤位之前。攤老板樂地贏上來,詢問來客要猜那盞的謎題。歲之嵐抬手一指,胖乎乎的攤老板就把狸奴花燈轉了個個兒,露出來一行謎麵。

    謎麵很簡單:未入燈謎之門。

    “羊落虎口。”歲之嵐不假思索道。

    攤老板一麵誇公子好文采,一麵把謎麵揭下來後將花燈遞給歲之嵐。

    歲之嵐微微蹙眉:“給她。”

    “原來公子是為了送給心上人。”攤老板把花燈遞向燕清徽,滿嘴還說著吉利話,“公子姑娘郎才女貌,簡直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燕清徽提著狸奴花燈,才要開口解釋,就聽見歲之嵐已經笑盈盈地謝謝對方的祝福了。

    兩人並肩漫步到勾月橋上,燕清徽忽然把狸奴花燈湊到歲之嵐麵前,享受著他沒來得及掩飾的一閃而過的驚駭,發出了久違的笑聲。

    歲之嵐皺著眉頭,就要張口說話。

    摩肩接踵的人群忽而將燕清徽擠向橋邊,眼見她就要落水,歲之嵐一把攬住她的腰,兩人互換了位置。燕清徽被歲之嵐護在懷中,聽到了一聲身體撞上橋欄的輕響和來自頭頂的一聲悶哼。

    燕清徽抬起頭,第一次將這人觀察得仔細。

    柔和的眉眼還未長開,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稚氣,可這人偏偏總是一副成熟做派。食人飲血的傳聞蓋不住他滿身的糖炒栗子香,灰毛耗子的真身沒有將他框定成鼠目寸光之輩。

    “……謝,謝謝。”燕清徽垂下眸子,睫毛不自然地顫動。

    “……回吧。”歲之嵐放開環住燕清徽的手,低聲道。

    回到灰雲寨的時候,天黑得讓人看不清路途。直到穿出丹楓林,進了寨子,天上的星星才露出臉來。

    “其實請你來,隻是為了最後一次的詔令。”歲之嵐在燕清徽進屋前開口道,“上麵傳了意思,半月之後洗劫宣城。滿城之人,一個不留。”

    “走狗!”燕清徽的唾罵脫口而出,“是非不分,助紂為虐……”

    宣城是一座邊陲小城,當年的朔雪夫人就是自幼長在宣城的。自從朔雪夫人失蹤後,她的舊部們全家老小就都定居在宣城,聖上還特賜了恩典,宣城可以自行治理,每年賦稅亦比其他城鎮輕很多。

    歲之嵐任由燕清徽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才開口說話:“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參與部署,盡可能保全宣城眾人。”

    燕清徽突然滯住,臉也慢慢漲紅。

    歲之嵐沒有辯解,也沒有等燕清徽說什,而是直接轉身離去了。

    燕清徽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明明那樣想追上去道歉,卻偏偏一步也邁不開。哪怕歲之嵐罵自己幾句,嘲諷自己幾句,哪怕肯施舍一個白眼,都不會讓她感到如此不安。

    燕清徽進了屋子,拿著那隻狸奴花燈,不由自主地惱怒。

    她抄起剪子,將花燈剪作幾瓣。她忽然覺得最不堪的人其實是自己,她知道灰雲寨都是灰鼠,才故意帶了狸奴花燈回來,就是為了看他們被一隻紙燈籠嚇到的樣子。她知道灰雲寨眾人都是生活在汙泥之中的灰鼠,才總是想踩歲之嵐的痛腳,想看他像一個真正的老鼠一樣窘迫、卑微、不堪。

    但燕清徽想起來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正是這群灰鼠,正是明明如玉的歲之嵐。

    燕清徽拿起紙筆,對照著記憶宣城的模樣著手準備起“返詔令”部署。太久沒有觸碰,久到燕清徽甚至覺得運籌帷幄的日子變得陌生。她幾乎是把自己埋進了紙筆,好像隻有那樣,才能逃避自己所做的一切,才能逃避心底最赤裸的卑鄙。

    伍

    “你不必接觸這些事,有些事情,隻要為娘一個人做就夠了。”英姿颯爽的女子唯獨用溫柔眼光看著身邊的唯一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總覺得她娘親像個刺團:一身的棘刺向外,唯有滿腹柔軟對內。

    “杳杳也想幫娘親分擔。”小女孩奶聲奶氣的,但筆下標注的戰略卻井井有條,不輸於一位常年習武帶兵的將軍。

    她就像是為了籌謀而生的人。

    “阿娘,等這一次結束之後,我們就隱居好不好?杳杳不想娘親不開心,也不想娘親那操勞。”小女孩放下筆,抓住女子的袖子輕輕搖晃。

    “好,娘親答應你。”

    入了夜,女子身邊的親信帶了小女孩出去,說是女子會在丹楓林等她。

    可小女孩等啊等,卻沒有等到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子,隻等到了遠方那突然被染紅的天邊。濃鬱的黑煙與深夜交融,吞噬掉了那頂再也見不到的小帳。

    “阿娘……阿娘……”

    “阿娘——!”

    杳杳雖小,卻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娘親了。

    小女孩昏倒的瞬間,隱隱聞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她無意識地呢喃著:“阿娘,杳杳好想吃你炒的栗子……”

    若有若無的歎息化在了女孩淺淺的淚痕。

    燕清徽驚醒後,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趴在圖紙上睡著了。

    燕清徽還記得自己昏倒在丹楓林,醒來卻是在宋家了。她此後一直住在宋家,直到及笄,宋老夫人才拿出來一張陳年舊紙,讓她和老夫人的孫子成親了。兩年後宋老夫人去世,宋夫人本就看燕清徽不順眼,她的日子也因而愈發難過起來。

    時間過得太快,快到燕清徽都要覺得那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抱著一捆紙,拿起筆墨出了門。坐在灰雲寨最高的高台,她俯瞰整座寨子,俯瞰望不到邊際的丹楓林,遙遙望向宣城的方向。

    她還記得宋老夫人不讓她把母親的死傳出去。

    她甚至有一段日子不敢出門,害怕聽到別人茶餘飯後談到朔雪夫人失蹤,害怕聽到世人評價朔雪夫人是忠是奸。他們隻在乎大名鼎鼎的朔雪夫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一般善良仁慈,卻不會顧忌失去了至親的人有什心情。更何況,她清楚,她那清楚母親死在了那場絕不簡單的火,而那頂被人扯破丟進林子的燒焦的帳篷就是最好的證據。

    直到高台上的風更猛烈了,直到星子也被趕走了,直到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燕清徽才失魂落魄地回去。

    空空蕩蕩的屋子點著燭火,燕清徽在窗邊止住腳步。

    歲之嵐坐在屋內桌前,用米漿小心翼翼地把四瓣花燈粘合。他應該是沒有做過這種細致活兒,故而格外專注。但那雙微微發抖的手卻暴露了灰鼠對於狸奴那種來自本能的恐懼。

    燕清徽忽然凝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所措地從窗紙破裂的小孔看向屋內的歲之嵐,就像曾經的歲之嵐也一樣不知所措地站在這看著屋內在夢魘中流淚的她一樣。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紫漵誌怪錄》,方便以後閱讀紫漵誌怪錄丹楓之嵐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紫漵誌怪錄丹楓之嵐並對紫漵誌怪錄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